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三个女儿 这个打击把霍尔瓦特完全毁了。他对整个世界发脾气,决定让小女儿比罗什卡 ——整个地区没有人比得上她漂亮的、象土耳其女子的姑娘——远远地避开男人们 的眼睛。比罗什卡还穿着当时流行的短裙子,而且认为她家里的院子和花园、一只 很大的丹麦种狗、一只安哥拉种的猫、一只颈项上系着蓝色缎带的小羊,以及远处 某些隐约可见的房顶等东西,就是整个世界了。 由于这样的教育,这位小姐从来也没听见过粗野的话;她也没有男朋友和女朋 友,从小就没有学会卖弄风情。可是年青的身体差不多发现了:人家不让她的灵魂 得到正常的发展,自己的身材同样发育得很慢,仿佛有人这样决定:何必着急呢? 其实,她长得非常美丽动人。小脸蛋是这样的可爱,象所能想象的那样——高高的、 宽阔的额头发射出真正无邪的光彩,一对多情的蓝眼睛,一头亚麻般美妙发亮的头 发,用金箍束住,免得它们掉到额头上来。这是多么匀称呀!我的上帝,当这位小 姐穿着长裙,显出她那腰部的曲线时,那有多美呀!虽然比罗什卡现在还是穿着宽 敞的衣裙,正在发育的少女们通常都是穿着这种衣服的,但她并不因此失去匀称的 体态。是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比罗什卡穿的是多么特别的衣服——不是织的,也 不是绣的,而是用纯金做出来的,因为霍尔瓦特一定要把自己的小女儿打扮得象女 王一样。 可是过了一些时候,老头子开始着急起来了,因为他注意到女儿太瘦弱了。而 且女儿的名字也经常提醒他,她的面孔应该是绯红的。的确,比罗什卡是这样瘦, 单薄得象能透光似的;两眼下有蓝圈儿,脸上的青筋也看得出来。 “毫无办法,现在只有请医生。”霍尔瓦特说,他就派人请了现在已经过世的 米德夫医生。 医生来了。——愿他永垂不朽!——可是老霍尔瓦特光拿一些滑头的问题来麻 烦他: “您猜一猜,我为什么请您来?”“大概是哪一个人害病了,”米德夫回答。 “一切都可能的,但是您既然是医生,就应当猜一猜,究竟是哪一个害病了。” 老米德夫勃然大怒,说: “什么?您这样异想天开地要我猜您的谜吗?您要知道,您自己病了,您发疯 了!”“喔,喔,您别生气,”主人殷勤地说,“我不喜欢比罗什卡的脸色,还有 她的身体。她脸色苍白,身体单薄,弱不禁风。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老爷, 这一点您应当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她平时做些什么事?”霍尔瓦特告诉医生女儿怎 样消磨一天的时间:每天几点钟起床、做功课,以后就弹钢琴、吃中饭,又是做功 课,刺绣以后就吃晚饭,睡觉以前听保姆讲故事。 “哼,这一下您自己把原因说出来了。幸亏,病还来得及治疗。”“唉,医生, 上帝保佑您!……”“您不要叫上帝来偿还您自己欠的债,”米德夫打断他的话说。 “您最好仔细听听。如果您真能严格按照我的药方办,那么小姐就能长得两颊绯红, 象一朵罂粟花似的。如果不听我的话,她就活不长了。”“请您吩咐吧,”霍尔瓦 特由于害怕而口吃地低声说。 “那座远远地隐约望得见的小树林叫什么名字?”“别尔涅什……”“它是哪 一家的?”“我家的。”“就这样吧,小姐在一百天以内,应该拿着斧头到这座树 林里去,每天砍下一棵手臂那么粗的小白桦树。要把砍下来的树堆成一堆;只要把 一百棵小白桦树堆好,小姐就会长得象一朵最漂亮的玫瑰花一样了。”“您在说什 么?”霍尔瓦特楞住了。“这是不可能的!