七十六 这一章是前一章的续篇 亨利三世的宝座在大厅里巍然高踞着。 宝座周围挤拥着一群十分激动而且闹哄哄的朝臣。 国王坐上宝座,面带愁容,紧蹙双眉。 所有的眼光都转向走廊,侍卫队长要从那里把使臣带进来。 凯吕斯俯在国王的耳边说:“圣上知道使臣是谁吗?” “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圣上,使臣是比西先生,这难道不是极其重大的侮辱吗?” 亨利尽力保持镇静,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侮辱。” 熊贝格说道:“也许陛下没有看出来,我们可看到了。” 亨利没有吱声;他觉得宝座周围正在酝酿着怒火和仇恨,他为增加这两种对抗 敌人的力量而暗中喝采。 凯吕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把双手按在长剑的柄上。 熊贝格除下手套,把匕首从刀鞘里拔出半截。 莫吉隆从一个年轻侍从手里接过剑,扣在自己的腰带上。 埃佩农的胡髭一直翘到眼睛上,抽身站到同伴们的背后。 亨利则像个猎手一样,听任自己的猎狗对着野猪狂吼怒吠,自己不加制止,只 是微微一笑,说道: “宣他进来。” 这句话一说,大厅里立刻变得死一般静寂,在这静寂中似乎可以听到国王的怒 火正在发出低沉的轰隆声。 这时候走廊里响起了清脆的脚步声,响起了马刺恣意地踏在石板上的声音。 比西昂着头走了进来,他的眼神安详,手里拿着帽子。 国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能够使年轻人旁若无人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直接走到亨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傲慢地站在王座前面,等待国王 问话。他的傲慢纯属贵族的个人自尊,对国王丝毫没有不敬之意。 “你来了,比西先生!我还以为你在安茹呢。” 比西说道:“圣上,我的确在安茹,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安茹,到了陛下跟前了。” “你到我们的京城来干什么?” “我来向陛下表达我谦恭的敬意。” 国王和嬖幸们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想不到这个性情暴烈的年轻人居然会这样 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国王相当做慢地再问一句:“没有……别的了吗?” “圣上,还有一点,我奉我主安茹公爵的命令,代他向陛下致敬。” “公爵没有别的话嘱咐你吗?” “公爵说他即将偕同王太后回京,他希望陛下得知他的最忠实的臣民马上归来 的消息。” 国王惊讶得话也说不出来,问话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希科趁这停顿的机会走到特使眼前,对他说: “您好,比西先生。” 比西回过头来,惊奇地发现在这些人中他还有一个朋友,马上答道: “啊!希科先生,您好,请接受我衷心的敬意。圣吕克先生好吗?” “他很好,这时候他正同他的夫人在鸟栏那边散步呢。” 国王问道:“比西先生,你的话说完了吗?” “说完了,圣上。如果再有什么重要的事,安茹公爵大人会直接向您禀告的。” 国王说道:“很好。” 说完他没有再作声就从宝座上站起来,走下两级阶梯。 觐见完毕,朝臣四散。 比西用眼角悄悄地向四周一扫,发现四个嬖幸把他团团围住,用十分激动和充 满威胁的眼光盯着他。 在大厅的另一端,国王正在低声同他的掌玺大臣说着话。 比西装着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同希科谈话。 国王这时候仿佛参与了嬖幸们的阴谋,决心要孤立比西似的,大声喊道: “希科,到这儿来,有话要跟你说。” 希科向比西行了一个礼,他的礼节使人从很远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贵族。 比西也以同样的潇洒风度向他还礼,然后单独一个人留在圈子中间。 他的态度和脸色正在不断地变化:对待国王时他十分冷静安详,对待希科时他 彬彬有礼,现在他变成和蔼可亲。 他看见凯吕斯向他走过来,他说道: “喂!凯吕斯先生,您好。请问您府上都好吗?” 