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托特先生的闲谈 热烈的“晚安”祝颂声听不见了,栅门也关上了。可是紧握在小手里的白手帕 却还是在空中挥动了一下。这只是对亚诺什一个人所表示的临别的敬意。他是这样 的灵活,立刻就以闪电般的速度俯下身去,吻了吻这只可爱的小手,并且灵活地拿 走那块手帕,在回家的途中,他一路上陶醉在它的香气之中。亚诺什回到家里,把 手帕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希望做几个甜蜜的好梦。手帕可以送来好梦,只是没有 这么长的做梦的时间。 在亚诺什的梦境中,首先出现了美丽动人的手帕的女主人。现在他俩已经在一 起,住在一所小屋里面。比罗什卡在煮午饭,亚诺什把木柴放进炉子里去,他可以 随心所欲,随时吻这位漂亮的女厨娘。午饭终于做好了,亚诺什坐在桌旁,束好餐 巾,在等待上汤。一会儿门打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手里托着碟子的比罗什卡,而是 一个凶恶的老太婆。 “你干吗到这里来?”亚诺什向她嚷道。 “少爷,我是来叫醒您的。”亚诺什浑身发抖,睁开两眼。他看见站在他面前 的既不是老太婆,也不是比罗什卡,而是仆人安德拉什,他送来了早饭,请亚诺什 快些穿上衣服,因为老爷已经吩咐套马,西格也站在下面的台阶上吹着口哨在等他 了。 不管怎样忧伤,还是要准备上路。别尔那特家的车夫只要把亚诺什和西格送到 奥拉斯辽斯克村就行,以前他们曾经答应过,所以这次他们先要去拜访裘里。第二 天他们就要步行到帕塔克城,因为老别尔那特说,年青人有两条结结实实的腿,所 以不必平白无故地再折磨马了。 可惜地面上被浓雾笼罩着,因此霍尔瓦特家的城堡一点也看不见。 如果没有浓雾,比罗什卡一定会站在窗口上。对,别人说布特列尔族倒霉是不 假的;今天出现这样的浓雾就不是偶然的。 虽然使他不高兴的浓雾在渐渐散去,不久就射出了阳光,可是一路上亚诺什还 是闷闷不乐。四月的太阳还不顶暖和,晒得并不厉害,只是发出热力,使人感到舒 服,象无忧无虑的小孩子那样玩闹而已。它还是让严寒来干涉它,所以有时太阳照 耀着,有时却寒气逼人。白天太阳晒暖果树,骗它们开出白花,可是晚上寒气袭来, 枝上就盖满了凝霜。幸亏树木不会诉苦,否则不知它们要埋怨谁——是太阳呢,还 是严寒呢。 西格在路上想要解解亚诺什的忧闷。 “喂,老朋友,你为什么发愁呢?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真要高兴得不知怎 么办才好呢!”“你的个性和我不同。你看,我对于‘未来’真感到害怕呢。它仿 佛在说着什么不吉利的可怕的话。有时我感到眼看一个可怕的巨大的灾难就要压到 我的身上来了。”“你怎么啦!你的情形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用不着忧虑。你就是 这么一个幻想家!”“离别比罗什卡是开玩笑的事吗?你想象不到我是多么爱她。” “你们之间的阻隔并不是一个海洋。随便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看她。现在你自己都 可以作主。干吗胡思乱想,让我们谈谈现实的事情吧。 我们马上就要到奥拉斯辽斯克村了,在老男爵那里吃晚饭时,我们要痛快地多 喝两杯。你瞧,城堡已经可以望见了。”的确,在拐角那边的远处,透过高大白杨 的树梢,露出了裘里家城堡的锈红色屋顶。 “你看马丽什卡男爵小姐这个人怎么样?”亚诺什伯爵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我可没有看出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她有一点儿猜不透。”“这也可能, 我可不知道。”