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果能够走遍大街小巷,绕完纽奥良的所有广场,扮演若维的牧神旁边的仙子,微 笑着接受围观群众的赞赏,实在是个最大的诱惑,同时也是不切实际的想法。牧神的游 行花车最后会回到欢乐剧院,在那儿展开一场盛大的画景展示,然后举行化装舞会。雅 安并不是他们安排中的节目,也没有理由希望若维为她安排一角。她最需要的是回家去, 卸下所有的装扮。化装游行结束了,又何必苦苦想要延长它呢? 于是当花车的行列辗过韩家所在的大街时,雅安提出要求,若维便停下来让她下车。 他低头望着她,手臂紧紧的环住她。真奇怪,她想:一个半脸面具到底能掩饰什么呢, 尤其当眼睛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 “你不必担心,”她说。“我到家就平安无事了。” “你确定?” “你是什么意思?” 古怪的是,他并没有问那些想要攻击她的人是谁,或者是为什么。那可以假设是同 样的一群人,为了跟以前一样的理由,因为她认得出那个领头的人。可是他不可能知道 呀,除非他本来就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又或者是,他派他们来的。 天!她不要那样想;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点点和谐亲爱的感觉,不能这么容易就 烟消云散。如果歹徒赶巧在花车通过时想要攻击她,那也只是因为她只有在那时没有人 护卫的缘故。巧合,就是巧合。 “我是说,”他慢慢道。“也许你应该想一下,如果你发生什么事,谁会获利?” “太荒谬了,我之所以碰到危险,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柔问道。 “因为你的缘故。”她把话说完,口气却犹疑不定。他和那些追逐她的阿拉伯人似 乎没有关联,可是一定有的。她平日并没有敌人,一个也没有。 “我看不出我的行动为什么会危害到你。”若维慢慢说道。 “可是那些人,他们就是在飘梦楼想要杀你的歹徒!” “他们的目的何在?就为了杀我?” “当然是!你为什么老是有别的话说?” “为了保护你。”他静静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同一批人,”她闷声道。“那么你的现身未免太凑巧了些。” 当他回答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吐出的核桃子。“你以为我设计先把你吓个够, 再去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这种求爱的方式未免太戏剧化了。” “为什么不?你不会反对我为了感激而嫁给你。光是基于义务,你就愿意娶我了。” “难道你会比较喜欢听我说些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求婚词?” 那种反讽的口气像鞭子似的抽在她已经太过脆弱的心上。“那些话好听多了。”她 说,尽量用针锋相对以掩饰伤心。“反正都是幌子,为什么不挑好一点的呢?” “很有趣。如果你认为义务只是一个幌子,那么你认为我求婚的真正动机又是什 么?” “很普通,财富和地位。” “我自己的已经够多了。” “自尊?” “哈。这倒很诱人,不是吗?我还以为自尊是我打算给你的呢!”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花车停下来了,她挽起裙子,准备下车。 他温热硕壮的手拦住她的臂膀。“我大半辈子都活得没什么自尊,为什么要在现在 才觉得缺乏呢?” “大部分的人都想要得不到的东西。”蓝眸稳定、深沉地看住他。 “没错。”他说,松开手,话里带着些微的调侃。“可是如果你更留心一点,不难 发现你的推理之中有一项基本的谬误。” 她尽可能保持良好的姿势下车来,然后也不管围观的好奇群众,转过身来,狠狠地 说:“等我发现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 “好。”他愉快地说一声,绳一抖,花车辘辘地滚开了。然而她没有时间想他话中 的意思,或是后悔他们之间一向的不欢而散,甚至也无暇思索那些歹徒为什么要攻击她。 探出阁楼窗口看游行的仆人看到她,立刻尖叫着跑到楼下,通报说她已经找回来了。她 在大门口的阶梯上碰到凯馨。