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哪里拴住山羊, 就在哪里让它吃草。 ——法国谚语 圣诞节前的第一个降临节星期日,14点30分,汉娜已把餐厅中的大桌子布置妥 当。糕点放到了银盘上,奶油也已打制完成。她点燃了枞树枝小花圈上四支蜡烛中 的一支,准备好了咖啡打磨机。 和每年一样,房门上插好了由枞树和黄杨树枝扎成的条束,只不过第一次没有 拴上红绸带和木制小雕饰。汉娜已没有力气下到地下室去,支起那个沉重的木梯子, 爬到架子的最高层去寻找装圣诞饰物的纸盒。在她两个外孙严斯和丹尼斯盘子的旁 边,摆放着系彩带的小盒,里面放着意外的惊喜,这是汉娜无法摆脱的传统习惯, 尽管给孩子选送礼物越来越困难了。 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受到他们祖母的过分溺爱。这位亲家母是一名油漆匠的遗孀, 她和阿图尔只是在女儿索菲娅婚礼上见过一面以此再未相会]。两个孙子自从会说 话,嘴上就离不开他们那位“蒂娜奶奶”的丰厚礼物,这就像一片阴影笼罩在汉娜 的头上。 “汉娜姥姥”红着脸送给外孙亲手织成的毛袜,而“蒂娜奶奶”却送给他们两 套滑雪板。 “汉娜姥姥”送给他们亲手烤制的糕饼,而“蒂娜奶奶”却送给他们在店里买 的蛋糕小屋,里面还安装了电灯照明。 “汉娜姥姥”送的是带画的书本,“蒂娜奶奶”送的则是儿童电脑。 从小就习惯节俭的汉娜,从来不和别人攀比的汉娜,现在却常常感到被“蒂娜 奶奶”挤到了角落里面抬不起头。她当然不会和阿图尔谈这些问题。他一贯的观点 是,基督教的仁爱不应该用昂贵的礼物来表达,孩子们在冯斯坦家中获得的温暖和 抚爱才是至高无上的。 快15点了,汉娜再次下到地下室,取一桶煤给厨房的炉灶用,木柴和煤专供餐 厅的火炉取暖,这个炉子的热量很低,不管你添进几百斤的燃料,都达不到足够的 温度。这是它和这座房子主人的一个共性[今天汉娜第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刚刚把蛋糕切开,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这里是冯斯坦!” “喂,喂!” 汉娜聚精会神才终于听出是她小女儿的声音。爱丽萨白上大学以后,就住进了 一个“公社”之中,过着一种不明不白的生活,汉娜不想过问这个公社。从此以后, 女儿对她来说,就变成了一个提愿望和回拒家庭聚会的电话声音了。 “爱丽萨白,怎么样?” “唉,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3点以前到不了。我得晚一些时候回来, 你们先开始吧,不要等我!好不?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汉娜说,同时打了一个嗝,这是她每次听到爱丽萨白请她别生 气时,落下的毛病。迎合女儿这样的要求,是最明智的做法,否则就会出现女儿永 不露面的危险。 “你真是一个好妈妈!好,就这样吧!” “当然,”汉娜说,“等会儿见!” 她把为爱丽萨白准备的盘子拿起来,准备送回厨房去,但又迟疑了一下,最后 还是先放到了旁边的小柜上。或许,她会拿一块点心吃,尽管以前每次回来时从不 在家吃什么东西,甚至在最近一次回家时,尖叫着抗议这种“没完没了的让人吃”。 面对生性固执的女儿,汉娜越来越感到一种日益增长的不自信,甚至在极其平常的 小事上,她都有可能犯错误。可今天,她却吃惊地发现,她刚才的回答却是机械的, 没有产生本应有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一切带有情感的东西,都在她的心窝处聚成了 一粒冰冷的铅丸,铅丸的名字就叫“J”。 阿图尔享受着他的午觉,带着欢欣的预感,因为他的下一个周末,要和尤丽叶 ·费施巴赫一起度过,或许还能加上星期一,所以情绪格外舒畅和平和。在写字台 旁,他穿过打开的房门,看到汉娜正在忙碌地穿行在厨房和餐厅之间,他再一次发 现,她的动作已变得如此机械,简直就像是一个机器人。在妻子的行动中,阿图尔 感到隐藏着一种奇怪的慌乱,甚至是一种歇斯底里。阿图尔想,和她相比,尤丽叶 ·费施巴赫的动作是多么文静和平稳。