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间是怎么样的? “这样说来,不管是什么样的阴间,你全都不相信它的存在罗?”裘里被医生 的激动逗乐了,便继续追问他。 “我当然不会相信;在我没有和到过阴间的人谈一谈以前,我不能相信。任何 人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就是耶稣,别人把他放进坟墓里以后,也没有再到过人 世间。”“有人在帕塔克城传说,”西格蒙特·别尔那特插嘴说,“一个路德派的 神父同一个天主教的神父,争论阴间不知搞什么名堂。有一次,两位神父都坚持自 己的观点,他们一直争论得大发雷霆,互相发誓说: 他们之中谁要是先死,就一定要跑到另一个同伴面前,告诉他,到底谁说得对。 路德派的神父先死。他死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房门打开了,那个死了的朋友脸无 人色,走进了天主教神父的寝室里。他象影子一样,听不见脚步声,走近天主教神 父的床前,最后说:‘你也不对,我也不对。’”“我听过这个故事,”裘里证明 说,“老一套的小故事。”医生鄙视地挥挥手说: “非常明显,这个神父是路德派的:‘不三不四,非驴非马’。”“也许,不 应该说得太多吧。”“嘿,谁能命令灵魂呢!要是灵魂大胆地走上了这条路,就应 该说得多一些,使人明白易懂。”“这样议论倒轻便,如果您处于他的地位……” “我已经说过了。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我从那里回来,我一定告诉你们。”“伊格 纳茨,我们拍个巴掌。你当然肯同我打赌的。”“你真傻!我早就说过了,我什么 都不相信。”“如果阴间有什么东西,你还回来说吗?”“一有机会,我就说。” “你发誓吗?”“行!”医生愉快地喊道,而且向男爵伸出了手。 “哼,大学生,别谈了,这些玩意儿,当然全是胡说八道!我们永远也不会死 的!杜尔卡,把酒斟满!”在客人没有离席以前,大家都一次一次地碰杯。主人为 祝贺两位大学生而干杯,随后,又为祝贺自己的“老朋友”而干杯。“老朋友”为 年青的马丽什卡男爵小姐的健康而干杯。鲍尔海管家举杯祝贺拿破仑: “让上帝赐给他健康,并且赐给他一位好太太。”(那时候盛传拿破仑准备同 弗兰茨皇帝的女儿结婚。)医生高举酒杯以严肃的表情提议为祝贺“奥拉斯辽斯克 村的高贵的人物”——猴子的健康而干杯。(“法国革命使医生彻底变成犬儒主义 者了。”——裘里唠唠叨叨说。)西格蒙特·别尔那特不止一次为主人干杯,同时 还赞扬主人的善良和高尚。男爵因此大为感动,抱着青年,让他贴近自己的肩膀, 老是说:“大学生,大学生,你理解我。”神父只好为干瘪消瘦的马丽波夫人干杯, 他曾经把她比作一个花匠,因为她培育了一朵奇妙的鲜花,让大家欣赏。年青的男 爵小姐马上把他的话翻译成法语,这些话当场就使马丽波夫人流了很多眼泪,眼泪 把盘里的苹果皮和奶酪皮都濡湿了。布特列尔显然在考虑同谁干杯,可是他的行动 过于缓慢,因此这个打算就没有实现,因为刚巧在这个时候伊寿比一家老小都来了 ;两位小姐象竹竿子似地挽着老退职近卫军的手臂,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没 有多久,西尔玛伊两位聪明的小姐也来了,庇舒达小弟弟跟在她们的后面,最后是 她们的母亲。从礼节上来说,也应该离开饭厅了。 医生找到了有象牙杖头的拐杖向大家告辞了。 “哼!你打算步行回家吧?”裘里抗议说,“你等一等管家。要不,让我吩咐 给你套马吧?”“嗳,不用了!我现在神志还清楚,而且不打算因你的恩赐而生病! 月亮正照着,徒步走走是很愉快的。酒饭的负担太大了。”真的,可敬的医生 喘气喘得象一只肥鹅了。 “喂,你给马丽什卡开了什么方子啦?”“新鲜空气。如果象莫恩杰库柯里说 的战争需要金钱的话,那么,我的亲爱的男爵,对于健康,就需要空气。我再说一 次,空气。这是我说的。以后让她整天在花园里散步吧。”