我能象命令一个短工似的命令她用这双 娇嫩瘦弱的手去砍树吗?您这是当真的吗? 我能允许她走出大门让男人们的眼睛盯住她吗?……永远不能!我以前发过誓 的!我的两个女儿已经被人拐跑了。够了!我不能把这个最小最漂亮的女儿送掉, 她得跟我留下来。”米德夫医生耸耸两肩。 “您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可是我要再一次警告您:要么砍一百棵小白桦树, 要么砍一棵大大的胡桃树,用来替她做棺材。”这个前卖酒商人终于让步了,最漂 亮的姑娘也从深闺中被解放出来了。她现在每天要到别尔涅什树林里去,用那斧柄 磨得很光滑的斧头,砍一棵小小的白桦树。她父亲常常亲自陪她到树林里去,家庭 女教师只是偶尔陪着去。有一次,正好是由家庭女教师陪着比罗什卡去的一天(爱 开玩笑的爱神丘比特把这些事情安排得很巧妙),亚诺什·布特列尔和西格·别尔 那特——他们当时还是中学生——很喜欢到树林里去寻觅鸟窠,一个牧童把最合适 的地点告诉了他们。的确,别尔涅什不是他们的产业,因此更加吸引他们上那里去。 小姐对准今天指定的树木,用斧头砍了又砍,可是当她停下来喘一口气时,就 想:“树痛不痛啊?”“这个可怜虫,它怎么会不痛呢,有时候它还流出树胶来呢 ——这一定是眼泪,要么就是血。”当小姐砍树的时候,那位多情的德国家庭女教 师就为小姐采花,正确地说,是为自己采花。这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小姐,大鼻子, 骨瘦如柴,有两条这么长的腿,如果她早些出生,就会成为一个养出很多长腿坏蛋 的好母亲,那时弗里德利希一世会把他们选到有名的近卫军里去的。有人传说,从 前歌德追求过家庭女教师弗里德小姐的母亲,这个谁又知道呢?…… 这个小小的家庭逸闻使弗里德小姐堕落了,她一天天地浪漫起来,以至于不能 自拔。不过这一次应当这样说明一下:当比罗什卡砍小白桦树的时候,家庭女教师 从秋牡丹跑到水仙花那儿,又从水仙花跑到黄“麻雀草”那儿,离女学生愈来愈远 了,当比罗什卡看见两个绅士装束的青年出现在树背后,恐怖地喊着“弗里德,弗 里德”时,可怜的弗里德小姐连听都没听见。这真是可怕的一刻啊。那是一辈子也 忘不了的。比罗什卡专心一志地干活,她的斧头敲得整个树林都听得见。她面孔绯 红,额头上汗珠象许多小小的珍珠一样滚下来。 那时两个青年人迷路了,他们不知道怎样走出树林,就决定“上砍柴人那里去, 他可能会给我们指出一条路”。布特列尔身上还有两枚小钱,他打算给砍柴人买酒 吃。 可是突然间出现了奇迹!两个青年都凝视着这位非常瘦弱、手里拿着斧头的小 姐。由于惊奇,亚诺什伯爵的两只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他比西格稍大一些,已经 读过林中仙女的故事。现在他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一位仙女,因为只有仙女才有斧柄 磨得这样光滑的斧头。 比罗什卡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抬起了头,当两个朋友分开树枝走到空地上的 时候,她吓得叫了起来,斧头也从手中掉下去了。 “弗里德!弗里德!”小姐想跑开,可是跑不动。 西格首先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您别害怕。我们不会难为您的。”他温和地说着,走近了她。“您别 把脸蛋儿扭过去,也不必这样发抖。我有个东西给您看。您看,我们在鸟窠里找到 了多么好看的鸟蛋!”