而且,尤丽叶完全具备家庭主妇的素质,烧 得一手好菜,所不同的只是,她不会用喋喋不休的提问和多余的殷勤使他讨厌。尤 丽叶知道他喜欢什么,而且那样去做;做的时候,她是从不发问的。 汉娜往厨房炉灶添加燃料,发出了金属摩擦的响声,使阿图尔为之一震。汉娜 又用铁桶多次敲打炉边,毫无顾忌地让它发出刺耳的响声。不久,阿图尔又听到她 在餐厅里重复同样的动作:还是那种金属摩擦声,这次是来自铁桶和炉盖的激烈的 碰撞。他心烦地站了起来,关上了通往过厅的房门,想把汉娜突然发疯似的造成的 这些可怕的喧嚣关到门外。 阿图尔刚刚坐回到沙发上,就听到门铃响和汉娜匆忙唱起的迎宾咏叹调。 “噢,是你们呀,真是准时,这好极了——哈罗,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可真漂 亮,这么美的新衣裳,肯定是蒂娜奶奶送的。你们看,我猜对了吧!好,就到餐厅 去吧!姥姥也给你们准备好了礼物,但要等喝完咖啡再打开。快向里齐步走……” 阿图尔等待着结束曲唱完,和“向里齐步走”重复三遍以后,才站起身来,叹 一口气,挺直了腰,走向过厅。 每年总有几天,是他留给家庭的:圣诞前的第一个降临节星期天、平安夜和复 活节星期天,就是其中的几天。过去,除夕也在其中,但后来他决定取消这个习惯。 一年的最后一天和尤丽叶·费施巴赫一起度过更舒适一些,何况他母亲每到除夕, 必然要从晚上七点到清晨一点喋喋不休地讲述往事,这早使得他的神经无法忍受了。 而今年,他为在12月对日这一天逃遁所建立的谎言大厦,早已打好了基础。那就是, 这一天下午教授们要举行一次咖啡聚会,他将找一个借口[借口还没有完全想好] 遗憾地提前回家。可惜的是,这一次他不得不和同时与会的霍斯特·缪勒打个招呼, 求他帮忙促成好事。当然,阿图尔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太自在,因为他最恨有知 情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知情人,但风险终究是很小的,因为正像他有把柄在人家手 里一样,霍斯特·缪勒也同样有把柄在他手里。 鉴于他在结婚之前,成功地消除了一切痕迹,所以他很幸运。汉娜进家以后对 他的信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坚定了,没有产生过任何一点儿怀疑。对汉娜来 说,不忠诚是一件如此遥远的事情,她甚至觉得,这种事在别人身上也是不会发生 的。而且她平日的家务又很忙,根本没有时间突发这样愚蠢的想法。 这一次,“为了万一有事”,阿图尔甚至打算给汉娜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实际 是霍斯特·缪勒爱巢的电话。他将求汉娜有事往这里打电话,而汉娜也决不会想到, 这不是缪勒的家中,而是缪勒的爱巢。霍斯特·缪勒当然就会有分寸地和汉娜聊天, 并遗憾地告诉她,阿图尔刚刚出去一下,此刻不在房间里,同时保证让他给汉娜回 电话。然后,阿图尔就会从尤丽叶·费施巴赫家里实现这个保证。 阿图尔对他的计划很是满意,更满意的是,他终于可以为尤丽叶·费施巴赫带 去一份圣诞的欢乐[“亲爱的,我有一分惊喜给你,我们终于可以一起过除夕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舒心的微笑。 他走进了餐厅,问候了在那里聚会的亲戚。大家都把他的微笑看成是重逢的喜 悦。 19点,汉娜站在厨房,盯着谁也不吃的小香肠和土豆沙拉,足足有好几分钟。 今天的家庭聚会,和以往的习惯不同,没有延长到吃晚饭,而是喝完咖啡就提前结 束了。爱丽萨白只是短暂地回来看了一眼,而索菲娅显得比往常更加神经质,她们 都借口说,天下这么大的雨,还是不要太晚回家为好。孩子们都累了,而且一直打 打闹闹,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而阿图尔还没等离开的客人们把大门关上,就如释 重负地躲进了书房。 汉娜整理餐桌时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两个女儿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告别时, 她们不约而同地告诉她,说今年的平安夜,不想在冯斯坦家中度过了。