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月,日头幽淡苍白;阳光柔和,轻悠悠洒落在修道院的花园。这花园美不胜收, 由志诚意笃的修女门细心照料。草地平坦翠绿,点缀着几株秀丽古树,灌木丛中簇拥着 一束束雪花莲,早开的藏红花给花圃添染了一层金黄,预告那色彩缤纷、香气怡人的阳 春即将来临。 在一扇俯瞰花园的宽窗坐台上,蜷缩着一位修女,展现在眼前的一片锦绣,她视而 不见。在她看来,这景色司空见惯,令人疲顿,恰好画出了自己生活的单调乏味,那树 干内滋滋润生的汁液,则象征了她内心日益增长的忿忿不平。春日在望,只不过是一种 令人心痛的嘲讽,因为春天使她更加烦躁不安,渴望实现那难遂的愿望,除此以外,别 无其他。 两位修女飘入视野,沿一条石板路缓缓而行。她们披一身灰服,脑袋低垂,宽衣袖 下双手静盘。阿格尼丝和特丽莎都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妇,在修道院这四壁之中消磨了 韶光年华。她们与这一小群人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这就是她们的世界。这两个眼 睛清澈而沉静的女人在这块幽寂之地寻着了安宁;对生活再无它求。 玛戈·洛利默瞅着这两位老修女,烦躁之中夹杂着蹊跷纳闷。她们也有过象她一样 的青春妙龄——她知道阿格尼丝做修行立誓时才刚刚十九岁——而今却苍老了。 难道她们从来不回顾一下过去漫长的岁月,不后悔丢失了青春?有那么一天,当新 生活的旋律在整个世界中跳荡的时候,她们也不会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一个可怕的意 念在她心中升起:也许今后一生只不过重复一下过去八年所经历的一切。 十二岁那年,她被送进修道院读书。当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在她 的记忆中,父亲是个严峻而寡言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对女儿表示疼爱,但从来不怎么 注意她。 远在孩提时代,她就感觉到父亲有点神秘古怪。他常常出远门,一去就是好几个月, 把她留给一个叫罗莎的女人照管,罗莎似乎不知道他去何处,也不知道他何时才回来。 自从父亲将她托付给女修道院院长后,她就再没见过他,也没有得到过音信。 不过,有那么几年时间,他一定是定期与修道院保持联系,寄钱替她付伙食费和学 费,因为在她十七岁生日那天,她被告之所有的费用支付和他本人的音信都突然终止了。 修道院院长婉转地告诉她,说她父亲恐怕已不在人世了,不过她可以继续留在修道 院,帮忙干点活,作为收留她的补偿。 当时,玛戈欣然接受了,因为她已习惯将修道院视作自己的家。在此之前,她有其 他学生做伴,生活还是挺愉快的,整天除了上课就是玩耍。可是现在,功课和娱乐都已 不复存在了,她渐渐感到生活单调得难以忍受。 她渴慕修道院大墙外那更广阔的生活,向往大城市和它们所体现的一切,她要的是 剧场和电影院,而不是种花除草和家务琐事。她要脱掉被迫穿上的式样刻板的素朴袍服, 换上漂亮衣裙,她要与同年龄的生性愉快的人做伙伴,她需要冒险,也许是冒险中的冒 险——一男一女,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在那里看见了爱情…… 这写念头,她当然从来不敢讲出来,但是就在这天她已鼓足勇气,准备要求离开修 道院,去外面世界谋生。结果,这要求遭到委婉而又断然的拒绝。 