孩子气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怖,小姐决定看一看:在西格·别 尔那特的手掌中有五个小小的五彩斑斓、略带玫瑰色的鸟蛋,仿佛大理石雕出来似 的,美得没话说。 比罗什卡微微一笑,可还是不敢去触动它们。 “请您拿一个吧。”青年把鸟蛋递给她,请求说。 小姐终于鼓起勇气问他: “您真的给我吗?”“真的给您,我们两个人本来不知道怎么分这五个鸟蛋。 现在每个人恰巧分两个。朋友,对不对?”因为最后一句话和亚诺什有关系。比罗 什卡对另一个青年望了一下。他面红耳赤困惑地回答说: “如果小姐喜欢这些鸟蛋,我把自己的一份也送给她。”男孩子的话使人感到 这样诚恳和温暖,这使比罗什卡非常感激。 “不,不,不管有多大的理由,我都不能夺去您这样好玩的东西。”她的声音 是这样的柔和动人,连树上的小鸟都用快乐的鸣啭来回答它。这里的鸟儿是这么多 呀!比罗什卡也感到奇怪,周围有这许多鸟儿,她怎么会害怕呀。 “您就是霍尔瓦特的女儿,对吗?您就是那个有名的美女吗?”西格甚至顽皮 地问她。 可是小姐由于自己的单纯,并不懂得这个取笑,天真地一点也不害羞地点点头 说: “是的。”“我家一个雇农的妻子向我谈起过您。她以前在您家干过活,她说 小姐是给藏在玻璃罩下面的。您知道您就象放在帕塔克城博物馆里的甲虫一样。而 且我总是这样想:‘把您扣在别针上放在玻璃罩下面,’”他继续用顽皮的取笑的 口吻说,“现在我同我的同伴甚至有点儿害怕,把您这位小姐当作林中的仙女了! 请您告诉我们吧,为什么您要砍树?”“因为爸爸叫我砍。”“您爸爸真是一个怪 人。”那时候亚诺什也已经走近来而且决定参加他们的谈话: “很难吧,是吗?”“很难。”小姐忧郁地微笑一下回答说。“我不仅要砍树, 而且还得把它们搬到那个堆上去,同其他的树放在一起。”她用手指指那块空地, 那里已经并列放了十多棵被人砍下的、树叶都已枯萎的小树。 亚诺什不止一次在故事里看到这样残酷无情的父亲;而他们的城堡恰巧都象霍 尔瓦特家的一样。 “可是我想您不至于要砍掉整个树林里的树木吧?”他很感兴趣地问道。 比罗什卡一面回答亚诺什,一面却不知为什么继续望着西格,虽然亚诺什比自 己的同伴要漂亮得多:他有一对大大的深思的眼睛,脸色也很红润。那时候他的下 巴光滑得还象姑娘一样,只有嘴唇上已经可以看出一抹淡淡的绒毛了。 “噢,不会,当然不会的,”小姐一面俯身捡起斧头,一面含笑回答:“我只 要砍完一百棵树,就没有事了。”亚诺什已经跑得很近了,他对小姐说: “请允许我替您砍下这棵树,把您的斧头给我吧。”比罗什卡向他点点头表示 同意。亚诺什伸手拿斧头,无意之中碰到了小姐的手指,她仿佛被火烫了似地急忙 把手缩回去。现在斧头发出来的声音也两样了。树木嚓嚓嚓地响,而且有裂开的声 音,木片往四面八方飞溅着。斧头仿佛同亚诺什的手连在一起了——这才表示出 “男人”是什么意思,他干得多么出色!他既不疲劳也不流汗。他用斧头这样轻轻 地砍着,仿佛拂去地毯上的灰尘一样。“我的上帝呀!”小姐这样想,“他多么有 劲呀!”他只用手挥了一下又挥了一下,那棵树便哗啦一声倒在草上了。他砍断一 棵小树多么快,简直轻而易举! 接着,亚诺什同西格抓住那棵砍下来的小白桦树就跑,他们不象比罗什卡那样 拖着走,而是扛在肩上,把它搬到另一堆小白桦树堆上去,那些小白桦树命中注定 是为一棵胡桃树的生存而被砍断的,否则那棵胡桃树就得做一口棺材。在树木的生 活中,也有这样愚蠢的不公平的事情。 随后两位中学生就告辞了。小姐甚至好象有些惋惜他俩离开得这么早。 “这样说来,你们真的不是强盗吗?”她和蔼可亲地甚至温情地问,她的声音 中带着些惊奇的声调。 “难道您把我们当作强盗吗?”“有人总是吓我,说树林里有强盗。”“树林 里有强盗那是完全可能的,”小小的西格抱怨似地说,“真的有强盗,可是他们的 样子完全不同。总而言之,我们两个人可不是强盗。我们都住在邻近的房子里。我 是西格蒙特·别尔那特,眼下在研究语言学。这是我的朋友亚诺什·布特列尔伯爵 ;他在帕塔克中学专修修辞学。”“真可惜。”小姐天真地说道。 布特列尔微微一笑。 “您很希望我们是一伙强盗吗?”“是的,”小姐低着头回答说,“这样一来 我就可以完全不必害怕强盗了。”她用充满了幻想的远望的目光凝视着两个渐渐远 去的中学生,直到头上戴着花环、胸前佩着鲜花的家庭女教师来到空地上。 “瞧,您已经把树砍下来,而且还把它拖到指定的地点。我的孩子,这真了不 起呀,您很快就会健康起来的。啊,您爸爸一定会很高兴的!”比罗什卡打算跟她 讲讲刚才发生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遇到两位中学生是一件不平凡的大事),可是 家庭女教师的惊奇使她很高兴,小姐考虑以后决定:“如果爸爸对这件事感到高兴, 那可好极了,就让他高兴一下吧。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一点不提,不然弗里德会猜到 是谁砍下这棵树的,她会嘲笑我,对我说:‘啊,亲爱的小姐,原来如此?是别人 替您干的吧?幸亏这里的树木很多,请您再砍一棵吧!’”比罗什卡在家里对树林 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提。将近傍晚的时候,她在十七公顷多的大花园里散步,走遍 了整个花园,一直走到被隔断了的别尔那特家的古老的墙边。她暗暗地想:“两个 中学生就住在那里。 是的,如果我能看到隔壁的花园而且看见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事情,我可以付 出很大的代价。”她偷偷把鸟蛋埋在花园里,希望它能孵出小鸟来,就象鲜花由种 子生长出来一样。 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象以前一样单调地流过去了:她继续到树林里去,有时候 同家庭女教师一起去,有时候同父亲一起去,有时候三个人都去。小姐真的很明显 地恢复了健康,身体也结实了;两眼下面的蓝圈儿看不见了,她的雪白的娇嫩的皮 肤微微地透出了血色。老霍尔瓦特高兴极了,而且不厌其烦地反复说:“你们瞧吧, 米德夫医生可不是一个傻子,他精通自己的业务呀!”比罗什卡真的象罂粟花似的 很快地透出红色来了。 他一天比一天喜欢医生的奇怪的处方,而且为女儿选的树也一天比一天粗:让 她出汗吧,让她疲劳吧,健康,这也是资本,让女儿积累这些资本吧。他迫不及待 地指望女儿长得比鲜花还鲜艳、有力、结实。 由于无事可做,他偶尔决定数数女儿已经砍了多少棵树并且把它们放在空地上 了。原来有三十四棵树了……那么,只要再砍六十六棵树就行了。哼,科学是奇怪 的事情,从这些小小的白桦树里谁又想得到能获得红晕呀! “等一等,等一等!怎么会是三十四棵树呢?”他突然奇怪起来了。 “才开始了不久呀。好象多了一点了。”“小姐,”老头儿已经生气地对弗里 德说,“您记不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治疗的?”“恰巧在一个月以前。”“见 你的鬼!日历里没有一个月三十四天的。不可能有的,小姐。”“我记得很正确。” 