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神甫寄信之后,德·拉马尔什先生出发前夕,瓦雷纳发生了一件小事,我在美 洲听说时,感到十分惊奇和有趣。况且,它以异常的方式同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 联系在一起,往后你们会明白的。 尽管我在萨凡纳[注]的不幸事件中受伤相当严重,我还是受格林[注]将军的指 挥,在弗吉尼亚积极搜罗盖茨[注]的残余部队;在我看来,盖茨是比他幸运的竞争 者华盛顿伟大得多的英雄。我们刚刚得知德·泰尔内先生率领的中队登陆了。增援 在望,备受挫折和处于困境的时期感染我们的沮丧情绪开始逐渐消散(其实,真正 到来的援军数量比我们盼望的少多了)。我跟阿瑟在离营地不远的树林中散步。我 们利用这次短暂的休整时间,终于除了议论康沃利斯[注]和可耻的阿诺德[注]之外, 还可谈些别的事情。长期以来,我们目睹美国灾难深重,生怕看到非正义与贪婪的 势力击败人民的事业,心情十分沉重,如今我们可以醉心于甜蜜的欢乐了。我趁有 一小时的闲暇,忘掉艰苦的工作,躲进我脑海里的绿洲——圣赛韦尔的家庭中去。 在这样的时刻,按照惯例,我向好心的阿瑟讲述我离开莫普拉岩后,初见世面时某 些滑稽可笑的场景。我时而向他描绘我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时的穿着,时而又形 容勒布朗小姐对我的蔑视和厌恶,她叮嘱她的朋友圣约翰千万不要在我伸手可及的 地方接近我。我一想起那些有趣的人,不知怎么搞的,一本正经的西班牙末等贵族 马尔卡斯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开始忠实、细致地描述这个神秘人物的衣 饰、举止和谈吐。马尔卡斯并不真像我设想的那样可笑;但是,二十岁上,一个单 身汉就像孩子,尤其身为军人,刚刚逃脱莫大的危险,赢得自己的生命,心中自然 充满了无忧无虑的高傲情绪。阿瑟听我叙述时尽情地开怀大笑,宣称愿意用他搜集 的全部博物标本交换一头像我所形容的珍奇怪兽。他从我的孩子气中分享到的乐趣 使我兴致勃勃,我不知能否抵制稍微夸大我的模特儿特点的诱惑,这时在小路的拐 角处,我们突然跟一个衣着破旧。瘦骨嶙峋的高身材男子迎面相逢。他神态严肃, 若有所思地向我们走来,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不带敌意地把剑头垂向地面。 这个人酷肖我刚才描绘的人物,如此巧合使阿瑟感到惊愕;他突然发出一阵抑制不 住的狂笑,闪身让活像马尔卡斯的人通过,同时在一阵阵痉挛性的咳嗽中扑倒在草 地上。 至于我呢,我笑不出来,这件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使我这个最习惯于冒险的 人几乎感到强烈的震惊。我与他,我们俩目不转睛,伸出胳臂,迈腿彼此走近。他 不是马尔卡斯的幽灵,而正是他本身,有血有肉的西班牙末等贵族,可敬的捕捉鼹 鼠的人。 我看到这个被我当作鬼魂的人慢慢将手抬至帽檐,一丝不苟地举起帽子,不由 得大吃一惊,连退三步;这样的激情,阿瑟以为是我在开玩笑,越发乐不可支。捕 捉黄鼠狼的人毫不困窘;也许他不无理由地保持庄重,心想这是大西洋彼岸的人们 迎接的方式。 然而,阿瑟的快活劲儿差点儿传染开来,要不是这时马尔卡斯无比严肃地对我 说: “贝尔纳先生,很久以来,我就有幸在寻找您。” “确实是很久以来,我的好马尔卡斯,”我快活地紧握这位老友的手:“不过, 请你告诉我,我用了什么出奇的力量,竟能有运气把你一直吸引到了这儿。从前, 你被看作巫师;难道我现在也成了术士而自己还不知道?” “我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您的,亲爱的将军,”马尔卡斯回答,我的将军服显 然使他眼花绦乱。