她的妹妹哭得两眼通红,一看到雅安,立刻奔过去抱住她。 麦尔和默雷也跟在她后面。 “你到哪里去了?”凯馨叫道。“我们找遍了每个角落,可是你好象平空消失了一 般!我们也是才刚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到家。” 在一片恐惧、同情和关切的惊叹声中,雅安尽可能地解释自己的遭遇。等地说完时, 凯馨绞紧双手,眼里都是惊惶。 “你很可能被人家杀掉,甚至碰到更糟糕的事,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冲散的,我 只记得停下来看橱窗里一项很俏皮的帽子,然后看到前面有一个女人衣服很像你穿的样 子,还以为你走在前面呢!我还跟默雷和麦尔说那不是你,你不会把头巾戴得像洗衣妇 的样子,可是他们坚持说是。” “千错万错,雅安小姐,都是我的错。”麦尔执住她的手,诚挚地说。“我绝不能 原谅自己竟然离开你,让你碰到这么大的危险。可是你真了不起,竟然能够全身而退,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奇事。” “如果你们两个一定要这样大惊小怪,”默雷用实际的口吻说道。“至少你们可以 先让她进去,坐下来歇一歇。” “说得没错。”罗莎夫人探头出来说。“我想经过这番刺激,她一定累坏了。你们 就不懂得体贴吗?” 故事还得再说一次,经过润色的,为了她继母的缘故。凯馨坐在雅安身旁,紧紧握 住她的手,她像再也不放开。罗莎坐在附近一张坚固的椅子上,嘉培面色凝重地坐在她 身后。默雷已经除去戏装,恢复原来的衣服。他坐在凯馨另一边,麦尔则坐在另一张单 人椅上,手肘撑着膝头,帽子丢在一旁,假发也取了下来,露出一头乱发。 “杜若维能够及时赶去救你,实在太幸运了。”嘉培说。 “是的,他是英雄。”默雷同意道。 麦尔捶着自己的膝头。“我应该在那儿的。” 雅安低下头去,望着放在自己手上的雪莉酒,心头转着的却是若维说的,如果她发 生意外谁会获利那句话。很难相信在这个屋子里面会有哪个人想要伤害她,她很清楚他 们,他们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许麦尔除外,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理由 害她呀! 当然,有一点不容否认,嫉妒很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她是她父亲的继承人。 路易斯安纳的继承法源于法国法律,又可以上溯到古罗马律令。它们对财产分配有严格 的依据,充分保护妇孺的权益,而且男人不能剥夺家人的继承权。 由婚姻关系得来的财产平均属于夫妻双方,配偶任何一方死亡之后,他的那一半财 产就归子女所有。所以当雅安的母亲去世后,她就继承了飘梦楼一半的产业。等到雅安 的父亲也去世之后,他的第二任妻子罗莎可以保留婚后增加的钱财,可是飘梦楼剩下的 那一半农场就平均分给雅安和凯馨。雅安就此拥有她父亲四分之三的财产。就连城里这 一幢屋子,是雅安父亲死后她们才买的,雅安心里总是当它是她继母的房子,因为罗莎 留在那儿的时间比她多,而且亲自布置家具装演。然面严格说起来,她的继母和妹妹可 以说是依赖雅安在过日子的。 在她记忆中,继母和妹妹都不曾表示过任何不满。雅安非常慷慨,而且她跟罗莎合 作无间。做了最好的投资。继母和凯馨也无意要取代她一家之主的位置。事实上,她们 更喜欢安安稳稳坐在家里,等着她赚钱供养她们。 至于说其它人,麦尔只是吉恩的弟弟。他或对若维有所不满,却跟她没有关系。默 雷是凯馨的未婚夫,一个普通的好人,出自普通清白的中西部背景。他的个性温和迷人, 在律师事务所兢兢业业地工作,据他说将来如果可能,想要朝政界发展。即使他不像克 罗依绅士那么风度翩翩,至少他很能讨凯馨的欢心,那就够了。再来就是嘉培,眼高于 顶、辩才无碍的嘉培,在蓝霸街金屋藏娇,另一方面又忠心耿耿地扮演罗姨的护花使者。 如果他有嫌疑,他也没有理由在棉花机房放火烧死她,她知道他的情妇还是后来的事。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会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而不择手段,他又何必将自己的金屋提供做 集会的场合?男人总是嘲笑女人不能保密,其实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雅安在研究嘉培的情况时,怔怔地看向他,却暮然发现他也正用一种深思的眼神在 打量她。