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乔·斯莱特米尔突然意识到他得赶紧出门,要不然就得将脑门敲碎,好拿脑壳 碎片来修补这摇摇欲坠的房子了。要是没有大壁炉、烘箱和厨房边上的烟囱,他的 房子看上去就像由一块大木头、塑料布和几张墙纸拼起来的烂玩意儿。 但实际上,这些东西跟石头似的,结实得很。壁炉正烧着火,轰轰作响。壁炉 上面是一排方形烘箱盖,他妻子就在烘箱上烤面包外卖,以补贴家用。烘箱上方是 壁炉台,有一堵墙那么长,壁炉台很高,乔的妈妈根本够不着,小猫凯兹也跳不上 去。壁炉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古董,这些古董被烟熏了几十年,除了那些质地是 石头的、玻璃的或是陶瓷的,其他的都变得又干又黑,看上去就像一个个皱缩的人 头和黑色高尔夫球。壁炉台一端堆满了他妻子的方形杜松子酒瓶。壁炉台上面高高 地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古老五彩石印图,被烟和油污熏得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图上 那股旋涡和厚厚的雪茄烟状的东西到底是一艘鲸背状的汽船被飓风卷入海里,还是 一艘宇宙飞船被光驱的灰尘暴卷入太空。 乔刚穿上靴子,他妈妈就看出他要干什么了。“又要去四处闲逛了?”她语气 肯定地咕哝着,“家里的硬币塞满了一裤兜,又拿去作孽。”她说完后用右手哆哆 嗦嗦地从炽热的火堆边撕下一条火鸡肉,嚼了起来,左手挡住凯兹——这只瘦巴巴 的黄眼小猫正摇着脏兮兮的长尾巴对那块火鸡肉虎视眈眈呢。她的衣服肮脏不堪, 上面的污迹一条一条的,就像火鸡上的皮,穿着这样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 个耷拉的棕色布袋。她的双手瘦得皮包骨,手指关节突出。 乔的妻子也马上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了,她站在最中间的烘箱边上,眯着眼朝他 笑了笑。在她盖上烘箱盖之前,乔瞥了她一眼。她在烤面包,两条长的、又细又扁、 有着凹槽,还有一块松软的圆顶面包。她很瘦,紫色的晨衣下一副病恹恹的身躯。 她眼也不抬,伸出一码长的细胳膊就近拿了一瓶松子酒,抖了一点在面包上,又笑 了一下。尽管她一句话也没说,但乔知道她想说什么:又要去赌钱喝酒找女人了, 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打我,然后去蹲监狱。上次的情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当时他 被关在漆黑的牢房里,她趁着月色来看他。月光映出了她头上的伤痕,青一块紫一 块的。她透过小小的后窗低声和他说话,隔着窗栏递给他半品脱酒。 乔知道这次会更糟,但是跟上次一样,他挺了挺身,摸了摸兜里沉甸甸的硬币, 径直朝门走去,边走边摇晃着弯曲的胳膊,像划桨轮一样,嘴里咕哝着:“出去赌 一把就回来。” 他踏出门口,在要关门的一瞬间停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出去了。一出门,他却 觉得非常难受。早些年,凯兹还会在屋顶上和篱笆上跑来跑去,与伙伴打斗或找雌 猫做伴,可如今这只雄猫却只喜欢呆在家里,烤着火,吃着火鸡,躲着主人的扫把, 满足于同两个家庭主妇呆在一起。他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没人阻拦他,只听到他妈妈 的咳嗽声和喘息声、酒瓶的叮当声和他脚下地板的嘎吱声。 夜晚在银白色星光的照耀下像是天上地下倒置了。有几颗星星好像在移动着, 像宇宙飞船炙热的喷口。夜空下,好像整个铁矿镇都把灯熄了,睡觉去了。微风拂 面,街道空荡荡的,只有看不见的幽灵在游荡。身后长满蛀虫的木屋散发出一股霉 味,草坪上的干草划过他的小腿。乔突然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打算 着有一天,他自己、他的房子、他的妈妈和妻子,还有小猫凯兹一起同归于尽。