“请允许我陪您一起走走;我会告诉您许多事情,许多事情!” 听到马尔卡斯用微弱的声音重复他最后的话,就像给自己提供回声似的——这 个怪癖片刻之前我还在模仿,阿瑟不禁又笑了起来。马尔卡斯向他转过身去,定睛 瞧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行了个鞠躬礼。阿瑟立刻恢复了严肃的神情,爬起来既庄 重又滑稽地还礼,几乎一躬到地。 我们一起返回营地。路上,马尔卡斯向我讲述他的故事,用的是他那种简略的 风格,迫使听者提出无数累人的问题,远远没有简化他的叙述,反而使谈话格外复 杂化了。阿瑟听了大为开心;可是,如实复述这场没完没了的对话,你们听了不见 得会感到同样的乐趣,所以我就仅仅给你们谈谈马尔卡斯是如何决定离开祖国和朋 友们,用他的长剑来援助美国的事业的。 德·拉马尔什先生准备动身去美洲时,恰巧马尔卡斯到他的贝里城堡来逗留一 个星期,对谷仓的大梁和搁栅作一年一度的巡视。伯爵家里的人因这次出征而激动, 正兴奋地对那片遥远的国土作各种美妙的推测;按照村里一些自作聪明的人的说法, 那里充满危险和奇迹,凡是回来的人都发了大财,他们所带的金锭。银锭多得要用 十艘大船才装得下。堂·马尔卡斯犹如某些极北的火山,冰凉的外表下隐藏着炽热 的想像力和对奇异事物热烈的爱。他已习惯于在显然比别人高的地方——屋架的大 梁上,处于平衡状态地生活;对于每天用勇敢、稳健的杂技动作使旁观者们感到惊 叹的光荣,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的;他不禁被有关黄金国[注]的描绘激起热情;这种 一时的冲动尤其强烈,因为按照惯例,他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所以,德·拉马尔 什先生在启程的前夕,看见马尔卡斯前来提出以仆人的身份陪他去美洲时,不由得 大吃一惊。德·拉马尔什先生提醒马尔卡斯,说他太老了,最好不要放弃他的职业, 冒险去过一种新生活,然而白费唇舌。马尔卡斯表现得非常坚定,终于说服了他。 德·拉马尔什先生出于多方面的原因才毅然作出这个不寻常的抉择。他早就决定要 带走一个比马尔卡斯更老的仆役,一个只是极其勉强地追随他的人。但德·拉马尔 什先生给予这个人全部的信任,这种好感是难以承认的,因为他只是表面上具有贵 族的生活排场,实际上却希望受到节俭、谨慎、忠实的服侍。他知道马尔卡斯为人 极端正直,甚至无私;因为马尔卡斯的心灵和外貌与堂·吉河德有相似之处。马尔 卡斯曾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一宗财宝,就是说一只装着近一万法郎旧金币、银币的粗 陶罐。他不仅全部交还给了物主(对这位废墟所有人本来是可以随意欺骗的),而 且还拒绝任何酬报,用省略得不合规范的语言夸张地说什么“诚实如可买卖就会灭 亡”。 马尔卡斯的节俭、谨慎、认真,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可贵的仆人,如果能训练他 用这些品质为别人服务的话。惟一需要担心的是,他可能不习惯于丧失独立性。然 而,在德·泰尔内先生的舰队扬帆启航之前,德·拉马尔什先生心想,他还来得及 充分考验一下他的新侍从。 至于马尔卡斯方面,他在告别朋友和故乡时感到难舍难分;因为,即使像他暗 示流浪生活时所说的,他“到处有朋友,到处是祖国”,他对瓦雷纳仍有明显的偏 爱;在他所有的城堡中(他习惯于把他住过的每个地方都称为“他的”),只有圣 赛韦尔堡才是他来时高高兴兴,走时留恋不舍的。有一天,他打屋顶上失脚掉下, 摔得相当严重,当时爱德梅还是个孩子,她由于为这次意外事故流了泪并给予他天 真的照料而赢得他的心。自从帕希昂斯来花园边缘住下以后,马尔卡斯对圣赛韦尔 更有好感了,因为帕希昂斯就是马尔卡斯的俄瑞斯忒斯[注]。