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南方淑女 每个人的沸点都不同。 ──爱默生「雄辩」 第八章 马车辗过通往「日升之光」的弯曲车道。凯琳的心里紧绷着期待。三年了, 她终于要回家了。 记忆中的泥土路已被碎石子路取代,路两旁的杂草和灌木被清掉了,让车道 显得更宽阔,不变的只有夹道高耸的树木。再过一会儿,她就可以看到大宅。 但当马车转过最后一个弯,凯琳看的却不是屋子,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吸引 了她的注意越过平缓的草坪,越过果园和崭新的外围建筑,越过宅邸本身,触目 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棉花田,看起来就像内战前一样欣欣向荣,新种的棉花彷佛绿 色的缎带,披在肥沃的黑色泥土上。 她用力敲打马车车顶,吓到了她的女伴杜柔拉女士。她发出惊慌的尖叫,震 掉了手上的糖。 即使天性叛逆,凯琳很清楚她必须在旅行时有女伴同行,特别是她将会和一 名未婚男子同待在一个屋檐下──即使是她的继兄。她不会给白肯恩任何将她送 回纽约的借口。天知道,他一定会努力尝试。 她写信给罗牧师夫妇,罗太太将杜柔拉女士推荐给她。柔拉一直在北方和孀 居的妹妹同住,很想回南方的家乡。她身无恒产,年过五十,喜欢穿著缀满蕾丝 的衣服,以及对每个遇到的男人眨眼调情。凯琳很快就明了杜小姐事实上是很善 良、无害的──虽然脑筋有些不清楚。无法接受深以为傲的南方竟然会战败,杜 柔拉选择了逃避,活在过去的时光里。 「北佬!」马车停了下来,杜桑拉惊慌地喊道。「他们要攻击我们了!噢, 老天,老天……」 一开始,凯琳实在无法习惯她总是将现在和过去搞混,然而她也由衷同情杜 小姐。毕竟,她只是藉此逃离她无法面对的真实世界。 「没那回事,」凯琳安慰她。「是我下令停下马车。我想下车走走。」 「噢,亲爱的,那太危险了。到处都是散兵,以妳的美貌……」 「我不会有事的,杜小姐。我们几分钟后在大屋会合。」 在杜女士能够抗议之前,凯琳已下了马车,示意车夫往前开走。马车离去后, 她爬上长满青草的小山丘,掀起面纱,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棉花田。 棉花种下大约六个星期。不多久,花苞就会绽放成四瓣花朵,孕育成棉花球。 即使在她父亲有效率的管理下,「日升之光」从不曾如此繁荣。被北佬毁掉的谷 仓已经重建了,白色的篱笆围绕着畜栏。农场的一切似乎都受到最好的照顾,欣 欣向荣。 她望向自小被放逐的大屋。圆形的玄关仍如同记忆中的优雅,奶油色的漆映 着午后的阳光。但也有些不同了。红色的砖瓦已重新翻修过,百叶窗和前门重新 粉刷,玻璃窗也擦得闪亮发光。「日升之光」就像浴火重生般美丽,远不同于她 离去前破败的样子。 她应该要高兴这样的改变。相反地,她只感到愤怒和怨恨。这些改变都是她 不在时发生的。她戴回面纱,举步朝屋子走去。 杜柔拉等候在马车旁,红唇仍微微颤抖。凯琳对她展开个安抚的笑容,绕过 行李,付给车夫她最后的一毛钱。车夫离开后,她挽着柔拉的手,走上阶梯,敲 了铜环。 前来应门的女仆是凯琳不曾见过的,而这更加深了她心里的怨恨。她渴望见 到伊利熟悉、挚爱的面容,但老人已在去年冬天去世,而肯恩甚至不准她回来送 葬。她对白肯恩的新仇旧恨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女仆好奇地望着她们,和她们身后的众多行李箱。 「我要找莎妮。」凯琳道。 「莎妮小姐不在。」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巫觋女人今早生病,莎妮小姐去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白肯恩中校在吗?」 「他随时会由棉花田里回来,但他现在不在。」 也好,凯琳想着。