他们就一起回忆医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原来米德夫医生是三十天以前来的,可是砍 下的树还是三十四棵。 “我的小绵羊,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好爸爸。”“是不是有时候你 一次砍了两棵树呢?”“爸爸,你在说什么呀,对我来说砍一棵还嫌多呢。”“会 不会是别处的小偷或者是到树林里来捡树枝的农妇砍的呢?”弗里德小姐猜测说。 “胡说八道!”老头子叫道,“小偷不会来砍树,只会来偷砍下的树。如果我 们少了几棵小白桦,那倒还能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谜。简直不可思议!亲爱的女 儿,你没有一点可怀疑的吗?”“没有,亲爱的爸爸。”“要是我是一个讲迷信的 人,我还会以为有个善良的仙女在帮助你呢。你在家里休息的时候,她就上这里来 替你砍树,为了不让斧头累坏了你的娇嫩的手。”比罗什卡满面通红;这样的红晕 就是砍掉一千棵小白桦树也不会得到呀!明眼人根据她的面部表情就可以判断出有 一个出人意外的谜儿在小姐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比罗什卡真的也在想:“这些树是 两个中学生之中哪一个砍的。是哪一个呢?”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真害怕这颗心 会一下子跳出来。 这件小小的事情弄得城堡里所有的人都焦急不安了。他们的生活本来就这样的 单调和寂寞,年老的老爷没有这回事就已经够神经过敏和怀疑多端了,特别是卡季 扎从家里逃跑以后,最小的一件事情都可以刺激得他胡思乱想起来。 相反,比罗什卡这几天却变得精神恍惚、心不在焉了。如果家庭女教师叫她一 声,她就会吓一跳。每天晚上,小姐很久都睡不着,老是在被窝里翻来翻去,在白 天她只想单独在花园里沿着小溪的两岸徘徊。可能还是这一个问题在折磨她:“两 个之中哪一个呢?”她是这样的悲伤同时又是这样的幸福……从那个时候开始,周 围的一切事物在她看来都起了多大的变化呀!树木的呼啸声也特别了,鸟儿唱的歌 也不一样了,微风在树丛里响得好象特别奇怪和神秘,从邻家花园里流过来的溪水, 发出了淙淙的响声,就象在喁喁细语一样。 有一次,她正在欣赏这条小溪,忽然看见一只小小的纸船随波浮游着。小溪的 流水潺潺地响着,带着它穿过彩色斑斓的小石头和水草。有时候小纸船停在小石头 的旁边,有时候和水草纠缠在一起,接着,下一个浪头涌了上来,抓住它,把它冲 下去。一朵红红的石竹花小得有如钮子一样在船里愉快地摇晃着,园丁称这些石竹 花为“小火花”。小火花呀,你要游到哪里去?小火花,你停住脚步吧。 小姐俯下身子捞起了小船,拿了鲜花。可是她看见花的旁边有一张小便条—— 不管你的眼睛相信不相信,——便条上写道:“比罗什卡,祝您日安!”真的是小 火花飞来了!小姐高兴得拍起掌来。我的宝贝,现在你到了这里啦,我的小火花, 你是坐了船浮到我身边来的吗?我要把你放在祈祷书里。两个中学生送你来的吗? 就是那两个男孩子吗?是两个之中的哪一个呢?哪一个呢? 这时候就在城堡的塔上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小姐,小姐,该到树林里去了!”比罗什卡象个偷了东西当场被捉住的犯人 一样发抖了。 弗里德拿了两件斗篷、两顶帽子、两把小伞站在塔上。比罗什卡把鲜花藏在怀 里,把小纸船掷在灌木丛里,因为深色的长叶子上有着白色的条纹,因此大家称这 些灌木为“有条纹的芦苇”。