马尔卡斯并不总是了 解帕希昂斯;可帕希昂斯却是惟一完全了解马尔卡斯的人,知道在这副奇特的外表 下隐藏着骑士般正直的品质和高尚的勇气。马尔卡斯拜倒在这位隐士优越的智力面 前,每当帕希昂斯诗兴大发,言语变得难以理解时,这个捕捉黄鼠狼的人就毕恭毕 敬地站住,以感人的耐心避免提出问题或发表不得体的意见,垂下眼睛,还不时点 点头,若有所悟,表示赞同,这样做至少使他的朋友因有人不加反驳地倾听而感到 由衷的高兴。 然而,马尔卡斯已懂得够多了,足以领会共和思想,分享帕希昂斯老人热切盼 望的普遍平均化和恢复黄金时代的平等的浪漫希望。马尔卡斯曾多次听他的朋友说, 修习这些学说时必须十分小心谨慎(这条戒律帕希昂斯自己却不大注意遵守),他 的生性和习惯本来就沉默寡言,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哲学。但他做了更加有效的宣 传,从城堡到茅屋,从市民家庭到农村庄园,到处传送《老好人理查德的学识》[注] 之类的廉价小册子,以及其他论述民众爱国主义精神的小读物。按照耶稣会的说法, 这些书是一个秘密会社在下层阶级中免费散发的,这个会社由一些伏尔泰式哲学家 组成,致力于实施共济会恶魔般的纲领。 因此,在马尔卡斯的突然决定中既有革命热情,也有对冒险的喜爱。长期以来, 对他这个急公好义的人来说,睡鼠和鸡貂已是过于弱小的敌人,而粮仓提供的场所 也已过分狭小。每天,他在自己所走访的正派人家的配膳室里读隔夜的报纸;美洲 的这场战争意味着新大陆自由与正义精神的觉醒,在他看来势必会给法国带来一场 革命。确实,他是认真看待思想影响的,认为那些思想观点会越过重洋,到欧洲大 陆来占领我们的头脑。他经常梦见一支胜利的美国军队从许多艨艟大船上跳下,给 法兰西民族带来和平的橄榄枝和满装花果象征丰收的羊角。他还梦见自己指挥着一 个骁勇善战的军团,作为老战士、立法者、华盛顿的匹敌者返回瓦雷纳,匡正流弊, 推翻巨富豪门的统治,给每个无产者分配一份适当的财产,在这些广泛而有力的措 施中,保护正直的好贵族,让他们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方式。不消说,马尔卡斯的 头脑中根本没有想到伟大的政治变革会带来必要的痛苦;帕希昂斯在他眼前展示的 浪漫图景也没有被任何一滴迸溅的鲜血所玷污。 在这些美好的希望和担任德·拉马尔什先生的随身男仆之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但马尔卡斯没有别的途径可以达到他的目标。准备开赴美洲的军团的编制早已满员, 他只能以与远征有关的乘客身份才可以搭乘追随舰队的商船。这一切他早已向神甫 打听明白而没有泄露自己的计划。他的出发对瓦雷纳的全体居民来说无疑是戏剧性 的事件。 他刚踏上美国海岸,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需求,想拿起他的大帽子和长剑, 像他在故乡常做的那样,独自前去穿越树林。但他的良心不准他在应承伺候主人之 后不辞而别。他曾指望命运帮忙,而命运果然帮助了他。战争比人们预期的激烈得 多,造成大批伤亡,德·拉马尔什先生错误地担心会受到他的瘦侍从虚弱的身体的 连累。此外,他揣测到马尔卡斯渴望自由,便给他一笔钱和几封介绍信,让他有可 能作为志愿兵去参加美国部队。马尔卡斯知道他主人的经济状况,拒绝了钱,只接 过介绍信便动身了,步履轻快得像他历来捕捉的最敏捷的黄鼠狼。 他本想去费城;但由于一个不值一提的机遇,他得知我在南方,不无理由地打 算从我身上得到劝告和帮助,便徒步穿越陌生的、几乎荒无人烟的、经常充满各种 危险的地区,独自来寻找我。只有他的衣服受到了损失;他的黄脸没有丝毫改变。 他对新近的这次长途跋涉并不感到意外,就像是从圣赛韦尔走到加佐塔楼似的。 