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赌城变得更加寂静,仿佛身处塞浦路斯山谷或是月球。爵士乐已经停了,一起 停止的还有肆意的大笑声、拖沓的脚步声、舞女放浪形骸的尖叫声以及酒瓶和钱币 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所有人好像都聚集到一号桌边,鸦雀无声,井然有序。 乔忍受着煎熬,这煎熬来源于自身的警觉、对规则的怀疑、自卑的心理、跳跃 的思维、好奇心和恐惧。尤其是最后两种情绪。 赌神的脸有一部分被遮住,在能看到的部分,肤色在继续变暗。乔甚至有个不 着边际的想法,他怀疑和自己交锋的其实是个黑人,也许是拥有恶术的伏都教徒, 脸上涂抹的白色妆容在渐渐褪去。很快,坚守岗位的最后两个大赌徒也输光了。乔 不得不动用他那一小撮少得可怜的筹码了,要不就得出局。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他选择了前者。 他输了十美元。 那两个大赌徒也抽身而退,作壁上观。 那双深邃的目光仍困扰着乔。一个声音低语着:“全部押上吧。” 乔觉得自己体内翻腾着一股可耻的冲动:认输。至少揣着六千美金回家对他妻 子和妈妈也有交待了。 但是他无法忍受围观者的嘲笑,而且仍有一线生机,不管希望如何渺茫,他还 是有机会挑战赌神,打败他。 他点头同意了。 赌神开始掷了。乔伸长了脖子,上上下下观察,不放过每一次的摇动,也不觉 得眩晕,恨不得变成老鹰或太空望远镜。 “满意了吗?” 乔知道他没有退路:“是的。”他把头抬得尽可能高。这是绅士的做法。但他 又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下他除了说“是的”也别无选择,周围不是敌人就是陌生人。 不过他又问自己:一个命如草芥、身处逆境、注定失败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担心潜在 的危险? 而且,有粒骰子和其他几粒不在一条线上,虽然没有一根头发丝的出入。 这是乔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刻,但他坚持住了:“不。洛蒂,纸牌测试。” 骰子女郎大声地咒骂,直起身,那架势像要朝他的眼睛吐唾沫,乔感觉她要吐 出的就是眼镜蛇的毒液。但是赌神抬手责备了她,她把纸牌低低地扔向乔,太低了 且不怀好意,牌还没到乔手中就落到了黑色的毛毡下。 纸牌顿时变得滚烫,尽管分毫未损,却被烤成了焦褐色。乔压制住怒气,高高 地扔了回去。 洛蒂的嘲笑声听起来十分刺耳,她由着牌落到尾部挡板——飘忽不定之后,它 滑到了乔怀疑的那粒骰子背后。 赌神欠了欠身子,低声说:“先生,您的眼睛很锐利。确实骰子没有碰到挡板。 我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轮到您了,先生。” 看到骰子摆在他的面前,乔就像中风似的几乎无法动弹。所有的感情都向他袭 来,包括他的好奇心也不可遏止地涨到了最高点。当他说出“全部押上。”赌神马 上回应:“不能反悔了。”他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把两粒骰子笔直地朝赌神 漆黑暗淡的眼睛扔了过去。 骰子准确地落在了赌神的眼窝里,转了个圈,发出闷葫芦似的声音。 赌神伸出一只手,向两边示意后退,不准他的保镖、女人或其他任何人动乔一 根毫毛。他在眼窝里洗了一下那两粒骨质立方体,射出,落在桌子中央。一粒平稳 地落下,另一粒斜倚着它。 “骰子没有完全接触桌面,先生。”他轻声细语,全然没有被冒犯过的愠色, “再来一次。” 乔克制住惊吓,心事重重地摇着骰子。