当她走上台阶的时候,仆人把斧头递给她,同时说: “这把斧头已经很钝了,您最好顺路上铁匠铺去把它磨一磨。我们家的磨刀石 已经坏了,这把斧头已经砍不动小白桦树了。小姐,您知不知道铁匠铺在哪里,要 不要我陪您一起去?”“马通,我们走吧。爸爸在哪里?”“老爷出去打猎了,老 爷会上树林里找您的。”铁匠铺设在离房子稍远一点的地方,在村子的尽头,这样 可以避开从铁匠铺门里和开在后墙上的小窗里飞出来的火花,以免发生火灾。马通· 奥普罗铁匠在村里是个要人,他因自己的职业而自命不凡。 一般说,那时候的铁匠和现在的不同。那时候的铁匠是村子里消息最灵通的人 ;除此以外,还有地主和神父,最后就是唱圣诗的人和文书。 那时候的铁匠铺就象政治性的俱乐部和报纸一样。如果有钱的地主老爷在家里 坐腻了,饭后就把软软的椅子搬到铁匠铺里,坐在那里聊天、吸烟。仆人带了椅子, 老爷们就围着钉马掌子的铁架子分两旁坐下,很神气地把用树根做的结实的长烟管 里的烟喷出来,就象坐在上议院里一样。铁匠有一个助手,他是一个脸上污黑的小 伙子,他只做这一类事,譬如哪一个老爷的烟斗熄了,他就把小小的煤块递给老爷 引火。 许多过路人常常到铁匠铺里来。有的要钉马掌子,有的要重新箍上轮箍。通常 这些过路人在长途行程之间见多识广,钉马掌子的时候,铁匠就灵活地向他们打听 消息了。有时候老爷们也插进来谈话——随便问问什么或者交换交换看法。 总而言之,谁要是想成为消息灵通的人,熟悉世界上所发生的事件,那就不能 轻视铁匠铺。这里议论着当时报上所披露的一切问题:各种各样使人开心的劝世的 故事和有益的消息。一个会当家的主人,他应该知道什么地方小麦的收成怎么样, 那里买粮食的人出多少价钱收买粮食等等这类事情。对于政治情况也是根据传说来 判断的。如果特兰斯瓦尼亚省的燕麦涨价,这就预示发生战争了。当铁匠修理马车 的时候,旅客们就讲各种各样的谋害和风流的故事以补充时事问题的不足。 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波若尼城某某伯爵夫人不久前死去了,她立下遗嘱把本人 的一笔巨额遗产全部送给私人的马车夫。另一个已经钉好了马掌的马车夫谈起,他 在谢契尼城看见西拉沙地主的许多那么大的山羊,它们竟赶走了很多公牛。知道这 些事情是非常有趣的:哪一个人能突然之间得到许多这么大的山羊或者这样一位伯 爵夫人呢? 当比罗什卡和家庭女教师到了铁匠铺里的时候,马通·奥普罗正在忙着替一匹 灰马钉马掌子。 “比罗什卡,别走近来,否则突然爆出来的火花会掉在您的麻纱衣服上,”家 庭女教师说,“那就糟啦。”比罗什卡暗暗地想:“有一个小小的火花已经击中了 我,它正在给我招来不少麻烦呢。”仆人马通对铁匠喊道: “嗳,铁匠,快上这儿来,有活干!”“您有什么事?”铁匠爱理不理地问他。 “霍尔瓦特小姐来了,难道您没有看见吗?”“看见了,我又不是瞎子,”铁 匠慢吞吞地说。 “快些过来,替她磨磨斧头。”“现在没有空,”铁匠嘟囔着。 “什么现在没有空?”仆人生气地看了他一眼。 “我在治马,”铁匠解释说,“这匹马病了,可是小姐挺健康——这就是说, 小姐可以等一等,首先应该帮助有病的,”他用涂了浆糊的破布缠了马的后脚,平 静地继续说(那时候的铁匠也得治马病)。 铁匠死样怪气的回答使仆人动怒了。 “哼,哼,小姐上您这里来,您招待得多好!”“她们干吗上这里来?”铁匠 冷笑道,“同名的马通呀,我这个手艺人跟小姐有什么相干?小姐的鞋子上是不钉 马掌子的。她们只有在束腰的紧身衣上才用到铁。我到底是个铁匠,只有微不足道 的裁缝才替小姐们装嵌铁片。他们倒还敢去碰铁呢!这些裁缝真侮辱了铁匠!