那位猜测玛戈父亲已不在人世的修道院院长,把自己看作是玛戈未成年前的监护人。 眼下玛戈才年方二十,起码还得在修道院再呆一年。 不仅如此,修道院院长还暗示,说玛戈父亲希望女儿最后的结局是立誓修行,当修 女。她本人也希望玛戈能实现父亲的愿望。 玛戈明白自己决不会走那条路,连再呆一年都无法忍受。然而,她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出逃,又能去什么地方呢?她身无分文,也不知道如何挣钱谋生。看样子她还得熬 过这一年,然后再设法脱身。 太阳渐渐西移,花园蒙上了一层灰暗阴影。阴影中,修女们象一具具移动的幽灵, 又象一只只翅膀灰朦朦的鸟儿——从不知飞翔,永远收翅静息。 修道院教堂的钟突然敲响了,深沉,一声声震荡,宏亮的钟声响彻天空。做祝福仪 式的时刻到了,玛戈跳下窗台,沿走廊而去。走廊穿过主楼,通往那座小教堂。 她最愉快的时刻,通常都是在教堂度过的,因为她喜欢那座漂亮古老的建筑,喜欢 那色彩柔和的窗棂和黄灿灿的烛光。不过,她最喜爱的还是教堂的音乐,它似乎使整个 天空都充满了鲜艳的色彩和迷离扑朔的闪光。听着音乐,她会觉得心中的烦躁悄悄退去, 代之以莫大的宽慰满足。但是今天,甚至连音乐也无法解忧去愁。她走出教堂,不满的 心绪甚过以往,怏怏然没精打采地去从事派定给她的工作。 黄昏的静谧随同阳光一道消逝了,代之而来的是伴着暴风的夜晚。吃晚饭时,她听 见外面冷杉林中狂风咆哮,大雨如注,抽打窗扉八点钟时,风刮得更猛,可谓愤激狂怒。 在阵阵风雨喧嚣声中,她竟没有听到门铃在丁当响。稍停片刻,门铃又响开了。玛戈起 身去开门,心里感到惊讶而紧张。 修道院难得有客人光临,因为它位于乡间深处,附近没有主要公路,此时此刻有人 来访,其中必得有蹊跷。门上还写着晚上八点以后不再开门,而此刻八点已过。她该不 改开门呢?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铃声。玛戈决定开门。她想,这显然是有什么急事,也许是附 近的乡民生病了。在这种情况下,修道院院长总是乐意相助的。 她抽掉门上的小窗盖,透过格子窗觑探窗外。外头停着一辆大型小轿车,车灯强光 将门前四周照得一片辉煌。车内的灯也亮着。玛戈可以看见车内坐着一个姑娘,裹着一 件漂亮的毛皮短大衣。站在修道院门口的是汽车司机。 “谁呀?想干什么?”玛戈问道。 这男人答道:“真对不起,这么晚,还来打扰。可是,这位女士想找个地方过一夜。 我的汽油用完了,车开不了多远就得抛锚。如果罗素小姐可以留在这儿的花,我可以在 村子里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 玛戈马上开了门。对迷路的人,修道院总是殷勤招待的,院内随时备有一间空房间 可供下榻。 “当然可以。”玛戈羞答答地答道,然后对那位姑娘说:“您请进来吧。” 她从小车中钻出头,嫣然一笑,态度友善。这是一位漂亮的姑娘,衣着高雅,装束 打扮完美无瑕,使她显得更加可爱动人。 她的毛皮短大衣敞开着,现出穿在里面的深宝石蓝的衣衫,相映之下,那修长黝黑 睫毛下的蓝色眼睛更显得更加醒目。她的帽子是用精美的绸毡制成,同毛皮外衣一样也 呈柔嫩的灰色,褶缝处别着一枚蓝宝石饰针,象蓝色的火焰在车灯下闪烁。她的外衣领 口上别了一朵粉红色花结,一股淡柔的香水味随着她的走动而四处飘散。 不过,玛戈惊讶地盯着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也不是因为她穿得漂亮。她似 乎觉得人的想象力一定念咒召来了一个鬼魂,她自己的鬼魂。当这位陌生人靠近她时, 她好似面对着一面镜子在凝视,看见了自己——不一样的是,镜中的人打扮得漂亮,但 毫无疑问还是自己! 