多 年前,厨房里那么高的温度竟然能够让如此容易着火的破房子安然无恙,真是个奇 迹。 乔耸了耸肩,出去了。他踩着泥路,穿过柏树墓地,直奔不夜城。 微风徐徐,但今晚的风有些躁动不安,像魔鬼的叫声。惨白的星光下,风儿掠 过墓地的树梢,掠过枝干,好像在抚摸着寄生藤的触须。乔感到今夜各路妖魔鬼怪 也同这风儿一样,烦躁不安,到处游荡着,不知道是想找个地方歇脚还是想结伙成 群地一处相伴。树丛中半明半暗的亮光像吸血鬼一样若隐若现,像生病的萤火虫, 也像遇到灾难的太空舰队。那种极度痛苦的感觉再次袭来,把乔带入更加痛苦的深 渊。他真想蜷缩进坟墓里或摇摇欲坠的护顶板下,骗过他的妻子和家里的其他人, 免得她们和他一起同归于尽。他心想:去赌一把吧,赌完了就回家睡觉。他一边想 着,一边走出了敞开的墓地大门,经过了买卖赃物的地方,也路过了贫民窟。 乍一看,这不夜城和铁矿镇的其他地方一样,死气沉沉的。但不一会儿乔就看 到了一束昏暗的灯光,像吸血鬼发出的亮光一样,病恹恹的,但更加飘忽不定,隐 约还听到了音乐声,是吉特巴舞曲。他沿着松软的人行道往前走,想起以前他还能 像山猫或者火星里的毒蜘蛛一样勇猛地和人打架。天哪,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真正地 打过架了,也好久没有那种充满力量的感觉了。渐渐的,柔和的音乐变成了嘈杂的 交际舞伴奏乐,声音大得如同波尔卡舞曲,昏暗的灯光也变成了闪耀的亮光。大烛 台、妖蓝色的水银管还有闪烁的粉色霓虹灯交织在一起,嘲笑着天上的星星,那里 有宇宙飞船在来回穿梭。接着,一道三重的虚幻般的火焰照亮了整座不夜城,像地 狱里的彩虹,顶端呈蓝白色,犹如圣爱尔摩之火①。不夜城正中间有好几扇转门敞 开着,门顶上方,金色的石灰灯光一遍又一遍地描着,最后描出了两个大大的花体 字“赌城”。“赌博”两个鲜红的大字像魔鬼的血一样出现在乔的眼前。 「①圣爱尔摩之火(St.Elmo ‘sFire )是一种自古以来就常在航海时被海员 观察到的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之中,在如船只桅杆顶端之类的尖状物上,产 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 人们谈论了好久的新赌场终于开张了!那天晚上,乔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真正 滋味,激动不已。 “进去赌一把吧。”他想。 他随便掸了掸蓝绿色工作服上的灰尘,拍了拍口袋里哐啷作响的硬币。然后他 耸了耸肩,咧着嘴冷笑了一下,推开转门,像是一掌推倒了对手一样。 赌城好像有整个镇子那么大,里面的酒吧长如铁轨。绿色赌桌上的灯光时而出 现了沙漏状的阴暗,很是刺激。阴暗中,陪酒女郎、艳舞女郎走来走去,犹如白腿 裸露的巫婆。远处的爵士舞台上,跳肚皮舞的也将肚皮旋转出沙漏的形状。来赌博 人的非常多,一个个猫着腰,像一簇簇蘑菇。每个人都光着头,可能是因为赌输了 悲痛万分造成的,而那些风情万种的红衣女郎看上去像一大片的一品红。 赌场总管的吆喝声,赌徒们摔牌、掷骰子的声音时断时续,轻柔如爵士乐,却 声声事关命运。每张赌桌上的气氛都异常紧张。锥形灯下,连尘埃的跳动都紧张不 已。 乔越来越兴奋,他感到全身都振奋了。就像大风之前的微风一样,他知道内心 的那点信心会逐渐膨胀。所有关于他的房子、妻子和妈妈的念头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只有凯兹这只小雄猫还在他的意识里挥之不去。乔的双腿肌肉不停地抽动着,变得 柔软而有力。 他沉着地用眼扫描着这个地方,他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不由自主地伸出去从 身边轻轻摇晃的盘子上拿酒。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张桌子上。根据他的判断, 那应该是“第一赌桌”,好像所有的大赌徒都在那一桌,和其他人一样也是秃头, 高高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株毒菌。