所以 我同小姐们毫无关系。”幸亏弗里德小姐不懂匈牙利话,要不然她早就气跑了。比 罗什卡惶惶不安地象害怕的绵羊似的悄悄向后退去。 实际上这个铁匠是个善良的年青小伙子,他就是爱跟人家抬杠吵嘴。他辱骂世 界上的任何人,神父、村长,以及所有的上层人物。可是他却怜悯被雨淋的挨冻的 小猫,在冬天寒冷的晚上,他总是打开铁匠铺的窗户,以便让麻雀飞到那里去取暖。 “您的斧头在哪里?”他给马钉好了马掌后问仆人,“什么?小姐砍树用这把 斧头吗?这些老爷都发疯了吗?嗳,不,小鸽子呀!这个活可不是喝咖啡的人干的 呀!穷人们要养活自己,唯一谋生的工具就是斧头,老爷也强迫自己的手去拿斧头 ……我干脆告诉你,无论在什么地方,如果老爷们选中了这种时髦玩意儿,那是愚 蠢的。这几天年青的布特列尔伯爵也到这里来叫我安装斧头柄。我的上帝呀,从今 以后老爷们要替我们砍柴火了!可是我们替他们砍了有一千多年了。”仆人吃惊地 看了看小姐:她会不会因为铁匠讲了这些放肆的话而生气呢?可是他非常惊奇,他 看见小姐的脸上神采焕发,仿佛有生以来没有一个人比这个粗野的铁匠对她说过更 多愉快的话似的。 布特列尔伯爵也装了一把斧头!现在她明白在树林里替她砍小白桦树的善良的 仙人是谁了。现在她一切的一切都清楚了!她突然变成了绝顶聪明具有先见之明的 人了,因为她猜对了这个主要的巨大的秘密;同时,这也是很有力量的。现在对她 来说,在别尔涅什砍小白桦树已经不算一回事了。她的斧头敲得这么响,老霍尔瓦 特离得远远的还能听到。 他跑近女儿,关心地问她疲劳不疲劳?小姐愉快地回答说: “我可以把整个树林的树木砍完!”“好啊,谢天谢地!现在你可以明白劳动 有多大的力量了!”“可是亲爱的爸爸,你打到了什么东西没有?”“射中了一只 兔子和一个茨冈人。”老头子带笑地回答。 “难道都死了吗?”小姐恐怖地问。 “兔子,打死了,至于茨冈人,只受了轻伤。这个可怜虫正在采蘑菇,我看见 灌木丛里有一个发黑的东西,拿起枪就打。”“这个可怜的人痛得厉害吗?”“起 初他呻吟不已,我猜到了他的用意,就把兔子给了他。”“他感到满意吗?”“起 初他显然还嫌少,我就安慰他说:‘亲爱的人呀,我告诉你,如果我射死的是你, 射伤的是兔子,这不更糟吗?而且兔子也不会得到死了的茨冈人,可是你现在却得 到了射死的兔子。’这一下他同意我的意见了。”年老的老爷为这件打猎中意外发 生的事件和善地大笑起来。 一般说来,这是一个善良的人,他那聪明的灰眼睛总是放射出快乐和顽皮的光 芒。只有穿的衣服才是真正稀奇古怪的。大家都传说他模仿安德拉什伯爵们的服饰, 这件事是非常可笑的,因为所有安德拉什族的伯爵都是瘦高个儿,走起路来挺神气, 可是霍尔瓦特呢,是一个肚子很大的矮个子,有一个胖胖的脖子和一双短短的脚。 他穿着歌德式大礼服,从脖子齐耳朵围了一条黑色的丝围巾,裤子是用当时流行的 葛拉茨呢料做的:在灰色的衬底上绣着一些小小的拿着猎枪带着猎狗的阿尔卑斯山 射击手,真象个画廊一样!裤子上前前后后绣着许多同样的人和同样的狗,真叫人 叹为观止啊!乡村里的小孩子看见穿这种裤子的老爷在街上走过都乐不可支,是不 足为奇的。甚至乡村里的一些狗,这是妒忌成性的动物,它们看见这些画出来的同 族兄弟,也不能无动于衷。 弗里德找到一朵红色的野玫瑰花,把它插在老霍尔瓦特的钮扣孔里,一边说: “我们的比罗什卡再过六十天,就是这个样子了!”家庭女教师的关心,使老头子 愉快地惊讶起来,他弯下腰,吻了一下弗里德小姐的手。 应该说,他跟别的许多人一样,很尊重过去被歌德所爱的人的女儿,因为恰巧 在那时候,欧洲各地都崇拜歌德。家庭女教师们特别传染上了这种流行病:在所有 的大陆上,溯叙家谱,无论哪一方面都没有一个女人不同这位不朽的诗人发生关系。 