这位陌生姑娘也煞住步子,愣住了。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打量对方。然后,她哈哈 大笑,半信半疑:“你是谁?你莫非就是我?” 在离修道院约四十英里远的一间小旅馆的私人起居间里,玛戈和波拉·罗素并排端 立在一面镜子前,若有所思。 不过此时穿着淡灰色栗鼠毛皮领短大衣的是玛戈,回色小帽下露出柔软的金发。在 她身边站着一位棕发女郎,披一身玛戈经常穿的平淡无装饰的黑衫。即便是最了解玛戈 得人心,也会把这姑娘误认为是玛戈本人。 “太棒了!比我奢望中的还要棒!”这位有可能是玛戈的姑娘说,“没人回怀疑咱 俩交换了位置。” “也许有人会怀疑呢?”玛戈颤抖了,“我,我怕。不过,现在怕也来不及了。” 两人哈哈大笑。 波拉兴致勃勃表示同意:“是来不及了。不过,比为什么要怕呢?我就不怕。” 她说话信心十足,从昨晚八点以来,她一直很有把握。这信心好象也传给了玛戈。 这位才相识几个小时的姑娘,个性鲜明刚强,深深打动了玛戈。 事情是从头一晚上在波拉房间里谈话时开始的。玛戈当时在帮她打开行李,从箱子 里拎起一件件柔软闪光的衣服。她触摸衣服时,手指都发抖了。 这里有精美的湛绿色尼龙内衣裤,绣上一朵朵娇小金黄色的藏红活,还镶着网状的 花边;一件淡柠檬色的双皱睡袍,睡袍的柔带银白;与之相衬的是一件缎子晨衣,衣领 山镶一条柔软白毛皮;翡翠绿珐琅质卫生用具;闪着金光的夜礼服;长丝袜和金黄色拖 鞋…… 玛戈想,要是永远穿着这些漂亮衣服,摸着柔软的绸缎而不是粗糙的棉布,披着金 光闪闪的长衫,象仙境中的公主走来走去,那会是个什么样呢?她热衷漂亮的东西,但 漂亮的东西从来不属于她…… 她们促膝长谈好几个小时,忘了修道院必须九点熄灯的规矩。也不知为什么,玛戈 觉得同这位长得极象自己的姑娘很谈得来,不知不觉地倾吐了自己对眼下强加于她的生 活的愤愤不平和烦躁不安。她谈到渴望逃离修道院,波拉似乎难以理解。 “你怎么啦!我宁愿付出一切,与你交换位置处境。”波拉蓝色的眸子里第一次现 出悲伤的痕迹,“这里多么平静呵!在这儿我可以得到安宁,或许还能忘掉尘世中的一 切。” “你!”玛戈十分惊讶,“你为什么要忘掉一切?你看上去多幸福呵!” 波拉淡淡一笑。 “我尽量装得幸福,笑总比哭要好一些。” 这时,波拉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霍地转身对着玛戈,呼吸急促,眼珠子里 闪耀着兴奋的光。 “你相信命运吗?”她问。 “你指什么?”玛戈反问。 “让我来告诉你。我觉得今晚是命运把我送到这儿来的,好让我们互相帮助。你也 许会以为我发疯了,其实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头脑清醒。我有一个主意:咱俩 似乎都希望得到对方已经得到的一切,那为什么不彼此交换一下位置?换一段时间,譬 如说一年吧,到那时你就算成年人了,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了。我愿意留在修道院,当 玛戈·洛利默,你就成了波拉·罗素。你可以住到我在伦敦的公寓,穿上我的衣服,你 想再买多少就买多少,我有的是钱。只要你同意,这主意就妙不可言了。” 玛戈拒绝了,口气硬得都有点过分,因为她心里极不踏实,觉得对方的建议不可靠。 她断定这样做不妥,困难太多,而且还一桩桩给波拉摆了出来。波拉以一个惯于我行我 素者的沉着和自信,将玛戈列举的困难一一排除。 