“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在这几天无论如何再来一次。”医生说完这句话就告辞了。所有的人一直送他到 台阶边,他由于高兴,甚至开玩笑说: “这样呀!你们这样的尊敬医生,保证你们长生不老。”乌云布满了天空。 “要不要给你一把伞。”“我又不是德国人。”“你要不要带上我那把袖珍手 枪?”裘里追上去问他。 “干吗?要是我怕这个人,就是开枪也打不中的。”他通过花园,懒洋洋地移 动着短小的双脚。狺狺的犬吠声很快告诉人们,狼狗已经注意到他了;相当时间还 可以听见石子轧轧的响声,他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听不见了。 可是,被晚饭所打断的娱乐节目:“我生你的气”和“这个你喜欢吗”又在房 子里恢复了。这些游戏,象面包一样,永远也吃不厌。只要女人的面孔还是漂亮的, 这两样玩意儿是不会失去兴趣的。时光已近半夜,马丽什卡突然宣布还有好东西玩, 玩的人就愈来愈多了(甚至伊寿比的两位小姐也轮到了。有一位小姐同小庇舒达· 西尔玛伊玩,另一位同忠厚的布特列尔伯爵玩)。 “布特列尔,您还记得我答应过您一件事吗?”“是的,是的,灵魂。请您招 他们来吧!”马丽什卡吩咐把浅蓝色的会客室里的一张笨重的橡木桌子搬到另一间 会客室去,因为红木的小桌子上面有一个插紫罗兰的小花瓶,容易使人怀疑它因为 份量轻而晃动。 所有的人都聚在桌子周围。只有猴子被人赶在门外。没有头脑的动物可能会使 灵魂不喜欢。 “坐近桌子,坐近桌子!”马丽什卡吩咐大家。“布特列尔,请您坐下!伊洛 恩卡,把你的手给我。神父,您呀,把您的两手放在这儿。 别尔那特,您坐好了,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好,爸爸,你不参加吗? 我们挤一点儿,给庇舒达一个座位。我请求你们表情要严肃些,因为灵魂既不 喜欢怀疑的人,也不喜欢开玩笑的人。哎哟哟,布特列尔,您可别笑呀!”大家都 把手放在桌子上,把小指头并列在一起,形成了一串小链子。 西尔玛伊伯爵夫人的两只胖胖的手是这样的漂亮(象盛开的鲜花,指甲都修得 很光滑,现出娇嫩的玫瑰色),恰巧同伊寿比的两位小姐的红红的青筋毕露的手形 成了强烈的对照。 有一位维尔玛小姐,失神地翻动两眼,以阴森森的声音,读起在这种场合下指 定必读的祈祷文。 “阿门,”当她读完,所有的人都重复这句话。现在灵魂可能要来了。来的路 已经打通了。 关亡招魂术在那时候是一种公认的娱乐。它甚至还带些时髦的性质。这就表示 出,有些人不相信它,有的人甚至对它毫不感兴趣,也去玩它。至于事情的本质, 相信灵魂就如同以前迷信超自然一样的陈旧古老。可是关亡招魂术有更强烈的伸缩 性。人,永远不可能习惯于自己要死的这个想法。自私自利在人的思想里根深蒂固 地滋长着永生的欲念,甚至在死亡以后还这样想。有什么可说的,人总是有虚荣心 的! 关亡招魂术,无疑象人类本身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关亡的理论和形式随着时 间而改变。可是第一个引诱别人堕落的幽灵不是别人,是该隐,古老的罗马人和希 腊人都相信死人的灵魂会漫游世界。他们甚至把神派到人间来。对于他们来说,这 样就更加方便了。 迷信的匈牙利农民自古以来就相信鬼,有些鬼裹着雪白的被单出来吓活人,雄 鸡第一声报晓,鬼就不见了。人看到这些鬼怕得不得了;人都不敢同这些鬼谈话。 因此匈牙利农民都不想把自己的亲人从阴间请来;相反,他们宁愿做弥撒或者点蜡 烛追荐死人的灵魂,但愿灵魂在地下得到安息。 至于老爷们,那是另一回事。哼,老爷们当然要特别一些。他们的知识学问使 他们不怕鬼。可是老爷们为了寻欢作乐,就把一些能使他们得到娱乐的灵魂叫来, 他们自己钻进桌子堆里去,跟灵魂闲谈起来。 第一个把灵魂叫来的是魔法师卡利奥斯特洛和他的同伴们。可是这些灵魂还是 简单的,于是就叫阿斯塔洛达来,她规定星期三是出来的日子(如古时匈牙利的领 袖人物,星期四才出现)。