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Ⅶ 菲利普提早将近半小时来到维多利亚车站,坐在二等候车室。他等呀等,而她 没有来。他开始焦急起来,走进车站,观看正在进站的郊区列车。约定的时间已经 过了,仍然见不到她的影子。菲利普不耐烦了。他走进其他候车室四下查看,突然, 他的心猛地一震。 “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你倒说得出口,让我久等了。我正想折回去呢。” “可是我们说好到二等候车室。” “我没说这样的话。我能够坐在一等候车室,干么要坐在二等的呢?” 菲利普相信自己没听错,但他二话没说,他们一块登上一辆出租马车。 “我们上哪儿吃饭?”她问。 “我想去艾德尔菲饭馆,你看合适吗?” “上哪儿吃都行。” 她粗声粗气地说。因为菲利普让她久等而憋了一肚子气。菲利普想与她拉话, 她却爱理不理。她穿一件深色粗料的长斗篷,头上盖着钩针编织的披巾。他们来到 饭馆,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她满意地环视一下四周:桌上的红色蜡烛灯罩、金灿 灿的装饰品和一面面的镜子,房间显得很豪华。 “这儿我从未来过。” 她向菲利普嫣然一笑。她已将斗篷脱掉。他见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方领外衣, 头发比先前梳得更加考究了。他要了香槟,见酒端上来,她的眼睛亮了。 “你太浪费了。”她说。 “因为我定了香槟酒吗?”他毫不在乎地反问道,好像他向来只喝香槟似的。 “你邀我上剧院时我感到意外。” 谈话进行得不太顺利,因为她好像没有多少话说。菲利普不安地意识到,他并 没有使她高兴。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说话,眼睛盯着其他顾客,无意掩饰对他的不 感兴趣。他开了一两个玩笑,可是她却一本正经。只有当他谈及茶馆里的其他女招 待的时候,她才活跃起来。她受不了女经理的气,反复地数落着她的种种不是。 “无论如何我受不了她的气,也受不了她的那副臭架子。有时,我真想当着她 的面揭她的老底,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什么事?”菲利普问。 “唔,她不时跟一个男人上伊斯特本度周末。有一个女招待的姐姐已出嫁,有 一回同她丈夫上那儿撞见她,女经理和她住在同一个公寓里,还戴上了结婚戒指。 就我所知,她不曾嫁人。” 菲利普为她斟酒,希望香槟能使她温存些。他渴望这次小夜游能获成功。他注 意到,她握刀叉就像拿笔杆似的。喝酒时翘起小指。他换了好几个话题,可是都很 难使她开口。他记得她跟那个德国人谈笑风生,好不亲热,实在可恨。吃罢饭,他 们去听歌剧。菲利普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蔑视音乐剧。他认为剧中的玩笑庸俗 轻浮,曲调平淡无奇。在他看来法国的音乐剧要好得多、可是米尔德里德却听得津 津有味;笑得直不起腰。听到了兴奋处,不时瞟菲利普一眼,跟他交换一下愉快的 眼色,拼命地鼓掌。 “这儿我来过7次了,”第一幕演完后她说,“再来7次我也愿意。” 她对周围头等座位的女人很兴趣,告诉菲利普,哪些人搽脂粉,哪些人戴假发。 “太可怕了,这些西区人。”她说。“不知道她们怎么能够干得出来。”她伸 手摸摸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都是真的,每一根都是。” 没有一个是她看得上的。每谈到一个人,她总是说些不好听的话。菲利普感到 惴惴不安。他想,她第二天会告诉茶馆里的女招待,说他带她出去,把她烦得要命。 他不喜欢她,可是,又不知何故,想跟她在一块。在回家的路上他问道:“你玩得 痛快吗?” “那还用说。” “哪天晚上再跟我出去好吗?” “可以。” 他无法从她那里得到比这更亲热的话了。她的冷漠把他气疯了。 “听起来好像你去不去都不在乎。” “哦,你不带我出去,别的小伙子也会带我去。我从来不稀罕。” 菲利普默然。他们来到车站,他上票房。 “我有月票。”她说。 “假如你不介意,我送你回去,太迟了。” “哦,要是这样能使你高兴,当然可以。” 