亚诺什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的心思依然远远地留在比罗什卡的身边。他想把她的形象想象出来。可是比 罗什卡的形象刚在面前出现,一会儿西格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啊,这个西格多么 叫人扫兴!)一会儿四轮马车跳了一下,一会儿车轮陷入沟里,或者马夫啪的一声 抽了一鞭——可爱的幻影就马上消失了。 周围的风景也引不起亚诺什的兴趣,虽然他们已经到了风景如画的地区:山谷、 小丘、芦苇丛和森林互相更迭着。 “亚诺什,你听到鹭鸶是怎么叫的吗?呕——呕——呕!”眼前展开了赫杰利 地区的风景;山坡上密集的葡萄棚桩子,使这个地区看起来象一块巨大的、背上嵌 满猪油的兔子肉。 过去曾在别尔查尔团服过兵役的老马夫,想起了一件事情,因此就在自己的驭 座上转过身来,讲起他们的部队有一次经过这条路到卡沙城去的情形。当他们刚刚 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们的将军拉利什伯爵突然喊道:“全体立正!在山上排队!” 士兵们迈着受检阅的步伐走去,仿佛走过皇帝面前一样。对,这座山应该受到比皇 帝更大的尊敬! 仿佛拖着一片绒毛那样,四匹马愉快地拖着轻便马车飞驰而去;突然间有一个 穿着黑呢衣服的人,从小树林里走上大路,象老朋友那样,挥动着他的帽子向他们 打招呼。 “Bonum mane praecor!”“你瞧,这就是辽斯克村小饭店的老板托特,不肯 拿我们小鸡钱的就是他!伊什托克叔叔,你拉住缰绳。”马车夫勒紧缰绳,四匹马 就站住不动了。两位大学生客气地问候托特先生。 “你坐到我们这里来吧,”西格提议,“我们把你带回家,路上顺便聊聊天。 我坐到马夫旁边去,我早就想去拉拉马缰了。”托特先生诚恳地用手擦擦胡髭,用 东方式的慢吞吞的调子回答说,他当然不反对跟他们坐一程车子,因为他也很疲劳 了。原来他是从邻村步行来的;他让妻子、孩子、两个内姨和外甥们坐上马车,人 多车小,是勉强挤进的。他感激他们的厚意,但是他自己却不能接受这份厚意,因 为他是一个懂得分寸的人,跟已故的贵族领袖帕尔·多库什有这样一个共同的见解 :真正的贵族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他恰如其分,不会装腔作势表示特别高贵的样 子。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他托特这个小饭店老板无论如何不能坐到套了四匹马的轻便 马车里去的原因。如果他一坐进车里去,以后同村人就会取笑他直到咽气。西格和 马夫伊什托克同意他的意见,而且马夫马上提出了一个聪明的意见: “你坐到我这里来,这就没有什么特别了。”坐在马夫旁边,那完全是另一回 事了。因此,这位可敬的托特就爬上驭座,侧身坐下,这样就可较舒适地跟两位大 学生聊聊天。 事情是这样的,在住有贵族的富裕的省份里,贵族的等级和门第是根据套马来 决定的。同时,每件东西在当时除了本身的意义以外,还有另外一个意义,表示出 跟这件东西的直接用途毫不相关的含义。譬如在德兰斯瓦尼亚省里,贵族的门第是 以屋顶上的烟囱数目来判断的。在贫穷的斯洛伐克省里,门第是以花园里所种树木 的数目和品种来决定的。 雷瓦伊男爵和尤斯特男爵,都坐在菩提树和枞树下;因为他们只是要乘凉而已。 烈霍茨和拉谷夫的男爵们,却都在自己的花园里栽种胡桃树,因为这种树不但绿叶 成荫,并且还可以得到少数的胡桃。但是小贵族们宁肯种李树,因为李树绿荫虽少, 却能收很多果子。 在杰姆普林、萨玻尔奇和乌恩克省里,门第的等级是以套马来判断的。举个例 说,别尔那特就是一个可以乘坐套四匹马的马车的贵族。这个贵族家的任何成员可 以步行,可是无论如何不能乘套两匹马的马车,否则就降低了自己一族的身份。象 福特尔、柏特、奥洛斯和西特可夫等贵族,只可乘坐两匹马的马车。 套马只证明贵族的等级,却并不能证明他的财产。