凯吕斯回答:“不怎么好,先生。” 比西仿佛十分担心似的叫起来:“啊!我的天哪,发生了什么事了?” 凯吕斯答道:“有件事情妨碍着我们。” 比西惊异地说:“有件事情?咳!您同您的自己人都有相当的权势,尤其是您, 尽可把这件妨碍你们的事情排除掉呀。” 熊贝格正要在这场有可能变得十分有趣的谈话中插进来说一句,不料莫吉隆把 他推开,抢着说:“对不起,先生,凯吕斯先生的意思是说有一个人,而不是有一 件事。” 比西说道:“如果有一个人妨碍了凯吕斯先生,他尽可以像您推开熊贝格先生 一样推开这个人。” 熊贝格说道:“这正是我给他的忠告,比西先生,我相信凯吕斯已经下定决心 要实行这个忠告。” 比西说道:“原来是您,熊贝格先生,恕我一时没有把您认出来。” 熊贝格说道:“也许没有认出来,我的脸上还有蓝颜色吗?” “一点也没有,相反,您的脸色十分苍白,是因为贵体不舒服吗,先生?” 熊贝格说道:“先生,如果我脸色苍白,那是因为我太生气了。” “哎哟!原来您也同凯吕斯先生一样,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妨碍着您?” “一点不错,先生。” 莫吉隆也说:“我也一样,有一个人妨碍着我。” 比西说道:“亲爱的莫吉隆先生,您永远是那么风趣。不过说实话,我越看你 们,越为你们的坏气色感到担忧。” 埃佩农傲慢地往比西面前一站,说道:“先生,别忘了,还有我哩。” “对不起,埃佩农先生,按照您的习惯,您总爱躲在别人后面,我很少有机会 认出您,因此我不能头一个跟您说话。” 比西笑眯眯的,从容随便,包围着他的四个人却横眉怒目,盛气凌人,这幕场 景实在妙不可言。 只有瞎子和白痴,才看不出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比西,才能装出一点也不懂的样子。 他不吱声了,可是嘴角上仍然挂着微笑。 凯吕斯头一个忍耐不住,他用皮靴顿了顿石板,大声“哼!”了一句。 比西抬头仰望天花板,又向周围扫了一眼,说道: “先生,您注意到吗,这座大厅里有回音;凡是大理石的墙壁,总爱将声音反 射回来,如果屋顶粉饰灰泥,说话声音就显得特别响。相反,在旷野上声音容易分 散,我相信这是因为云彩吸收了一部分的关系。我提出这个理论是根据阿里斯托芬 [注]的学说。诸位先生,你们读过阿里斯托芬的著作吗?” 莫吉隆以为听懂了比西的意思,是请他们低声说话,于是他走过来要凑在比西 耳边说话。 比西阻止他说: “先生,在这儿我们不能说悄悄话,我请您别这么做,您知道陛下十分多心, 他会以为我们在说他的坏话的。” 莫吉隆只好带着满腔怒火走了开去。 熊贝格走过来取代他,用生硬的语气说: “我是一个又笨又迟钝的德国人,不过我心直口快,我大声说话,使要听的人 听得一清二楚。假如我已经尽可能明白无误地把话说出来以后,听我说话的人是个 聋子,或者装聋作哑,故意听不懂我的话,那么我就……” 比西说道:“您就怎么样?您……”一边说一边用只有老虎才能从它们的深不 可测的眼珠里喷射出来的眼光盯着熊贝格,这眼光仿佛从深渊里涌现出来,不停地 流淌出滚滚火焰。 熊贝格激动的手已经伸过来,这时不由得停止了。 比西耸了耸肩膀,将身子一转,用背对着他。 比西面对面遇见了埃佩农。 埃佩农已经走了过来,不可能再后退了,他说道: “诸位先生,你们请看,比西先生跟着安茹公爵逃亡几天就变得多么土里土气; 他没有修刮胡子,剑柄上也没有花结,靴子沾满泥泞,毡帽也变成灰色的了。” “亲爱的埃佩农先生,我也正在对自己提出同样的批评。我看见您穿戴得这么 整齐,不由得问自己:几天不见,一个人怎么能完全变了样子?现在我,路易·德 ·比西,克莱蒙伯爵,不得不向一个加斯科尼的小贵族学穿衣服了。不过我请您让 开点,给我走过去,您靠得我这么近,您的脚都踏在我的脚上了,”他又笑眯眯地 加上一句:“还有凯吕斯先生也踏在我的脚上,即使我穿着靴子也感觉到了。” 这时候,圣吕克进入大厅,比西从埃佩农和凯吕斯之间走了过去,把手伸给圣 吕克。 圣吕克发觉他的手流淌着汗水。 他立刻明白发生了非常事件,他让比西先从人群中脱身出来,再拉着他离开了 大厅。 一阵惊讶的议论声立刻在四个嬖幸间传播开来,不久便波及到别的朝臣们,也 纷纷议论了。 凯吕斯说道:“这真叫人难以相信,我侮辱他而他毫无反应。” 莫吉隆说道:“我呢,我向他挑衅,他不应战。” 熊贝格说道:“我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他只当不知道。” 埃佩农大声说:“我踩了他的脚,踏在他的脚上,他也采取无所谓的态度。” 