透过人群的缝隙,乔看到桌子的那一边站着一个 更高的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长外套,领子竖着,头戴一顶宽边软帽,帽檐低垂, 只能看到脸的一小部分,他的脸煞白。乔心中满是猜疑,又充满了期望,于是他径 直朝着那一桌走过去。 他走近时,那些白腿裸露的女郎马上就旋转着走开了。他的猜疑一次次得到了 证实,之后,他的期望开始膨胀。桌子的一端站着一个大胖子。他从来没见过那么 胖的人。胖子叼着根长长的雪茄,穿着一件银色的背心,领带上别着一个金领带夹, 至少有八英寸宽,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骰子先生”。骰子先生的对面往后一点, 站着一个穿着暴露的艳舞女郎,她是唯一把盘子挂在脖子上的人,盘子正好垂到胸 部下面的肚子上,盘子上堆满了暗黄色的金子和黑玉色的筹码。负责收骰子的女郎 比他妻子还要瘦高,胳膊也比他妻子的长,好像什么都没穿,只戴了一副长长的白 手套。她瘦得皮包骨,胸部像白瓷门把手。 每个赌徒身边都有一个高高的圆桌放筹码。乔挤进去的位子旁边有张空桌子。 他朝着离他最近的收银女郎打了个响指,把他所有油腻腻的钱都换成了灰白色的筹 码。他捏了一下她的左乳头,以求好运,她开玩笑似的要用牙齿去咬他的手指。乔 不紧不慢地把他那堆不多不少的筹码放在空桌子上,然后挤进人群当中。他注意到 他右边的第二个赌徒拿着骰子。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慢慢地抬起眼睛朝桌子对面 望去。 高个子赌徒的黑色外套是缎子质地的,优雅笔挺,黑玉般的纽扣闪闪发光,黑 丝绒的领子向上翻,如地窖一般黑乎乎的,低垂的帽檐用马鬃镶了细细的边。衣服 的袖子很长,袖口镶了细小的花边。衣袖下面是细长灵活的手指,但不动的时候看 上去跟雕像的手指没什么两样。 乔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看到他光滑的额头从不冒汗,眉毛直直的,像猫 的鬃毛,脸颊瘦削冷峻,鼻子有点扁,鼻翼窄。他的脸色其实没那么白,带点棕色, 像开始老化的象牙,或金星上皂石的颜色。他又看了一眼那个人的手指,肤色确实 不怎么白。 黑衣人背后是乔见到过的最凶神恶煞、举止最粗俗的一群男女。乔看了一眼就 发现每个穿金戴银、脂头粉面的男人都在其花背心下藏了一把手枪,屁股后面的口 袋里都装着一节铅头棍棒;而每个神情放荡的女人吊袜带下面都放有一把短剑,丝 质内衣包裹下的胸部中央放着一把银色的短手枪。男的看上去盛气凌人,女的眼神 冷酷阴险。 但是乔知道他们只是摆设,真正要命的是他们的主人,是那个黑衣人。一看就 知道他是那种你一碰就别想活命的人,如果没问一声,就算是轻轻地、毕恭毕敬地 碰他一下,也会马上遭到一顿拳打脚踢,甚至枪杀;也有可能一碰就死,因为他黑 色的外套可能带有高压、高强度的电流。乔又看了一眼他那张几乎被遮住的脸,决 定不轻举妄动。 眼睛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相貌特征,擅长赌博的人都有着一双深陷的眼睛。不过 这个人的眼睛陷得很深,深得让人看不到眼珠,深不可测,像两个见不到底的黑窟 窿。 虽然这让乔很害怕,但一点都没让他泄气。相反,他内心一阵狂喜,刚才初步 的猜疑彻底得到了证实,他心中充满了期望。 这个人一定是真正的赌神,顶多十年才光顾一次铁矿镇。他来自一个叫“大城 市”的地方,带着一列船队而来,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漆黑的河面上航行,犹如豪华 的彗星。船上的排气管有红杉木那么高,顶端包着一层弧形的黑钢皮,排出一条条 长长的尾气;或者像银色的宇宙飞船,飞船的喷气式发动机镶着无数颗珠宝,船的 舷窗闪闪发光,像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小行星。 也许,所有真正的赌神实际上都是来自其他的星球,那里的夜生活要丰富得多, 那里的生活也更具有冒险性、刺激性。 对,他就是乔一直以来要找的那种对手,乔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