她争辩说,玛戈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释清楚在修道院里该干些什么,她也可以告 诉玛戈自己在伦敦的公寓和生活是个什么样,决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因为双方都无 意伤害对方,只不过想过上一年对方的生活。至于说外貌上的差别,那好办。两个人的 体形和面部特征都一样,其他方面是可以改变的。波拉擅长化妆术,只用买两副假发, 一副棕色的,一副金黄色的…… 最后,玛戈让步了,或许她知道一开始就想让步。当内心在呼唤,渴望得到对方主 动给予的一切时,想拒绝是很难办的。 所有她想得到的,都摆在她面前了,只要她有勇气接受。生活不再象修女袍那样灰 蒙蒙令人沮丧,而是充满了色彩和生气。 前面就是伦敦和冒险!生活的乐趣象一轮金色的太阳当头照,金光灿烂,令她眼花 缭乱!前面是愉快的笑声和……也许还有爱情…… 一切都如同波拉预料的那样顺利,修道院院长同意玛戈随波拉乘车兜风。她们把车 开到邻近的一个小城镇,买到波拉想买的东西。一位理发师给她们俩剪了个男孩子似的 短平头,提供了两副假发,一副是金色的短发式样,另一副是修长的棕发,同他刚才狠 狠剪掉的头发一模一样。 结果妙极了。玛戈站在旅馆卧室的镜子前瞅着镜中的人,明白这场改头换面的把戏 彻底成功了,最后一点点担心害怕也不复存在。 她冲着身边的姑娘哈哈大笑。 “你说得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好了,现在就要去从事伟大的冒险事业了。” 小汽车在旅馆门口等候,两个姑娘步入车内。车到修道院时,已是一点半了。修女 阿格尼丝开门,让波拉进入修道院。她轻声地责怪波拉,因为她比容许她出去乘车兜风 的时间多玩了半个小时。玛戈听见波拉温顺地接受责怪,然后大门便关上了。她自己则 坐在小车里,沿公路去伦敦。 奇遇冒险的生活开始了! 小车在飞奔,引擎发出低沉震颤的声音。玛戈兴奋得心房怦怦跳荡。她不再担心将 来会怎么样,不再害怕扮演不好波拉这个角色。 她们花了几个小时,教给对方如何应付可能出现的情况。波拉已熟悉修道院生活的 每一个细节,玛戈也知道了她可能遇见的人的特点,他们人数并不太多。玛戈感到惊奇, 象波拉这样美丽而迷人的女郎,朋友却寥寥无几。 两点钟左右,汽车开过一家大旅店。这儿显然是司机们最喜欢停车的地方。旅店外 的公路边停着一排排汽车,旅店本身也相当有吸引力,绿色的百叶窗,窗台上摆着一盆 盆早开的水仙花。玛戈突然觉得肚子饿了,决定停车吃午饭。 这旅店对玛戈来说是那样新奇,令她心醉,因为从童年起,她就没有建国修道院灰 墙外面的世界。她很喜欢旅店的大餐厅,餐桌上摆有鲜花,桌边坐着神情愉快、衣冠楚 楚的客人。他们的举止笑容,都暗示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她还很喜欢管弦乐队在 演奏的音乐。 她有意地将吃午饭的时间拖长。就在她刚刚吃完的时候,餐厅里来了几个男人,在 她附近的一张桌边坐下。 她津津有味地打量着这帮人,就象打量新生活其他方面的每一个细节一样。他们在 用英语交谈,但外貌有点象是外过人,其中一位特别象。他身材修长,皮肤黝黑,年龄 大约三十五岁,细薄嘴唇上留着小黑胡子,她从来没见过象他那样一对深黑而又明亮的 眸子。 就是这双盯人时闪着奇特光芒的眼睛,给玛戈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而玛戈的好奇 心,也好象吸引了他。他转过身,以同样的兴趣打量玛戈。 刹那间,那对黑眼奇怪地眯成一条线。这男人突然站起来,离开餐桌,朝玛戈走过 来。 “伊丽莎白!”