幸运的话,她们已在他回来之前安顿好了。她握住杜小姐 的手,径自越过惊讶的女仆。「要人将我们的行李搬上楼,送一杯柠檬水到楼上 杜小姐的房间。我在前面的起居室等白中校。」 女仆显得犹豫,但她不敢驳斥一位穿著体面的访客。「是的,夫人。」 凯琳转向杜小姐,担心她会无法忍受和前北军的战争英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妳要不要在用晚餐前,先躺下来休息一下?这是个漫长的一天。」 「我想也是,」杜小姐轻拍凯琳的手臂。「我想在晚餐桌上呈现出最好的一 面。我只希望绅士们不会一直谈论政治,有贝将军驻守在查理斯敦,我想我们可 以不必担心那些嗜杀的北佬。」 凯琳将杜小姐轻推向一脸困惑的女仆。「我会在晚餐前去看妳。」 女仆带领杜小姐上楼后,凯琳终于有时间打量她的周遭。木质地板擦得光可 鉴人,茶几上插着鲜花。她记得莎妮一直很不满萝丝的懒惰。 她越过大厅,进到起居室。新漆过的象牙白色墙壁和绿色的镶嵌带来股清凉 的感觉,黄色丝料窗帘迎风飘拂。家具仍像记忆中一样舒适,但坐垫布已经重新 更换过了。房间里散发着柠檬和蜡的清香,不再是记忆中的霉味。银烛台不再锈 痕斑斑,老爷钟也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这一切应该让她感到欣慰,但莎妮将她 的工作做得太好了,凯琳反而觉得在自己的家中像个陌生人。 肯恩看着他的栗马「维达」被牵进马厩。牠是匹好马,但曼克气极了他卖掉 「阿波罗」,换了这匹新马。不同于曼克,肯恩从不让自己对任何马匹有感情。 他从小就学到不要被任何情感束缚住。 他由马厩走向大屋,回想这三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尽管身处在征服的 土地和排斥他的邻居当中,他从不后悔卖掉纽约的屋子,来到「日升之光」的决 定。在内战爆发前,他曾在德州种过棉花,曼克则是在棉花农场上长大的,加上 农作书籍的指导,去年的棉花果然大丰收。 肯恩从未假装对这块土地有感情,正如对他的马匹一般。他只是喜欢重建「 日升之光」的挑战。在农场的东北方建立纺棉厂则是另一项挑战。 他将一切都赌在纺棉厂上,现在的他可说是几近一贫如洗。但他一向喜欢冒 险,也对现状极为满意。 他正在后门边刮掉靴子上的泥沙,莎妮新近雇用的女仆露西跑了过来。「这 不是我的错,中校。莎妮小姐去找巫觋女人时,没说今天会有访客。那位女士说 要找你,并坚持在前起居室里等你──」 「她还在吗?」 「是的。不只如此,她还带来了──」 「该死!」一个星期前,他就收到「保护孤儿寡妇协会」请求捐助的来函。 除了在有需要捐款时,当地的居民从不理睬他,而后某位道貌岸然的中年妇人会 登门拜访,抿着唇,紧张地打量着他,同时试图掏光他的口袋。他开始怀疑慈善 捐款只是她们用来一睹邪恶的「传教士山英雄」的借口了。最好笑的是在镇上时, 看着她们极力阻止自己的女儿朝他拋过来的调情视线,但肯恩从不沾惹那些纯洁 的少女。当他有需要时,他会到查理斯敦造访较有经验的女子。 他大步走向起居室,毫不在意自己仍穿著在田里工作的衬衫和长裤。他该死 地绝不会为了那些烦人的老女人换衣服。但当他走进起居室后,他看到的却不是 他所预想的…… 女子伫立在窗边,眺望窗外。她背对着他,穿著体面昂贵,不像是这一带的 女士所能负担得起的。她转过身,裙裾轻扬。 她美得令人屏息。 鸽灰色的旅行装缀着玫瑰色花边,水瀑般的蕾丝覆着饱满的双峰,玫瑰色的 羽毛小帽戴在漆黑如午夜的丝般秀发上。可惜的是,她绝美的容颜隐藏在缀着珍 珠的黑色面纱下,只露出玫瑰般娇美的红唇,以及小巧如编贝的耳坠。 他不认识她。如果他曾经见过她,一定不会忘记的。显然他的邻居一直将她 藏得好好的,免遭他的魔掌染指。 她平静自若地迎上他的注视。他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迫使她拋头露面, 代替她的母亲,深入邪恶的北佬巢穴。 