我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惟一不寻常的举止是他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想召唤某个人; 然后他立即笑了笑,几乎同时又叹了口气。我克制不住想问问他不安的原因。 “唉!”他回答说,“老习惯去不掉;一条可怜的狗!一条好狗!总想呼唤: ‘这儿来,布莱罗!布莱罗,这儿来!’” “我理解,”我说,“布莱罗死了,而您无法习惯于这样的想法,就是再也看 不见它紧跟在您后面了。” “死了?”他不胜惊骇地挥挥手,嚷道,“不,谢天谢地!朋友帕希昂斯,伟 大的朋友!布莱罗幸福,但像它的主人一样悲伤,它惟一的主人!” “倘若布莱罗养在帕希昂斯处,”阿瑟插嘴说,“它确实是幸福的,因为帕希 昂斯什么都不缺少;帕希昂斯出于对您的爱会疼它的;您肯定能再见到您高尚的朋 友和忠实的狗。” 马尔卡斯抬眼看了看这个似乎十分了解他生平的人;确信从未见过对方之后, 他就像每逢不明白时一贯所做的那样,举起帽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在我直接推荐下,马尔卡斯给招进我的连队,不久以后升为中士。这个高尚的 人一直同我并肩作战,表现得十分英勇。1782年,我重返罗尚博[注]部队,在法国 的旗帜下战斗,他仍然跟随我,愿与我同命运共生死。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我与其 说把他看成战友,还不如说当做一个逗趣的人,然而他的好品德和不声不响的勇敢 很快赢得众人的尊敬;我有理由为我所保护的人感到骄傲。阿瑟也同他建立了深厚 的友谊。值勤之外,我们每次散步时他都陪伴我们,提着博物学家的箱子,用他的 长剑将蛇一一刺穿。 可是当我试图让他谈谈我的堂妹时,他却没有满足我的要求。要么他不明白我 多么渴望知道她在遥远的地方生活的全部细节,要么他在这方面听从一条控制他意 识的坚定不移的准则,总之我从来没能得到明确的答复,解决折磨着我的疑问。起 初,他对我说不存在她同任何人结婚的问题;但尽管我多少习惯于他表达思想的模 糊方式,我仍然以为他在这样断言时显得很尴尬,神态就像曾答应要保守一桩秘密 似的。面子攸关,我不便再追问下去,免得让他看出我的愿望;因此,我们之间一 直有个令人难受的疙瘩,我避免触及它,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只要阿瑟 在我身边,我就能保持理智,把爱德梅的信往最正直的方面解释;可是一旦我不幸 离开他,痛苦就觉醒了;我在美洲逗留下去心情越来越感到压抑。 当我脱离美国部队,在法国将军的指挥下作战时,我与阿瑟终于不得不分手了。 阿瑟是美国人,他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好退伍到波士顿定居,在库琅教授身旁工 作。库用教授像爱亲儿子一般爱他,答应委任他任费城社会图书馆的主要图书管理 员。这正是阿瑟为他的工作早就向往的最高奖赏。 我在美洲的最后那几年时间内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都属于历史的范围。我怀 着纯粹个人的喜悦心情,看到和平降临,宣布美国独立。我一直忧心如焚,激情有 增无减,再没有心思为军事上的荣誉陶醉。返航之前,我去向阿瑟告别,然后同高 尚的马尔卡斯一起上船,既为离开我惟一的朋友觉得难受,又为即将重见我惟一的 爱人而感到高兴。我所在的舰队横渡大洋时历尽艰险,有好几次我都已放弃希望, 以为再也不可能在圣赛韦尔的大橡树下,对爱德梅屈一膝行半跪礼了。终于,在法 国海岸遇到最后一次暴风雨之后,我踏上了布列塔尼沙滩,投入我可怜的中士的怀 抱。他经受了我们共同的艰难困苦,即使不是依靠过人的体力,至少也是借助更为 沉着的斗志;我们的泪水交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