每逢星期三她奉召而来的时候,就把能力给予叫她来的 人,使他们博得有势力的人的欢喜…… 很可惜,善良的阿斯塔洛达很吝啬,虽然现在有不少想升官发财的人,可是灵 魂不做他们的帮手,他们只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而已。 “关亡招魂术”这种流行玩意儿是从美洲传来的。美国人和他们的小姐们都象 发疯似地搞这种事情。他们可能都这样议论:“如果我们这些来历不明的暴发户, 既没有贵族,没有大公爵,没有国王,又没有穿盔甲的武士,没有伟大的作家,没 有世界闻名的女人,而且如果我们不能从欧洲夺得广为传颂的声誉,那么,至少也 得叫些死去的祖先来参加我们的茶话晚会。嗨罗!小桌子,你转呀,转呀!”万事 就是开头难。每个灵魂很明显的都有自己的要求,活人必须猜测到。可能,某人的 一双手放在桌子上使他不称心。这一点就会使灵魂不出现。更厉害一些,他还可以 挑唆别的灵魂不来。 可是在裘里家里不用怕这一点。两位为灵魂们所喜爱的伊寿比的老小姐坐在桌 旁。她们在人间没有出嫁,可是阴间的未婚夫却接踵而来。 马丽什卡说过,有时候中世纪勃立东的骑士,或者还有流浪诗人都到过她们那 里,这种情况使两位小姐特别高兴。 嘘——别吵!要静得心都不能跳动。 桌子抖动着而且有节奏地摇晃着。 “来了!”神父热烈地低声说(他指的是灵魂)。 马丽波夫人为了先作准备,就把字母表的圆盘移近自己面前。她不识一个匈牙 利字,因此不会有任何欺骗的行为。 “我们要叫谁?”神父向围着桌子而坐的上了岁数的男人们问道。 “能不能要叫谁就叫谁呢?”少校用问话回答道。 “首先要找一个中间人。”“您说什么,中间人吗?”“当然!灵魂同样也有 中间人。灵魂的中间人和我们的中间人谈话。”“哼……由此可见,一切事情的进 行都得经过中间人吗?”“事情常常会搞得一团糟的。低等的灵魂之中有些古怪的 小鬼,他们喜欢愚弄人,还要胡说八道。尤其是卡沙城来的一位与众不同的小姐。 她的头脑好象从来没有正常过。”“什么样的卡沙城小姐呢?”“是八十年前死掉 的洛寿卡·托德小姐。她同自己的妈妈一起到爱彼尔叶舒城去吃喜酒,在回家的路 上,她们的马车翻车跌在山谷里。现在这位小姐老是胡闹,老是在脚底下出现。” 少校捻着胡须惊讶地发现,小姐们都在意味深长地互相使眼色,象赞成神父对放荡 的洛寿卡的意见似的。 “我们可以立刻叫一个神志清醒的灵魂来,”神父继续说,他对鬼国非常了解。 “我们现在叫哪一个呢?”“我们叫法兰西士·拉科西二世吧,”管家提议说, “拉科西公爵老爷,”他又急忙说了一句,因为桌子可疑地抖动起来了。 神父的嘴边现出傲慢而宽容的微笑,象一个老奸巨猾的人碰到天真朴素的人似 的。 “事情可不是这样简单!我的老爷!要知道灵魂都住在不同的地方。 也有些灵魂,他们住的地方还没有确定;他们就在各地流浪。这似乎是一种惩 罚。譬如那个洛寿卡·托德,她已经流浪了八十年了。”“她不必再指望更好的前 途了!”裘里老头子笑着说。 “那谁知道!八十年的时间对阴间来说只是一分钟而已。那些被分配了住地的 灵魂,他们按照自己的道路飞到上帝那里去。顺便说说,灵魂住的地方也有很大的 差别……”“总而言之,在阴间是没有平等的,那里也有贵族和穷人。”“就因为 这样,所以同鬼的上层分子取得联系是很困难的。可能,拉科西……”“不接见… …”“可能的,……嘘嘘,响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周围,只听见蜡烛的咝咝 声。桌子开始抖动了,而且拍打着地板,象活人发疯癫病时的响声一样。不知从桌 子内部的哪个地方传出来一声叹息,耳朵里好象听到一种轻轻的嗡嗡声。 “谁来了?”安娜·伊寿比用一种阴森森的声音问道。 桌子动起来了,某种神秘莫测的声音传出来,老是敲着:“笃笃,笃笃,……” 马丽波夫人随着声音的节奏,把又细又长的手指放在字母上。当马丽波夫人的手指 摸错了一个字,敲的声音就停了;她用另一只手把字母记录下来,桌子抖出来这些 字:“米哈伊·波尼什。”这个灵魂是萨玻尔奇省的一位老贵族,五年以前去世, 生前经常到裘里家来。