他喊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玛戈大吃一惊,脸刷地绯红。开始,她还感到一阵恐惧,以为他是波拉·罗素的一 个朋友,发愁如何称呼他。但他喊的是“伊丽莎白”,这就让她放心了。这男人显然认 错人了。 她尽量冷漠地答道:“您搞错了。我不叫伊丽莎白,我也不认识你。” 一种新的古怪表情闪过他面部,一丝嘲讽的微笑扭弯了他的嘴唇。他忍不住想笑, 又感到惊讶,黑眼珠里闪烁着敬慕。然后,他恢复了庄重严肃,硬梆梆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搞错了,只好抱歉了。” 他说完便回到自己的餐桌,甚至再没瞟她一眼。可是,他留给她的却是一种奇特的 不安感。他那种觉得对方可笑而又夹杂着钦佩的神情似乎与他的谦意不太相符,她老忘 不了这神情——他好象并没有相信玛戈的否认。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是个外国人, 这一点毫无疑问,她一开始就这么想的。尽管他的英文本身无懈可击,但讲话时还是露 了马脚,就象他拉丁民族暗黑的面部血色和呈橄榄色的皮肤表明他是异族人一样。 这件事搅乱了她原来愉快的心情。她叫来招待算帐,只想赶快离开餐厅。 当她沿过道朝入口处走去的时候,看见刚才同她搭话的那个男人抬头扫了她一眼, 也叫招待结帐,不过她没把这放在心上。她坐进车时,注意到他也出了旅馆,朝另一辆 猩红色的小汽车走去。 起初,她并没有明显地意识到这是跟踪。可是她每次回头观望时,总可以看见那辆 猩红色小汽车跟在后面,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当然,这人也许同她一样也是开车去伦敦,但奇怪的是他怎么突然抛开了他的同伴。 她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怀疑,便通过传话管让司机把车开离主公路,尽可能迂回行驶。 验证使怀疑变成确信。只要他们一拐弯,那辆猩红色小车也跟着转。她的车逃脱了 一次交通红灯,那辆红色车被挡住了,但结果还是一样,它又出现在一英里远地方,保 持同样谨慎的距离紧紧尾随,没有超车的迹象,却明显是在监视自己。 玛戈的不安变成名副其实的恐惧。 这意味着什么?那个陌生人跟着她有什么目的?如何才能甩掉他呢? 她不愿把自己的恐惧告诉司机,他会觉得奇怪的。正当她捉摸着如何是好的时候, 却感觉到自己乘坐的车加快了速度。 车开到一条宽阔笔直的公路上,周围没有一辆车。她的司机突然拐弯,其速度之快 只有非常娴熟的驾驶技术才能确保安全。司机似乎也发祥地有车跟踪,想摆脱它。 这一招很见效,再也看不见那辆红车了。大约五点钟左右,车在伦敦皮克迪尼广场 拐了个弯,抵达一幢公寓大楼。 即便是在她最疯狂的迷梦里,伦敦也一点不象眼前这个样。好象全世界的人都拥在 伦敦的马路上,公共汽车和出租汽车一辆接一辆。排成长龙,奔流不息,令她惊叹不已。 从修道院的沉静转入这一片喧嚣嘈杂声中,这几乎使人感到恐怖。 她步入大厅,朝电梯房走去,心中忐忑不安,心脏怦怦地跳动。马上就要对她扮演 大角色作第一次真正的检验了。她要接管波拉的公寓,就象是她自己一样,要遇见波拉 的女仆,还有其他不得不见的人。 当看管电梯的人向她走来时,她几乎控制不主惊慌。可是他只瞟了她一眼,显然是 认识她,用手触帽表示敬意。 “下午好,夫人。有行李吗?我会让辛普森给您送上去的。” 她放心了,出电梯房时步子稳当多了,顺走廊走到门前,从波拉的手提包里取出钥 匙,插入门锁。房门风窗上漆扎房间号码是37。 里面便是波拉给她描绘过的那间厅屋,四方形,墙壁漆成淡淡的琥珀色,与金黄色 窗帷相对称。