她赶快调开目光,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索性站了起来。“谢谢你们这么 关心我,可是我真的没事,放心好了。现在我们也该打点打点,准备去参加舞会了吧?” 凯馨一直没松手。“你确定你没事,真的可以去参加舞会吗?” “我不想错过这么一场盛会,更不愿剥夺你们的机会。事实上,都是为了我,你们 才没有办法好好欣赏花车游行,我觉得非常抱歉,怎么可以再害你们扫兴呢?” “如果我们想赶上看画景,动作最好快一点。”罗莎说。 “正合我的意思。”雅安宣称道。“我没有人吩咐备车呢?” 她的舞会礼服是一套轻柔的蓝色绸衣,镶着黑色的蕾丝边,腰系黑缎带,篷裙滚着 美丽的荷叶边,更显得繁复精致。她的首饰是全套的钻石项链、耳环和手镯。 这种季节里,女士们穿的裙箍是有伸缩性的,可是在一辆车子里面,同时挤上两个 以上的盛装淑女到底不是很舒服的事。因此罗莎夫人不容那么宽大的东西,她说寡妇穿 得那么招摇太说不过去了。问题是,像她那么丰满的身材,就算不撑裙箍,坐在马车里 也足足要占上两个人的位置才舒服。在这个时代,一辆马车里面普通可以坐四个人,两 男两女。韩家的人出门时较别扭些,因为常常都是五个人,又有三位是女士,所以经常 都要准备两辆马车。 一般而言,他们的安排是这样的:凯馨和默雷坐韩家自己的马车,雅安便权充凯馨 的保护人。罗莎和嘉培就坐嘉培的马车,麦尔插进来就麻烦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多出 来的人,而且他想今夜自己是雅安的护花使者。那么他们如何安排马车座位呢?研究到 最后,没办法,只能拆开嘉培和罗莎了。 以前的日子多简单,雅安想道。一边走向起居室,随手拢着她的披肩。一个女仆跟 她后面,替她拿着一又舞鞋。其它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女士当然还在装扮,可是除 了倚在窗边的嘉培之外,麦尔和默雷也都不见了。嘉培看见她,便迎上来道:“你的动 作真快,而且又这么可爱。我们被分派在第一辆马车,和罗先生一道。一等他回来,我 们立刻就走。再迟一会儿,戏院的座位只怕就要给人占去了。今天欢乐剧院一定人山人 海,而且又正是时间。” 雅安点头同意,就算她不特别喜欢这种安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一时之间,两人 好象都无话可说。为了打破沉默,雅安搭讪道:“奇怪,游行的时间为什么要订得那么 晚呢?” “入夜之后,游行才会好看呀!你想想,如果没有火把的话,游行会逊色多少?” “那是真的,如果没有火把,游行的效果一定会完全不同。” 她的话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很不自然。为什么其它的人都还不来呢?她拉直披肩上 的绉褶,往身上里紧一点。嘉培朝她跨上一步,雅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算了!雅安。我们又何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呢?你显然是觉得因为你发现我的秘密, 所以行动才要格外谨慎。你为什么不过来坐下,让我们索性把这件事情谈开好不好?” “你……你想谈这件事,跟我谈?” 他的薄唇挽成一丝苦笑。“我并不觉得那是一桩丢脸的事,而且我相信,以你的兰 心惠质,一定也能够于解我的隐情。” 兰心蕙质?不如说她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吧!不,不;她不能这样愤世嫉俗。 走到一张软椅旁,她设法把篷裙压平,好不容易才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我相信,呃,也就是说,有人让我知道,”他坐在她附近一张椅子边缘,脚下足 踝交叉,稳重地开口。“你看见我在我的情妇屋里。” 雅安颔首,表示同意。 “那个女人跟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了,可以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般而言,这种情况 在男人结婚后就会自动消失,只是我一直没有结婚。” “可是你陪罗姨这么些年了!” “没错,两件事并不冲突。” “你是说你同时爱她们两个人?” “以不同的方式。”