别尔那特和布特列尔对这个老头子很熟悉,过去他很欢喜打 猎。(“哼,在阴间要习惯一切当然是困难的,阴间既没有兔子,也没有鹧鸪!”) “我们能不能同法兰西士·拉科西二世谈一谈?”安娜·伊寿比问道。 灵魂好久不回答。桌子做出一些莫明其妙的动作,好象是因为淘气,一会儿晃 到右边,一会儿晃到左边;过一会又把一只桌子的脚举起来,以后又举了另一只台 脚,正象顽皮的小鸟一样,后来,仿佛碰到了什么吸铁石,它开始有节奏地敲打: (就象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磨牙齿)笃笃笃,笃笃笃…… “回答了!”这些虔信鬼神的人低低地说。 马丽波夫人连续不断地记录字母,从那些字母里拼出了一句话: “法兰西士·拉科西二世今天到奥拉斯辽斯克村来过了,他就附在大学生的身 上。”连一些不相信灵魂的人也被这个超自然的“魔术似的动作”吓倒了,大家都 用迷迷糊糊的目光望着两位大学生:两个人之中的哪一个呢?两位可怜的大学生象 煮过的虾儿一样满面通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仿佛在向对方说:“米哈伊·波 尼什叔叔认识我们!很对,他生前也喜欢同我们开玩笑。”后来,别尔那特轻轻地 对布特列尔说: “今天你在小饭店里看见那个瘦瘦的男孩子没有?就是那个用石子击中一对小 鸡的。”“当然罗,看见的。难道他是那个‘大学生’不成?”“如果是他呢?”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我忘掉了。”“哪一个想知道自己的未来呢?”神 父问道,“今天这个中间人和蔼可亲而且又善于交际。”谁也没有这个胆。这可不 是开玩笑的!这里说的话关系到生和死的问题。只有小小的西尔玛伊如坐针毡似地 坐在椅子上,他还是个小孩子,同时,这个西尔玛伊,他什么也不怕。 “喂,小伯爵,您问吧!”“我的命运怎么样?”男孩子大胆地问道。 回答说:“你以后将在皇帝般富丽堂皇的环境中死去。”西尔玛伊太太由于她 的儿子得到这样吉利的预言,两眼噙满了感动的眼泪;她盲目地相信轻轻敲击着的 桌子,这张桌子是这样慷慨地赐给了她快乐。 桌子摇晃起来,象有人推了它一下,神经质似的抖动一下子停止了,大家都感 到桌子又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了。 “灵魂去了。”西尔玛伊伯爵的一位小姐惋惜地说,“大概有什么事情使他生 气了。”“瞧您说的,”神父回答说,“他们经常是这样的。出现了又消失了。这 个灵魂还算回答得不错的。现在另一个灵魂来了。可能是洛萨。 嘘嘘,敲起来了。你们听到没有?‘笃笃,笃笃,’这就是灵魂。马丽波夫人, 我请你记下来!”“什么人来了?”马丽波夫人记下来的字母是:“伊格纳茨·米 德夫。”“哈,哈,哈,伊格纳茨!”老头子们都笑起来了。“搞得真棒!”布特 列尔面露胜利的表情,带着讽刺的微笑把手从桌上放下来说: “哼,显然这是胡说八道!”马丽什卡用臂肘敲着奇妙的桌子说: “又是这个洛萨小鬼把我们的一切搅乱了。”桌子发出轧轧轧和裂开的声音, 那声音象哭声似的,以回答年青的男爵小姐的敲击,随后桌子旋转得这么快,就象 秋天田野里的飞帘一样。 在桌子的里面,在桌子的脚里面,在某一只椅子的里面,同时可以听到令人害 怕的尖厉的声音,使得在场的人都感到恐怖了。 “总之,这是个医生。”灵魂附上了身的安娜·伊寿比庄重地说。 伊寿比的两位老小姐是道道地地的灵魂附上身的中间人。她俩在阴间有股气, 那股气直接和她们合而为一,可是两位老小姐本人还不知道这一点。她们只有一半 活在人间,只有一半还算是人,还有另外一半是那股气。别人在她们的脸上和手上 常常可以看到痉挛性的颤抖,伊寿比老头子说过,在每次关亡招魂以后,她们回到 家里,都这样疲劳,都这样没有劲,仿佛在田里劳动了整整一天似的。 “太太老爷们,我请你们别吵!让我们看看,这是什么意思。”桌子平静了, 敲的声音变得很轻很匀,而且很清楚地听见了大家所期待的字母。马丽波夫人好容 易把它们记在纸上。 