很快,他就暗下决心,尽管他现在猜到 了赌神的真实身份,他还是愿意放手一搏。 乔不禁思索:一副骨架怎么能四处走动?难道骨架里还有软骨和肌肉,能联结 起来,还是因为力场的作用,或是钙质磁体的引力作用?——这种联结再加上这具 行尸走肉自身产生的电能。 一片肃静中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傻笑,一 枚硬币从衣不蔽体的女孩手中捧着的托盘滑下,落到地上发出金子清脆的声响,并 顺势在地板上欢快地滚动着。 “安静。”赌神下令。他从外套的胸口处掏出一个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桌子边上, 速度之快无人能看清。一支闪闪发亮的短管银质左轮手枪躺在那儿:“下面,不管 是最低贱的黑人妓女还是你- ——骰子先生,谁敢在我最尊敬的对手掷骰子的时候 发出一丁点儿声响,谁就等着吃子弹。” 乔躬身向他回了个礼,感觉很可笑。他打定主意要掷出七点,一个一和一个六。 他摇起骰子,这次赌神仔细观察骰子的运动,虽然他的眼窝里没有眼球,这点可以 从他头颅的转动看出。 骰子落下,继续滚动,停止。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乔也意识到了他生平第一次 在赌桌上犯了个错误。或者赌神的眼神里有种能量比他右手上的还要强大?六点是 稳当地落下了,但是一点却多滚了半圈,停下来时也变成了六点。 “游戏结束,”骰子先生阴沉地高声宣布。 赌神举起一只仅剩下骨架的褐色的手。“未必,”他低语道。他的黑色眼眶对 准乔就像逼近的枪口:“乔·斯莱特米尔,你还有值钱的东西可以下注,只要你愿 意——你的一条命。” 这下,整个赌城沸腾起来,歇斯底里的傻笑、哄堂大笑、嘶叫、尖叫,场面失 去了控制。骰子先生朝着人群高喊,他代表了所有人的看法:“像乔·斯莱特米尔 这样游手好闲的人,他的命有什么用?值多少钱?两美分都不值吧。” 赌神把一只手按在枪上,各种笑声霎时都销声匿迹了。 “我自有用处,”赌神低沉地说,“乔·斯莱特米尔,我愿意用我今晚所有的 赢利再加上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做赌注,而你押上你的性命,以及灵魂。由你来掷, 如何?” 乔·斯莱特米尔感到恐惧,但是此时的戏剧般的处境已经由不得他了。他仔细 考虑了一下,他当然不想放弃成为舞台上焦点的机会,一文不名地回到家面对妻子、 妈妈、破败不堪的房子和萎靡不振的凯兹。他鼓励自己,也许赌神的眼神里并没有 蕴藏什么能量,他刚才能掷出一点,只是犯了不该犯的错误。而且,相对于赌神对 他的估价,他倒更乐于接受骰子先生的评价。 “就这样吧。”他同意了。 “洛蒂,给他骰子。” 乔前所未有地全神贯注,他能感到那些能量在汹涌澎湃,震得他手臂发麻。他 掷了出去。 骰子没有也不可能落到毛毡上。猛地落下,溅起,在桌子尾部上方画出一道夸 张的曲线,接着如闪烁着红光的流星一般飞向赌神的脸,停了下来,落在他黑漆漆 地眼窝里,可以看见两个一点在闪着微弱的红光。 蛇眼。 低音再次响起,那一双闪烁着红光的骰子眼睛似乎嘲弄地看着乔:“乔·斯莱 特米尔,你出局了。” 赌神分别用左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或者说两根骨头——把骰子从眼窝取出, 扔在洛蒂戴着白手套的手里。 “是的,你出局了,乔·斯莱特米尔,”他平静地说,“现在你可以朝自己开 一枪”——他摸了摸那支银质手枪——“或者割破自己的喉咙”——他从外套里拿 出一把金质手柄的猎刀,摆在左轮手枪边上——“或者服毒”——刀枪旁边又多了 一个黑色小瓶子,上面有骷髅头和交叉腿骨的图案——“或者让弗洛西小姐用她的 吻置你于死地。”