他先替她买了单程票,又为自己买了来回票。 “好啦,你并不小气,我应该替你说句公道话。”当他打开车厢门时,她说道。 当别的乘客进来,不可能谈话时,菲利普不懂得心里究竟是高兴呢,还是遗憾。 他们在赫内尼希尔下车。他陪她到了她住处的街口。 “我们在这儿分手吧,晚安。”她伸出手来说道,“你最好不要送到门口。人 言可畏,我不愿让人讲闲话。” 她道了晚安匆匆离去。黑暗中他可以看见那条白披巾。他满以为她会回过头来, 可是没有。菲利普看她走进那幢屋子。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打量了一番,那是一 幢整齐、普通的黄砖房子,同街上别的小屋一模一样。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不久, 顶楼的窗户暗了。菲利普慢慢地逛回车站。这个晚上他一直很扫兴,他感到又气又 恼、无限悲哀。 他躺在床上,似乎仍然见到她坐在列车的角落,头上披着钩针编织的披巾的样 子。不知道他再见到她之前,如何打发这段难挨的时光。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她那 张瘦削的脸,纤巧的容貌和苍白得呈绿色的皮肤。跟她在一块他不愉快,然而离开 她也不愉快。他想坐在她身边看她,他想抚摸她,他想……他想起这个念头,没有 想完,突然,他全然醒来……他想吻她那张瘦削苍白的小嘴唇。终于他明白过来了, 他爱上了她。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过去常常想到恋爱,他反复想象着这么一个场面。他见到自己来到了舞厅, 目光落在一群正在聊天的男女身上,其中一个女郎回过头来,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自 己。他屏息着,她喘着气,他们的心都在燃烧。他木然地立着。那修长的身材,黝 黑的皮肤,乌黑的眼睛,漂亮极了。她穿着白色舞衣,黑发上的宝石闪闪发光;他 们相互凝视了片刻,忘记了周围的人。他径直向她走去,她也纤步向他挪近。双方 都觉得寒暄的俗套是多余的。 “我一生都在寻找你。”他说。 “你终于来了。”她喃喃道。 “跟我跳舞好吗?” 她投入了他伸出的双臂,他们一道翩翩起舞(菲利普总是想象自己没瘸)。她 跳得太好了。 “我还没有跟像你跳得这么好的人跳过舞呢。”她说。 她放弃原来的安排,他们跳了一个通宵。 “我为等你而感到欣慰,”他对她说,“我知道最终一定会遇到你。” 舞厅里的人们呆呆地盯着他们,他们毫不在意,丝毫不想掩饰他们内心的激情。 最后他们一块走进花园。他替她披上了一件轻便斗篷,扶她登上正在等候的马车。 他们赶上子夜开往巴黎的列车,趁着静谧的星光灿烂之夜奔向陌生的国度。 他沉浸在昔日的幻想之中。他会爱上米尔德里德·罗杰斯似乎是不可能的,她 的名字古怪,菲利普认为她不漂亮,也太瘦了。那一天晚上,他便注意到她的胸骨 从她那夜礼服中突出来。他对她的外貌逐一琢磨,他不喜欢她的嘴,病态的肤色引 起他的反感。她很平庸,老是重复,说明她脑子空洞。她的词汇贫乏,谈吐索然无 味,他回忆起她对音乐剧里的笑话发出的庸俗的笑声。他还记得当她举杯啜饮时小 心翘起的小指头,她的举止就像她的谈话一样故作斯文,令人作呕。他记起她的傲 慢;有时他真想给她两巴掌。可是,他突然感到一阵冲动。他不知为什么,也许是 要揍她的念头,或是回忆起她那两只又小又漂亮的耳朵的缘故。他渴望她,想将她 瘦弱的身子搂在怀里,吻她苍白的嘴唇,用手指抚摸那微微发青的面颊。他需要她。 他曾想过爱情是销魂的,使他堕入情网,因而,好像整个世界都像春天似的, 他期望着心醉神迷般的幸福;但这并不是幸福;它是灵魂的的饥渴,是痛苦的思慕, 是他以前从未尝过的极度的痛苦。他试图回忆这种感情从何时开始。他不知道,他 只记得,经过头两三次以后,每次上茶馆,心里总有着莫名其妙的痛苦的感觉。他 还记得,每当她跟他说话时,他便感到呼吸急促;每当她离开了他时,他便感到怅 然若失;而当她又回来时,他又感到失望。 他像一条狗一样在床上伸着懒腰,不知道如何忍受这无休止的灵魂的痛楚。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