大家都怀着好奇心凑近马丽波夫人,想抢先看看她所写的字: “我答应过到这儿来告诉你们。阴间的情况怎么样。不用花钱请医生。实际上, 死仅仅是无足轻重的改变。灵魂换个地方,肉体换个样子而已。”“真不可思议!” 神父惊讶地叫起来。 裘里老头子为了要研究桌子就弯下了腰,随后他又哈哈大笑地望望那些坐着的 人。 “你们之中谁开这么个玩笑?”“真可怕。”鲍尔海少校出声说出他的想法, “因为只有医生才能这样回答,马丽波夫人不懂匈牙利文是真的吗?”就在这时候 院子里传来了马蹄声,不到一分钟,听见了令人不安的敲门声。大家都吓得发抖, 虽然灵魂往往是从别条路上来的。 “进来!”宪兵班长戴着帽子,拿着口袋,腰里佩着马刀站在门口。 “叶辛卡,出了什么事?”“县长老爷,我大胆报告您,今天晚上,在通别恩 村的路上,巴利鲍看守人发现了米德夫医生的尸体。”所有在场的人都脸色发白, 眼睛呆呆地现出恐惧的神色。大家都从座位上跳起来;男爵本人简直呆得象木鸡一 样。猴子也钻进了通房间的房门悲伤地望着宪兵。 “啯啯啯,啯啯啯!”男爵低低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两个钟头以前他才离 开这里。这是谁告诉你的?”“是我亲眼看见的。”“你看见医生了吗?”“正是 这样,看见了。”“嗯,嗯……”“他再也不能在人世间开药方了。”“他是给人 打死的吗?”“在他身上我没有看见任何暴力的痕迹。真的,我没有好好看一看, 就急忙赶来报告老爷,同时我也来接受命令,以后如何处理。”“我马上给副省长 打报告,请求他在明天早晨以前派一个省里的验尸医生来。把这份报告派一个急使 送去。知道吗?”“照办。可是尸体怎么办呢?”“在我没有察看过以前不许动。 或者……不,省里的验尸医生没有检验以前不许动。派人看守了尸体没有?”“派 了两名宪兵……”“靠得住吗?他们不会掏他的腰包吗?”“我可以保证他们完全 靠得住。”“他们两个人过去是干什么的?”“有一个叫安德拉什·卡日马利,是 从雅诺什匪帮上我们这里来的,小伙子再好没有啦——真行!第二个是约日·科洛 姆波什。”“这是哪一个科洛姆波什?”“启禀老爷,就是那个杀了人关在摩恩卡 契城牢狱里的人。”男爵用生气的、敏锐的目光打量了宪兵班长一下。 “你竟敢为杀人犯担保?”“老爷,正因为那个人已经干过一番大事,在细小 的问题上就不会再浪费精力了。”“最亲爱的叶辛卡,你还是马上回到那里去,我 不到,你就一直看守到天亮。你小心点,一个手指也不能碰!晚上反正在那里什么 也调查不出。天好象黑得很,是吗?”“乌云密布,可能要下雨。”“你带上草席, 把死人盖好,要盖得小心些!可怜的伊格纳茨呀! 可怜的伊格纳茨呀!今天我们桌子上坐的人不止十三个!好吧!……叶辛卡, 你在外面等一等;我马上写信给副省长。”裘里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写了报告,而 且在信封上写了“ Citocitis-sime ”,象在一般情况下那样,脸色苍白、心里感 到压抑的客人们,都回忆起死者最后的话来。每个客人都记起某些有趣的甚至奇怪 的话。“现在——大家一致同意——医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为什么他恰恰在今 天突然谈起阴间呢?因为他这个可怜虫,已经准备上那里去了。”“男爵劝他走路 带上袖珍手枪时,你们还记得他是怎么回答裘里的吗?他说:‘要是我怕这个人, 就是开枪也打不中的。’哼!这还不奇怪吗?啊,他知道死神在路上等着他。我们 应该承认,这个医生是个聪明人。在我们省里,再也找不到这样的人了,上帝安慰 他的灵魂吧!”“死者的责任感多么强呀!”“他过去既然答应过,那么,他一定 会从阴间来的。这真是空前未有的事情!我到现在还不能清醒过来,”年老的西尔 玛伊伯爵夫人说。 两位大学生也因为发生了这件事而大为激动。 “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西格蒙特·别尔那特说。 “喂,您这个什么都不相信的人,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年青的男爵小姐问 布特列尔,他进退两难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意趣索然,脸色 苍白得象墙壁一样。 “我服气了。”他若有所思地回答。 男爵小姐为了从蜡烛上捻掉灯花,就走近桌子去。这时候苏青卡正同管家在讨 论:“如果一个人到阴间去而没有进行忏悔,是多么大的损失。这下子这个可怜的 医生……”他听见了马丽什卡衣裙的窸窣声,就转过身来,朝她那里走了几步。 “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小姐低声说。 神父沾沾自喜地微笑了。 “我用金锁封了他的嘴巴……”所有的人都叹气、惋惜,只有伊寿比老头子产 生了某种妒忌心说: “唉,他死得多么有趣!省里一定有很多人议论他的死!有的人无声无臭地过 了一生,象蚂蚁似的无声无臭地死去了。哼,好象蚂蚁爬过黑黑的石头一样,哪一 个会注意到呢?石头既没有任何一点痕迹留在蚂蚁身上,蚂蚁也没有痕迹留在石头 上。这个医生死得多么幸运呀!”可怜的伊寿比老头子差不多已经站在死亡的门口 了,因此对于死当然是不会无动于衷的,死随时都会到来。 “我准备打赌,”他含糊地对少校说:“这件事以后一定会印在卡沙的日历上 ——这件事是多么令人奇怪。我真希望知道他的灵魂是否还留在桌子里?”可是少 校却吓得直哆嗦。 “我从来不怕活人,可这一次是太可怕了……去他妈的,这个我可受不了。” 他请自己的兄弟吩咐套马,如果可以的话,只要回家能走别条路,就不走躺着医生 尸体的那条路,因为他的神经不能忍受这种景象。 只有小西尔玛伊还敢提议再问问医生阴间怎么样。现在他可能还会讲出来,因 为上帝可能还来不及禁止他说这些话。这种机会失掉了是很可惜的。 男爵从办公室回来,他也赞成小孩子所提的意见:可是,这如果是一次谋害, 那会怎么样?医生的灵魂也许会把谋害者的姓名说出来。那他裘里到时候一定给省 里的审判老爷们看看颜色,年老的军人多有本领!他富于先见之明,他以自己的嗅 觉查明了犯罪的线索! “对极了!我们来同灵魂谈谈吧!只要让我问问他。”可是这件事不能再谈了。 奇怪的事儿已经把所有人的勇气夺去了。 任何人都不敢走近巫桌。 那时候街上已经黑得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了。第一阵雨点在窗玻璃上淅沥淅沥地 响了起来。现在真的连下雨也牵动神经了。 客人们一一告辞了;他们每个人都请求男爵派一个伴送的人,带着灯笼把他们 一直送到家。男爵向两位大学生指点了他们住的房间,并祝他俩晚安。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天一亮马上就走。”“很好,我就命令马夫。” “那么请允许我们现在就向您告辞。”“愿上帝赐福给你们,我的孩子们!记住, 别忘了自己的诺言。”男爵整夜不能入睡。房间里的家具发出裂开的声音,轧轧地 响个不停,夜壶柜上盛水的杯子破了,总之一句话,他感到各种各样神秘的预兆。 “好吧,好吧,伊格纳茨朋友,我就来了,我立刻就动身。当然罗,你躺在那 里是很不愉快的,可是我现在就要出发了。”东方刚刚露出一抹红霞,他就起床, 坐着马车向出事地点驰去了。 裘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点,年老的米德夫睁开两眼躺在凋谢的梨树下的地上。 象玻璃似的眼珠儿非常奇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象要说什么话似的。老头子显 然在路上中风了。 男爵向他弯下身子,他听见医生的怀表的滴答滴答声。人所创造的机器依旧在 转动,可是上帝所创造的人已经死去了。裘里的内心有某种说不出的痛苦。他沉重 地想到钟表匠创造的机器,比造物主所创造的一切生物还要结实。人是多么伟大, 同时又多么渺小!