他说话时那得意的神态,仿佛身体也高了几寸。 凯吕斯说道:“很明显他是故意装出来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由。” 熊贝格说道:“这缘由,我知道!” “是什么?” “是因为他觉得他一个对付不了我们四个,而他还不想死。” 这时候国王向他们走过来,希科正凑在国王耳边说话。 国王说道:“好呀,比西先生说什么来着?我好像听见你们这边有人高声说话。” 埃佩农说道:“圣上想知道比西先生说了些什么吗?” 亨利微笑着说:“是的,你们知道我是很好奇的。” 凯吕斯回答:“说实话,没有什么好事,圣上,他已经不是一个巴黎人了。 “那么他是什么人?” “他是个乡巴佬,处处躲着我们。” 国王惊讶道:“啊!这话怎么讲?” 凯吕斯说道:“这就是说,我如果训练一条狗去咬他的腿肚,他隔着靴子,恐 怕也不会觉察。”。 熊贝格说道:“我家里有一个供练习刺杀用的人像靶子,从今以后我就要叫它 比西,因为比西的麻木不仁,正同它一样。” 埃佩农说道:“我更干脆而且走得更远。今天我踩了他的脚,明天我要打他的 耳光。他是一个只图虚名的勇士,一个爱惜性命的勇士,他心想,我决斗了好几次 已经获得了荣誉,现在我要谨慎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亨利装出一副嗔怒的样子说道:“怎么!你们竟敢在我的宫廷里,在卢佛宫里, 这样对待我弟弟的一个侍卫?” 莫吉隆也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对不起,我们错了。不过我们虽然 这样对待他,圣上,我敢向您保证他毫无反应。” 国王回头望着希科微微一笑,凑在希科耳边问道: “你始终认为他们在作牛叫吗?我认为他们这次是作狮子吼了,你说呢。” 希科说道:“也许他们是作猫叫。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听见猫叫神经就受不了。 比西先生也许是这种人,所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走出去了。” 国王问道:“你认为是这样吗?” 希科用了一句谚语来回答:“活着等下去,必能见分晓。” 亨利说道:“不如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更为恰当。” “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比西是令弟的仆人吗,圣上?这一点您大错而特错了。” 亨利说道:“诸位先生,我要到王后那里去用餐,待会儿见。戏班子[注]今晚 要来为我们演出一出滑稽剧,我欢迎你们都来观看。” 在场的人全体恭敬地行礼,国王从大门出去。 恰巧这时候,圣吕克从小门走了进来。 四个嬖幸正要走出去,圣吕克作个手势叫他们停了下来。 他一边施礼一边说:“对不起,凯吕斯先生,您是否仍然住在圣奥诺雷街?” 凯吕斯说道:“是的,亲爱的朋友,有什么事?” “我要跟您说一句话。” “啊!” “还有您,熊贝格先生,您允许我问您的住址吗?” 熊贝格十分惊讶:“我住在贝蒂齐街。” “埃佩农,我已经知道您的地址。” “格雷尼勒街。” “您同我是近邻。您呢,莫吉隆?” “我住在卢佛宫的营房里。” “那么,如果您同意,就从您开始吧,不,还是从您开始较好,凯吕斯。” “好极了!我想我懂了。您是比西先生派您来的吧?” “先生们,我没有说我是什么人派来的,我只是有话同你们讲,如此而已。” “同我们四个人吗?” “对” “很好!我猜想您大概认为卢佛宫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所以您不同我们在宫里 谈,我们可以一齐到我们当中一个人家里去,那么我们就可以一齐听到您要对我们 每一个人说的话。” “很好,就这样办。” “那么就到贝蒂齐街熊贝格家里去,离这里只有几步远。” 熊贝格说道:“好,到我家里去吧。” 圣吕克说道:“我同意,各位先生。”他又再次施礼。 “熊贝格先生,您给我们带路吧。” “遵命。” 于是五个贵族手挽着手从卢佛宫走了出来,他们横排着几乎占据了整个街道。 跟在他们背后走着的,是他们的武装到牙齿的跟班。他们到了贝蒂齐街,熊贝 格叫人将大客厅打扫干净。圣吕克在候见厅里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