爱丽萨(爱 丽萨白的爱称——译者)将留在那个奇特的公社里,而索菲娅则说她感到有义务, 今年终于要到“蒂娜奶奶”那里过节了。这一“义务”的宣布,得到了严斯和丹尼 斯的欢呼和确认。她们还冷漠地通知汉娜,说24日下午会来看她一下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汉娜想,“从昨天开始就像闹灾一样,一切都不对头 了。” 她清理好厨房,又吸了餐厅的地毯污秽。当她把椅子归放到正常位置时,发现 了桌子下面两个写着“惊喜”二字的礼盒,盒子的包装已被撕开一半。孩子们只是 瞥了一眼里面的花条围巾,就像垃圾一样扔到了地上。他们已从“蒂娜奶奶”那里, 得到了又暖和、领子又高的滑雪服,还要围巾干什么。 “这条围巾的毛扎人,”汉娜愤愤地想,“因为是用粗毛线织成的。假如我也 是4岁,也有一个蒂娜奶奶,送给我电动小火车,那我也不会为了一条蹩脚的围巾而 高兴的。” 其实,汉娜想,孩子们从来就没有为一条围巾高兴过,不论你在里面织进去多 少爱。一双不包含任何爱的旱冰鞋,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欢乐。 她坚定地把围巾扔进了垃圾桶,头脑中的邪念又增长了一分。 “其实我也并不需要爱,”汉娜想,她只领略过茜姬和阿图尔的爱,但这也都 是用废毛线编织出来的,“我需要的是钱!”汉娜这时是52岁了,这是她有生第一 次,思考如此重大的问题。她站在冰冷的地下室墙角的垃圾桶旁,心里刺痛地想着 “蒂娜奶奶”,掂量着金钱和爱情之间的分量,突然意识到了冯斯坦家中始终忌讳 说出的充满神秘色彩的相互关系。 女儿出门后,大门还没有关上,阿图尔就回到了书房,轻松地叹了一口气,就 跌进了沙发中。尽管今天的聚会比以往都简单和快捷,但他仍然感到高兴,终于又 熬过了一次家庭给他带来的辛劳。如果说,他还和家中的成员有一点内在的关系的 话,那就是和大女儿索菲娅。她不论在举止上还是外表k都最像父亲。她曾是一名智 商很高的学生,阿图尔甚至有时还可以和她交谈几句。很可惜的是,她过早地把自 己委身给了那个小丑波多,他竟然出身一个极普通的家庭。虽然也正经地在大学毕 了业,目前在洛沃工厂担任法律顾问,但他却不配作索菲娅的丈夫。在阿图尔的眼 中,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他在家里更热衷于厨房而不是书房,在索 菲娅参加周末培训班时,他甚至自己做家务活。在对待孩子上,他简直就像一个婆 娘,这使阿图尔十分厌恶。另一个使他厌恶的事实,是他过早地让他成了两个外孙 的外公。和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他现在仍然找不到如何对待外孙的真正感觉。他 们的喧闹使他精神受不了,他们“外公、外公”的喊叫声破坏了他为自己设计的形 象,那是一个翩翩少年的风流形象,他就是以这种形象,接近尤丽叶·费施巴赫的。 他很高兴,今年的圣诞聚会减少到只有下午的几个小时。他甚至可能离开片刻, 和索菲娅去散了一会儿步,让孩子留在汉娜那里,让她用自己的宽容去承受喊叫的 折磨吧。 尽管,他也惊奇地发现,汉娜今天的神情有些反常。给他倒咖啡的时候,她的 手在颤抖,甚至弄脏了他的裤子。而当她越过桌子用迷茫的目光盯看他的时候,他 突然发现,她已经变得苍老了。 “皮肤粗糙不平,像一根在空气中风干的腊肠。”阿图尔在心中尖刻地想着, 甚至暗暗地发笑,然后就陷入了沉思之中。汉娜难道一直是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相吗? 那种动物叫什么来着?就是雌雄不分的那种?此时此刻他有些想不清楚,但不知是 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就发生了这种可怕的变化。阿图尔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瞬间 的怜悯,并决定今后要让她多保养一些了。等圣诞节过去以后,再给她讲关于教授 除夕聚会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