有一条走道,从厅屋两头伸出,两边有几扇房门。 玛戈头脑已经冷静下来,心里面重温一遍波拉的话:左边走道通厨房和女仆的卧室, 右边走道通卫生间。几扇门打开后,分别是餐厅,会客室波拉的卧室和客人住房。 正当她犹豫不决,不知先进哪间房的时候,女仆出现了。 玛戈同她打招呼,就象刚才管电梯的人认识自己而打招呼一样。 “呵,你在家,多拉!”她很镇定地说,“给我把茶端来,端到炉子边来。有我的 信吗?” “没有,夫人。不过昨天晚上有位先生打电话找您。大约半小时之前,他登门拜访, 听口音是同一个人。他现在正等着要见您。” “一位先生!” 玛戈很难控制自己不露出惊慌,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同波拉的朋友面对面。 “是谁?”她赶快问女仆。 回答是:“我不认识。他不肯留名,只说他有急事求见。” “好吧,那就见见他吧。真讨厌,我累得要命。” 她打开会客室的门,心房又怦怦跳开了。刚才在旅店遇上的那人已够她胆颤心惊了, 现在又要面对另一个神秘人物,一个不肯通报姓名却又坚持要见她的人。 会客室很大,一开始她还以为里面没人呢。一个男人从最里面的椅子里站起来,朝 她走来。他大约有三十岁,高个儿,那张脸盘她一看见就喜欢上了。 严格讲,他并不英俊,但很有吸引力。他那一对灰色的大眼沉着稳健,嘴巴线条分 明,格外刚毅有力,下巴显露出性格中的严峻坚强,有时还可能变得固执顽梗。凭本能, 她觉得他属于可以信赖的一类人。 她拼命思索,想把他同波拉描述过的朋友中的任何一个对上号,但找不出一点线索 能与眼前这位先生有联系。既然连女仆都不知道他的姓名,那他一定不是朋友,仅仅是 个熟人罢了。 她紧张地说:“你好!我……我听说你要见我……” 她突然止住了,因为他脸上掠过的表情让她想起从旅店一直跟踪上公路那一个男人: 嘲讽,惊讶而又觉得她可笑。不过,此人表情中还混杂着一点点忿懑。他答话时,话音 中带有冷酷的鄙薄:“亲爱的伊丽莎白,你跟我讲话用这种腔调没一点用处。你自由自 在的时间够多的了。但你应该明白,老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不管花多长时间,也不管多 么困难,我总可以找到你。” 她惊讶得脸都烧得发红,同一天内她第二次感到害怕。她一直住恐惧心情,装出满 不在乎的样子哈哈大笑。 “你搞错了,我不叫伊丽莎白,我叫波拉·罗素。你找错地方了。” 他脸色变得阴沉,眼睛里射出锐利尖刻的目光,更增添了玛戈的畏惧。 他反驳玛戈:“我一点都没搞错。你化名为波拉·罗素,想躲开我,这我全知道了。 不过,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我今天就是专门来给它收场的。” 她定睛凝视,惊愕失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来她顶替的这个姑娘的真名不是波拉·罗素,而这个人居然知道这个假名!另外 一个人,就是在旅店里对她说话,后来又企图跟踪她的人,也知道这个假名。原来两个 人都是罗素的朋友,由于某种原因,她想避开这两个人。 想到这里,她明白该怎么干了。既然那姑娘打算躲开站在面前的这个人,那么她也 要如法炮制,并让他明白这一点。 “你太过分了。你有什么权利闯进我的住宅?” 玛戈的沉着镇定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饰他的嘲讽:“问得奇怪!难道我没有权利到你这儿,到我妻 子这儿来吗?” 艾衣人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