乘坐两匹马的马车的贵族, 可以发财,甚至还可以有自己的养马场,但是如果他没有做大官,(至少最近两代 的儿孙)就仍旧只能套两匹马,否则社会上就会严厉地批评他。那时候还没有招摇 撞骗的骗子,只有一次,有一个波兰小贵族曾经在这个地方异想天开地扮过这样一 个角色。 当然,四匹套马是不一样的。巴尔可茨家的是四匹栗色马,别列恩家的是四匹 铁青色马,斯达拉伊家的是四匹牝马,瓦尔德斯坦和马伊拉特家的是同一色的四匹 千里马,它们是从近千匹马里挑选出来的。这些就已经足够证明他们是大贵族的等 级了。如果塞伦奇、恰托、别尔那特各家也是同样气派套了这样的马,那就要觉得 可笑了。按等级他们也是套四匹马,可是那四匹马的毛色、品种以及其他等等,都 是经过特别挑选的——这是名门望族、位高爵显的贵族的特权。所以别尔那特家的 四匹马,是毛色不一的:一匹是火红色的牝马,一匹是比牝马高出一只手掌的黑骟 马,右边头上是一匹灰白杂色的调皮的牝马——总之,每匹马都有它的特点。为了 使这幅景色看起来更富有古老的风味,并且把一个马家庭全部显示出来,还让一匹 小马,脖子上挂着小铃铛,跟在马车后面,在路边用细细的马腿迈着小步走着。 “喂,托特先生,有什么新闻吗?”“特别有趣的新闻可没有,”小饭店老板 沉思地回答,“只有我的丈母娘死了。”“真的吗?”“刚巧在复活节死的。今天 把遗产分给死者的亲戚。我就是从那里来的。”“财产多不多?”“我拿到了一点 财产,当然罗,要是我在她生病的时候就在她的旁边,可能还会多拿一些。但是我 们的神父一直在丈母娘的周围纠缠,因此她把大部分遗产遗赠给教堂了。她临死前 对我说:‘你别生气,我的孩子,除灵魂以外,我还把一些财产献给了上帝。我这 样做是因为所有的财产都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我说:‘唔,妈妈,把礼物退回去 是不好的。’神父听见了这句话就把我从床边推开,这么一来,我就完全落空了。” “当地的神父吗?是不是不久以前我们在裘里家认识的那个神父?”“就是他,邻 村也属于他的教区。他是一个圆滑阴险的小伙子,可是长得非常漂亮。年老时,他 不做主教,那定是魔鬼。可是他现在已经不到裘里家里去了。县长老爷对他下了逐 客令。这个神父大概把男爵小姐教坏了。”“喂,老板娘的小鸡都长大了吗?” “长大了,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显然,你们没有福气吃我的小鸡,因为两个宪兵 已经连续三天在村庄的入口处等候你们了。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你们送到 裘里的城堡里去。这一来,你们自己判断一下吧,你们还能来尝尝我太太的菜吗? 而且现在我也不劝你们吃她的菜,因为她老是哭自己的母亲,眼泪滴到每一只她烧 好的菜盆子里。我是她的丈夫,只能把菜吃掉,可是旁人呢,当然吃不下了。” “这么说来,裘里在家啦?”“一直在家,也没有人上他那里去,不管是骑马的, 还是步行的。 可是他家倒好象在准备什么似的。八天了,可能是十天,许多石匠、粗细木工 和铁匠都在他家日以继夜地做工。”“是不是小姐要出嫁了?”“不是的,没有听 说。那个法国家庭女教师也辞退了。”“真的吗?亚诺什,你听见没有?马丽波夫 人已经不在裘里家里了。”“这没有关系,”布特列尔说,“猴子很可以代替她。” “啊,猴子吗?差一点死掉了。你们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出了非常奇怪的事情。 两位伊寿比家的老小姐同自己的父亲住在隔壁房子里。有一个时期,那位安娜小姐 每天早晨在自己卧室的窗台上捡到一朵盛开的玫瑰花。这是哪个拿来的,并且为什 么要拿来呢?全村传遍了谣言,说有人在追求安娜·伊寿比!安娜小姐本人也废寝 忘食,因为高兴而坐立不安了。这个神秘的情侣是谁呢?真够玩味的了!全家的人 都发动了,只要等待——马上就会发现,那时他就跑不了啦。