他的视线落在她面纱下方的红唇──神秘、诱人。她的父母亲最好将她安全 地锁起来。 在肯恩打量她的同时,凯琳也自面纱后打量他。三年过去了,现在的她改用 较成熟的目光来看他,然而她所看到的却令她不自在起来。他甚至比她记忆中还 英俊。阳光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晒成古铜色,染深他的褐发,让他更增添一份粗 犷的美。 他仍然穿著在田里工作的衣服,分外强调出结实的肌肉,卷起的衣袖露出贲 起、虬结的古铜色上臂,棕色的长裤紧裹着他的臀部,勾勒出有力的腿肌。 他们所在的起居室似乎突然变得狭隘不堪。尽管只是静静站着,他全身仍散 发着力量和危险。为什么她会忘了这一点?或许是某种自保的直觉,促使她在心 里故意将他贬成和其它男人一样。她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肯恩清楚地察觉到她的审视。她似乎无意开口,而她的平静自信迷惑了他。 好奇着想测试界限,他故意用粗鲁的语气打破沉默。 「妳要见我?」 凯琳的心里一阵得意。他没有认出她面纱半遮掩住了她的容貌,而她打算善 用这项优势。 「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她淡漠地道。 「我有个优秀的管家。」 「你很幸运。」 「的确,」他轻松自在地走进房里。「通常是由她应付像妳这样的访客,但 她正好有事外出。」 他究竟以为她是谁?凯琳纳闷。「她去见巫觋女人。」 「巫觋女人?」 「她会预言未来和施咒,」在「日升之光」待了三年,他依旧一无所知。这 更证明了他根本不属于这里。「她病了,莎妮去看她。」 「妳知道莎妮?」 「是的。」 「妳住在附近?」 她含糊地点点头。他示意她请坐。「妳没有告诉露西妳的芳名。」 「露西?你是指那名女仆?」 「看来还有些事情是妳不知道的。」 她没有坐下,反而走到壁炉前,刻意背对着他。他注意到她的步伐比一般女 子大,而且不像其它女人一样会刻意展示自己时髦的礼服,彷佛它们只是单纯在 早上起床后,穿过就忘的东西。 他进一步追问。「妳的大名?」 「那重要吗?」她的语音低沈、沙嗄,带着明显的南方腔。 「或许。」 「我纳闷为何。」 她神秘迂回的回答,以及身上传来的淡淡茉莉花香都令肯恩深深着迷。他真 希望她能够转过头,好让他看清楚遮掩在面纱下的花容月貌。 「一名神秘的女子,」他柔声嘲弄道。「独自闯入敌人的巢穴,没有狂热的 母亲当做伴护──一点也不明智。」 「我向来不考虑明智与否。」 肯恩笑了。「我也是。」 他的视线落在露在帽檐下,像丝料般鬈曲的黑发,纳闷当它们随意披散在雪 白的肩膀上时,会是何等媚人的模样。强烈的唤起告诉他他已太久没有女人了。 但就算他昨夜有过上打的女性,他知道这名女子也仍会同样唤起他。 「我应该期待着一名嫉妒的丈夫破门而入,前来追讨他红杏出墙的妻子吗?」 「我没有丈夫。」 「没有?」突然间,他很想测试她自信的极限。「因此妳才会在这里?这一 带适合的丈夫人选已经如此稀少,以至于教养良好的南方淑女必须深入敌人的巢 穴寻觅?」 她转过身。但隔着面纱,他只能够辨识出炯炯发亮的眼神,以及气愤上扬的 小巧鼻梁。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来寻找丈夫的,白中校。你太过高估自己了。」 「是吗?」他走近一步,大腿擦过她的裙襬. 凯琳想要后退,但她强迫自己立定不动。他是掠夺者,而就像所有的掠夺者, 他会觑定弱点攻击。只要她一退,他就胜了。她绝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弱 点,即使他的靠近已使她觉得眩晕…… 「告诉我,神秘的女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让一名淑女只身造访未婚 男性的家?」他的语音深沉揶揄,灰眸里闪动的邪气光芒令她的血流加促。「也 或者说,这名淑女并不是真正的淑女?」 