这位老爷显然是好寻欢作乐的,全世界都知道他同二十多个女人发生恋爱关系,谣 传的另外几千个女人,是不计算在内的! “总而言之,六十天!”年老的老爷快乐地回答,“好极了,您提醒了我。现 在就来数数我们的小白桦树吧。”数到最后一棵,比起比罗什卡要砍的树又多了三 棵。这一下霍尔瓦特大发脾气了。 “这简直不象话!谁在支配我的树林!你们瞧,又是哪一个砍了三棵小白桦树, 而且都放在树堆上了。哪一个在这里胡作非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呢?”老头子把挂 在脖子上的号角除下来,使劲吹着,整个树林传遍了尖厉的响声。鸟儿立刻都沉默 了,仿佛拚命在猜测,这是什么呢。在树林里听不见鸟鸣的时候,树林是这样的阴 暗,甚至还使人觉得可怕。不多一会,回答小号角的信号响起来了,这是看林人的 回答,他已经听到老爷的命令而且赶到这里来了。 过了十五分钟,一个身材高大、胡须垂到下巴的人到空地上来了,他戴着帽子, 拿着枪,腰里挂了一只条子布口袋。 “伊舒托克,这是怎么回事?”老爷望了他一下。“我们不在的时候,是谁到 这里来,砍掉这些小树而且把它们堆在那个树堆上?”伊舒托克摇摇头说: “这不可能。我会听见的。”“伊舒托克,也许是这么一回事!你可别再反驳 了,这我完全知道。”伊舒托克划了一下十字。 “老爷,只有鬼才能干这种事,”他带着迷信的恐怖表情说,“用一种没有声 音的可怕的家伙砍的。”“是鬼砍的吗?伊舒托克,你在胡说八道吗?鬼为什么要 砍树呢?”“请您原谅,可是为什么鬼不砍树呢?他在地狱里用什么东西生炉子呢?” “伊舒托克,你简直是一个傻瓜。”霍尔瓦特笑了。“他不需要用木柴,他在地下 有煤炭。”“您说得对,可是这里还是有妖术呀,”伊舒托克稍稍平静了一点,低 声说。“如果是哪个农民砍的树,他就会把它拖回家里去。老爷,您同我都知道农 民的脾气,您我都没有见过恶魔,我们又从哪里知道魔鬼的行为呢?”一般平民在 这世纪的初叶完全受了神父们的影响,他们的心完全被迷信的蛛网蒙蔽了。在去年 耶稣受难日,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两个年青小伙子在卡波施城的路上谋杀了一个 流浪的钟表匠(那时候钟表匠替全省的人修表,要从一个村流浪到另一个村)。他 们杀死他以后得到了他仅有的五个福林。两个暴徒在钟表匠的口袋里从工具中找到 一块猪油。一个小伙子拿起来就吃,可是另一个小伙子害怕地阻止他说:“上帝呀, 你在干什么啦?要知道今天是耶稣受难日啊!”那个杀人犯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恐 怖地用自己血淋淋的手,把那块猪油掷到灌木丛里去了。 “无论哪一个砍树,”地主继续说,“伊舒托克,我命令你:一切工作都放下, 你就坐在这里打埋伏,一捉到什么人,马上绑起来拉到我那里。当心些,现在即使 有一棵树被人砍下来,你不通知我,你就要倒霉。懂了吗?”“老爷,我完全懂了。” 老霍尔瓦特只是想吓吓伊舒托克,可是比罗什卡听到这个威胁,脸色就发白了。伊 舒托克抓抓后脑勺,并且向老爷请求火药和子弹,隐瞒是有罪的,现在他拿枪至多 不过为了装装门面:对付人世间的人靠他两只强有力的手已经够了。现在哪个知道 他将同谁打交道呢,同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呢?可是子弹终究还是子弹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