可是谁也没有来,真 的没有来。仆人们,马夫们每天晚上都守候着。整个晚上窗下没有发现一个人,可 是第二天早晨,一看,窗台上又是一朵花。小姐下定决心,要弄清楚这朵花是谁拿 来的,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她吩咐把灰撒在窗台下——这样一来,灰上就 会留下脚印了。第二天早晨大家一看……我的上帝呀!这位情侣的五个脚趾全都印 上了。(“真见鬼!”马车夫喊道,“瞧吧,这位老爷是赤着脚来的!”)但是这 还不要紧。 厨娘来看了,雪盖烈舒姨母、后来卡伊萨·维达克也来看了——一句话,家里 的、左邻右舍的老太婆都来看过了。其中有一个老太婆,突然高声喊道:‘圣母玛 丽亚,你帮帮忙吧,他是没有脚跟的!……’马上全村又传开了,说这些花是维尔 捷武尔男鬼和德洛姆女鬼的小儿子送来的,可是,因为他年青,魔鬼王子的脚还没 有长上脚跟呢。 “老伊寿比老爷听到了这些流言,大为生气,就命令一个既不怕神、又不怕鬼、 看守主人花园的退伍士兵,整夜看守窗边,无论这坏蛋是谁,他都可以把他打死。 他就照这样做了。晚上,守夜的人听到响声,就向窗下的一个什么黑东西开了一枪。 传来了可怕的尖叫声。大家跑来一看,倒在窗下的原来是裘里老爷家的受了伤的猴 子。不幸的伊寿比小姐(老实说,我可惜这个可怜虫!)由于这个羞辱,马上就病 了,现在都还没起床。猴子也还在治疗中,它的创伤,它的失恋,都怎么也不能医 好。”西格听了这个可笑的故事,高兴得笑了起来。 “真是的!奥拉斯辽斯克村的一出恋爱悲剧!”亚诺什甚至微微一笑,讽刺地 说: “猴子一定是学了谁的样。不过这是谁呢?很明显,它在城堡里看见过这样的 把戏。西格,你的讽刺诗有了题材啦。”“它是从哪里找来这些早开的玫瑰花呢?” “从暖房里偷来的。”“好一个无赖!”亚诺什嘲笑说。“是啊,恋爱总是恋爱! 我现在真急不可待地想见见这位猴子先生呢。”“得儿,差不多到了。”托特先生 说,“我大概要下去了,那边就是两个宪兵。”的确,两个骑马的宪兵叶辛卡和安 德拉什·卡日马利已经在村子的尽头等候他们了。他俩恰巧站在那个村路的三岔口, 其中一条路是绕过村子去的。因为担心两位大学生可能异想天开绕过村子,直往帕 塔克城去,所以他们决定待在这个地方。在另一条穿过村子的路上,好客的主人亲 自在等着他们。 两个宪兵拦住了马车,举手向两位大学生行礼致敬,说他家男爵大人问他们好, 而且他已经有两天急不及待地在等候大学生的光临了。 托特先生热烈地跟两位年青人握了握手以后,就走下马车。两个骑马的宪兵便 象护送人一样,伴随着马车穿过村子。 村子里的居民——妇女们,姑娘们,孩子们,——一句话,所有大大小小的人, 都蜂拥到大门口,就象平时套四匹马的马车经过村子时一样。留在家里劈柴的人和 没有力气做较重工作而在菜园里掘土的老头子,也都在欢迎过路人。 那时候的农民还是很微贱的,他们很尊敬地主,深信这块衣食父母的土地是地 主给的。直到以后才有人向农民解释,说农民用自己的劳动养活了地主。有些事情 真是不知道还比较好些。 那时候,农民的眼睛里都把地主看作使他们避免一切不幸的保护人。譬如说, 就在奥拉斯辽斯克村里有一个皮货商雅诺什·乌尔巴恩,他知道了自己是贵族出身, 心里很不高兴,甚至写了申请书到省里去,请求保留奴隶的等级,因为没有地主他 总是活不下去的。 因此,贵族的称号只有在可以套四匹马的情形下才有一些价值。辽斯克村的居 民现在是向四匹马鞠躬,而不是向坐在马车里的人鞠躬。 “瞧着我们在人家的押送下,”布特列尔伯爵指出说,“大家还要把我们当作 囚犯呢。”别尔那特想回答一句什么话,可是他们刚巧在这时候来到了门口。 裘里家城堡的大门隆隆地敞开来了;冒出了一缕烟以后,隆重地放了一响礼炮, 接着又放了一响。四匹马吃了一惊,象人一样直立了起来。 “啯啯啯,啯啯啯,孩子们!”男爵挥着宽边的帽子欢迎他们说,“我以为你 们两个都已经死掉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