这个躺在这里的人,几个钟头以前还是一位学者,可是现在已经 没有生命了,象他所躺在上面的土地一样。 “叶辛卡,把他口袋里的钱包、怀表、纸头都拿出来。现在让我看看,随后, 我亲自把它们带走。”叶辛卡搜查了死者的口袋,可是他找出来的值钱东西并不多 :手上有一颗蓝紫色的宝石,象印章式样的戒指,一只表面厚实而凸出的银怀表 (它还在滴答滴答地走),一只红木做的用以嗅鼻烟的烟盒,盒子上用工笔画有吉 约坦医生的肖像,一根嵌着珍珠母的牙签和一只钱袋。 男爵打开了钱袋,数数其中有九十个福林的纸币,那时候纸币是不值钱的。 “别的东西没有了吗?”宪兵在裤袋里找到了一把钥匙、九个马克以及一些零 星小钱。 “喏,还有,请看吧,是张纸条子,可是已经被人撕破了。”“破了没关系, 拿来;可能其中有什么重要的话。”裘里约略地看了一下被人撕破的纸片。 “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一面说一面却认出了蓝色的迪奥日吉厄尔纸和苏青卡 的笔迹。 可能这是一角撕破的信纸,是他昨晚要神父派人送给医生的那封信,请医生来 看马丽什卡的病。 他打算把纸头丢掉,但突然有一段话出现在他眼前:“……请你把真相瞒着小 姐的父亲。”男爵非常奇怪。哪一位小姐?哪一位父亲?这些话只可能指马丽什卡, 那么她的父亲,就是他自己。这就是说向他隐瞒了真相了?那么,是什么真相呢? 便条在他的眼前跳动起来。男爵抚平揉皱的纸头,读着:“我们慷慨地酬谢您 ……”末了几句话写在另外一页上,可是这一角纸头刚巧被人撕掉了(大概拿去点 烟斗了),最下面还可以认出两句话:“附上五十个福林……”“找吧,”男爵大 怒,气呼呼地说:“那里想必还有纸头。”可是在医生的口袋里再找不到什么东西 了。 同时,这也已经够了。男爵仿佛感到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旋转起来。 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可怕的怀疑。“我的天呀!这可能吗?这个纯洁的、无罪的 孩子……”虽然早晨的天气很冷,野草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霜,矮小的梨树上,叶 子怕冷地一张张挤成一团,可是裘里的额头上尽在出汗。村道的另一边,一棵纤细 匀称的杨树高高地挺立着,两只乌鸦栖息在树上,它们目不转睛地望着死人的尸体。 它们严肃而又平静地并排栖息在一枝唯一的斜枝上,可能在想着:“如果这些人不 聚在这里,那么,这个医生就是我们的猎获物了。”正在这个时候,别恩村的村长 马通·若姆贝克坐着马车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米哈伊·科潘托和医生家的管家 婆。可怕的消息已经传到他们那里,因此他们赶到出事地点来。村长一丝不苟地对 他的县长老爷说了一长串问安的话,说过以后,拚命地抓抓后脑勺。米哈伊·科潘 托也学他的样,为这件不幸的巧合感到惋惜,米德夫老爷刚巧长眠在这棵梨树底下, 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他怎么也弄不清楚,难道周围的树还嫌少吗? 裘里在别的时候,可能还会注意到他们的不满意,可是现在他正在想着与此毫 不相干的事情。只有过了几年,他才明白村长为什么对医生刚巧死在这棵梨树下感 到不快。事情是这样的,梨树下刚巧埋着一只铁皮箱子,里面放着卖掉葡萄酒的钱 两千福林;为了转移目标,他们派了几个用叉子武装的人,在村政府的房子里看守 它们。 裘里阴沉着脸听着村长的话,然后把从死人身上找出来的东西,除了便条外, 全给了他。 “你把医生的尸体送回家,”男爵命令道,“在这里任何犯罪的痕迹都没有找 到。”说完这些话,他就坐到马车里,沉浸在阴郁的思考里了。他渐渐记起了所有 的事情,想起昨晚他把神父和马丽什卡一齐赶到隔壁房间里去的时候。医生说: “如果你自己也把耳朵凑近锁缝,那才有趣呢。”