凯琳抬起下颚,迎上他的视线。「别以你自己的标准来判断人。」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挑衅反倒更加唤起他。隐在面纱后的眼眸是蓝色的,或 是更性感的深色?有关这名女子的一切都令他着迷。她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子,或 温室里的花朵,反而令他想起了绽放在林野深处的野玫瑰,用她的刺刺伤任何胆 敢碰触她的男人。 他体内野性未驯的部分响应着她野性的召唤。如果说他能够避开花刺,摘下 绽放在林野深处的这朵野玫瑰呢? 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凯琳已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她想要退开,但她的腿似乎 无法有所响应。她仰望着那张凿刻般的面容,试着记起这名男人是她的死敌。他 掌控了她所珍爱的一切:她的家园、她的未来和自由。但她一向依循直觉行事, 而沸腾的热血已蒙蔽了她的理智。 肯恩缓缓地抬起手,捧住她的颈侧。他的碰触出乎意外的温柔──并且刺激 无比。她知道她应该退开,但她的双腿和意志却拒绝配合。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下颚,探入面纱底下,来到她耳后,令她的身躯窜 过一阵甜美的悸动。 他抚弄着她编贝般的耳朵及缕缕垂落的发丝。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面纱,彷佛 定住了她。他低下了头。 他的吻是温柔、诱哄的,一点也不同于伍律师的朋友粗鲁的攻击。她的手像 是有自己的意志,环住了他的腰际。带着阳光暖意的男性肌肤隔着薄薄的衣料传 来,融合了这个吻,将她淹没在感官之海里。 他分开唇,探索她紧闭的唇瓣,大手游移过她的背脊。他的舌尖像是有魔力 一般,从容地侵入她的唇间。 这项惊人的亲昵令她着火,狂热的欲流窜过了她身躯的每一寸。 还有他的。 这一刻,他们的身分被泯灭了。对凯琳来说,肯恩已不再有名字,化身为原 始的男性,热情需索。对肯恩来说,这名神秘的女子就像是女性的精华…… 他变得不耐,舌头深深探入,决心入侵她紧闭的贝齿,掬饮她甜美的芳穴。 这项强悍的入侵终究唤起凯琳的一丝理智。事情不对劲…… 他的大手拂过她的乳峰。冰冷的现实席卷而来,她低呼出声,往后跳开。 肯恩深受震撼不已。他似乎太快碰到野玫瑰的刺了。 她站在他的面前,双峰急剧起伏,小手紧握成拳。 肯恩伸出手摘掉她的面纱。 一开始,他没有立刻认出她。或许是因为他太过专注于她的五官──像是光 洁的额头、浓密的睫毛、紫罗兰色的眼眸、意志坚定的下颚,以及先前他深深掬 饮过的娇艳红唇。 而后一股不安和模糊的熟悉袭涌上来。他审视着她小巧上翘的鼻梁,像蜂鸟 般气愤地翕动着,以及紧抿、抬高的下颚。 在那一刻,他认出了她。 凯琳瞧见他的灰眸变得黝深,但稍早发生的事对她的打击太大,她甚至忘了 该退开。她究竟是怎么了?这个男人是她的死敌。她怎么能够忘了这一点?她感 觉作呕、愤怒,而且从不曾如此困惑过。 走道上传来一阵骚动──彷佛刚有人进来,将谷物袋放到地上。一团黑、白 相间的毛球冲进房间,而后陡地煞住。是「梅林」。 猎犬侧着头,打量着她好一晌,但不同于肯恩,牠立刻认出了她。牠喜悦地 吠叫一声,冲向前欢迎牠的老朋友。 凯琳蹲下来。无视于猎犬的污脏脚掌弄脏了她的鸽灰色旅行装,她抱起狗儿, 任由牠舔着她的面容。她的帽子掉到地毯上,长发垂散下来,但她不在乎。 肯恩冷若寒冰的语音打断了他们的重逢。「看来礼仪学校对妳并没有多大的 帮助,妳依旧是和三年前同样冲动、不懂事的小鬼头。」 凯琳抬起头,说出心里想到的第一句话。「你只是生气连狗都比你聪明。」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