他从身旁拉出一位最为美艳、看上去也最为邪恶的女郎。她风骚 地卖弄自己,撩起紫罗兰色的短裙,对着乔装出一副挑逗、饥渴的表情,撅起猩红 色的上唇,露出雪白的尖牙。 “或者,”赌神还没说完,意味深长地对着黑洞之上的赌桌点点头,“你可以 纵身一跳。” 乔面不改色:“我选择跳下去。” 他抬起右脚放在空荡荡的没有筹码的桌上,左脚踩在桌沿,身子向前倾——出 其不意地,他踢起左脚,飞身作虎跃状向对面的赌神扑去,双手直指他的咽喉。乔 宽慰自己至多一死,刚才那个诗人小伙子死的时候似乎也没受多大痛苦。 在他跃过桌子正中心上方时,他瞄了一眼看那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来不及 多加思考,已经整个人扑到了赌神身上。 坚硬的褐色手掌以柔道中劈的动作击中了他的太阳穴——褐色的手指或者说骨 头像发酵的面团膨胀开。乔的左手戳穿了赌神的胸膛,感觉只是穿过了黑色的丝绸 外套,他的右手向宽边软帽下的头骨抓去,将它粉碎。下一秒钟,乔就躺在了地板 上,身边是几件黑色衣物和一些褐色碎片。 他一跃而起,去抓赌神的堆成小山似的战利品,但是时间只允许他粗略地抓一 把。他没看到金子、银子或黑玉色筹码,所以只在左边的裤袋里塞满了灰白色筹码 就夺路而逃。 整个赌城的人都将注意力转向了他,对他穷追不舍。牙齿、刀子、黄铜指环, 无所不用。人们砸他、抓他、踢他、绊他、用高跟鞋的尖跟踩他。一个眼里爬满血 丝的黑人用一个镀金的喇叭猛敲他的头。他眼前闪过一个金发骰子女郎的身影,他 伸手抓她,却被她逃脱了。有个人要用点着的雪茄戳他的眼睛。洛蒂,仿佛一条白 色的大蟒蛇,翻动他,鞭打他,差点要扼死他。他透过一个倒在地上的宽口瓶看到 了弗洛西,她如同一只猫科类的猛兽,朝他脸上扔了一种酸性物质。骰子先生用银 质左轮手枪在他周围一阵乱射。人们捅他、凿他、捶他、勒他、插他、顶他、咬他、 箍他、撞他、打他,还死命踩踏他的脚趾。 但无论是重击还是撕咬都没有一点力道,就像是在和鬼搏斗。最后,整个赌城 的人的力气加起来也就比乔多那么一点。他感到身体被许多只手架了起来,被扔出 了旋转门,后背着地,重重地摔到了人行道上。这一摔不但没有大碍,反而增强了 他的信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活动活动关节,看起来不像受过什么重创。他站 身,环顾四周。赌城黑暗而寂静,像荒冢,像孤寂的冥王星,像废弃的铁矿。当他 的眼睛适应了繁星的亮光和偶尔路过的宇宙飞船发出的光束时,他看到旋转门消失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贴着查封条的铁门。 他发觉自己在嚼着什么硬邦邦东西,这个东西他一直攥在右手手心里,陪他突 出重围。味道好极了,就像他妻子特别为贵客烘烤的面包。就在此时,他脑海中突 然显现出他跃过赌桌中心时看到的那一幕。有一道厚厚的火焰墙在向后退,接着他 看到了妻子、妈妈和凯兹的脸,都面露惊讶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嘴里嚼的其实是 赌神的头骨碎片,他记起了他离家时妻子正要烤的三块面包的形状,也记起了妻子 的忠告。手指上的灼伤还在隐隐作痛,他要回家。 他吐出嘴里的东西,把头骨残块狠狠地朝街对面扔去。 他摸索着左边的裤袋。大部分的灰白色筹码都在打斗时被毁坏了,但他还是找 到了一块完好无缺的,用手指擦拭它的表面,那上面显出一个十字架的符号。他把 它放到嘴里,咬了一下,松碎却很美味。他把它吃下去,感到又浑身是劲了。他拍 了拍鼓鼓的左袋,装备停当,他可以出发了。 他掉转头,朝着家直奔而去,但他走了条远路,选择了环绕世界的那条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