现在男爵全部明白了!他好 象要发疯了。 “快跑,快跑。”他对车夫喊道。 一对栗色的马象风一样拖着轻便马车往前奔驰。 “我要打死女儿!她应该去死!”父亲心里反复地想,“为什么,为什么要她 活着丢人现眼呢?可是以后又怎么办,以后又怎么办呢?把她埋掉,对的,现在就 把她埋掉。可是,我自己又怎么样呢?我说:‘她是我的女儿,我这样对付她,是 她罪有应得。我是一个贵族,不可能有别的办法!’”如果没有很多鬼来折磨他, 他对此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有一个鬼好象在撕裂他的心,另一个鬼钻进了他的 脑袋,第三个鬼在轻轻地对他说: “你是一个贵族,你雪了恨也惩罚了她,如果以后永远看不见她在你的身旁, 如果早晨她也不到你那里请安问好,也不说‘亲爱的爸爸,早安’,她不会笑,也 不会抚摩你的胡须,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你再也听不到她在院子里发出的那 银铃一般的声音,总而言之,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找不到她,那么荣誉对你又 算得了什么呢?别人会在你的背后议论说:‘自高自大的人,把自己的荣誉估价得 这么高!’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以前你本人也有过错误,为什么过去你没有 监视好呢?血总是血。血总是汹涌和沸腾的。甚至水也会给火烧得沸腾起来。这一 来,是谁错了呢?是你自己。”还有一个鬼(一大群鬼在这种情况下包围了他), 这第四个鬼说: “裘里,告诉你,我给你一个很好的劝告,……哼,很好的劝告……大胆行事, 这是对的,可以试一试……”裘里更厉害地催促马车夫: “傻瓜,快些……”那时候两匹马已经跑得浑身大汗(汗珠多得可供一百个人 刮脸),它们跑到了院子里,辕马的腿都发抖了。 男爵从马车里跳出来,迎面碰到了一个拿着篮子和锄头的雇工。 “怎么,两个大学生还没有走吗?”男爵激动地问他。 雇工恭恭敬敬地从嘴里拿掉烟斗,用左手拿着它回答说: “不,老爷,他们都走了。”听到这个消息,裘里打了他一记耳光,锄头、篮 子和烟斗统统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他的面颊在第三天还是肿的。 马丽波夫人穿着红色宽服站在台阶上抖动着什么白色的东西。 “老爷,有什么新闻吗?”她听到凉台石阶上男爵的脚步声,就问男爵。“查 到了什么没有?”女人因为好奇心而焦急不安。她急不及待地想知道,医生是自然 死亡还是被人谋害死的。 “是的,查到了。”裘里用冷淡的声调说:“愚蠢的家伙,你这个粗心的女人, 现在我一分钟也不想把你留在我家里。你收拾好东西,自己告诉马车夫送你上哪里 去吧。”马丽波夫人大惊失色。 “不,老爷,这是不可能的!您当然是说着玩的?”她低声说。 裘里没有回答她,气喘吁吁地直奔女儿的房间。猴子站在门坎上,一只大花猫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擦脸,它们互相望着,好象在微笑似的。 裘里一脚向猴子踢去(猴子被他一踢,嘴里咕噜咕噜响着,急急忙忙地跑出去 了),他开了房门提高了嗓子喊道: “不幸的人,快起床!”马丽什卡依旧躺在雪白的饰有花边的被窝里;她那被 丝绒一样的黑黑的眼睫毛遮住的眼睛睡意蒙眬地闭着。美丽的长头发象波浪一样拖 到地板上,太阳光快活地在她的一绺令人销魂的头发上晃动。 开门的响声和严厉的吆喝声使小姐浑身一震,她一看见是父亲,便睁大眼睛微 笑了。 “你叫喊什么呢?”老头子困惑地走进来。唉,他最好看不到这个微笑!他满 脸通红,找话说。 “对,对,我叫喊……我说……”“亲爱的爸爸,你说什么呢?”“我的孩子, 你起来吧。我想同你谈谈。”他的声音已经柔和了,而且带着无限的悲伤。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