他面不改色地道。 “是呀!” “你不必不以为然。一个是温婉、单纯又实际的女人,另了个却能启发心灵,安定 神思。” 哪一个是哪一个?雅安凝视他,乍然间发现原来男人的感情世界如此复杂,并不是 表面上那么简单干脆。“万一你和罗姨结婚了呢?” “不太可能。” “为什么不?你有没有向她求过婚?” “时机总是不对。” “算了!那个连借口都谈不上。” “也许不。”他同意道。“可是我不愿轻易破坏我们既有的关系。” “所以你就一动不如一静?” “好象很懦弱吧?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也常常这么想。” “据我看来,”雅安率直地说。“你好象不想扰乱你自己安排好的生活秩序。” “我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可是,如果我这个时候向罗莎求婚,你想她会接 受吗?” 雅安张开嘴,又闭上去,眉尖瘦了起来。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法肯定。 “你不试试看,永远也不会知道。” “没错。可是我只是一名寒酸的文土,我能给她什么呢?” “你的爱。” “如果那还不够呢?” “如果够的话,又怎样?蓝霸街那个女人怎么办?” “五年来我除了集会之外,不曾在晚上去看过她。如果我必须跟她一刀两断,她也 不会意外。” 爱情有各种形式,信心也是。雅安至此,竟也无话可说,她想起了其它的牵连。 “那些集会的目的何在?为什么警察会在夜里去逮捕你们?” “我不能告诉你。” “你是说你不愿意?” “随便你怎么说。你可以直接去问杜若维,让他来告诉你比较好。” 罗莎尽管体积不小,走起路来却很轻巧。当他们发现她时,她正迈进起居室,一边 问道:“告诉雅安什么?” “暧,你的耳朵还是那么尖。”嘉培说道,从容地起身迎上去。“我正在告诉她, 明年的游行不知道会不会胜过今年?” 往戏院去的车上一片沉默。整天的活动下来,大家都累了,雅安身边的两位绅士礼 貌地缄默着。煤气街灯映进车窗,在三张脸上玩着光与影的把戏。雅安发现自己不时会 望向嘉培的方向,她的心思给他的一番话搞乱了。他已经有五年没跟他的情妇同过床, 为什么?为罗姨守身吗?现在想起来,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五年的自持,五年的伪装, 年纪大的人不见得感情就会顺利些。自尊和倔强不是年轻人的专利;随着时间过去,它 们只会硬化,变成一个无法突破的面具。 可是想想嘉培,多年来安安静静地来来去去,哄得罗莎夫人高高兴兴的,一方面却 还要隐藏自己的爱。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全而麻木的岁月。罗姨隐身在她的黑纱后头, 谁也不晓得她真正在想些什么。而她知道嘉培的感情吗?也许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坦 白、直接就够了。真的够吗? 依她想,没有比坦白更大的危险了。她爱若维,可是她不能不考虑他会回报什么就 笔直地走向他告诉他:“我改变心意了,我决定嫁给你。”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愿意当 她的丈夫;就算愿意,又是不是基于正确的理由。 理由。雅安枕回丝绒椅背,合上眼睛。欲望是他给的理由,可是除此之外,果真没 有其它因素了吗?可不可能也为了报仇,为了地位,为了义务,为了弥补吉恩死亡对她 造成的伤害,为了飘梦楼的产业,甚或是为了给他母亲一个安慰。 若维也许曾经是一个坦白直接的年轻人,然而造化弄人,他发了财,又掌握相当的 权力,环会再是当个那个心思质朴的男孩。从一个流浪汉起家,他现在却是事业有成, 而且打入了美国人社交商业的核心圈子,甚至踏进了他们的社交之门,否则他也不会参 加游行表演了。就算他想为所欲为,那也不是奇怪的事。 如果她真的爱他,她愿不愿意不计一切,就让他以他的方式来对待她,甚至利用她 好了?如果他再求一次婚,她是不是可以无视过去的一切伤痕与猜忌,只要能长相厮守, 即使同床异梦也甘心无怨? 网站 浪漫天地 制作 扫描 & OCR: dreamer ||排校:Cordel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