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辽斯克村的悲剧 “是,老先生。”“这很好,只是你的烟斗还没有点着。等一等,要是这个烟 斗吸不来,另外还有一个烟斗呢。你试一试吸这个吧。这是纳吉亲手作成的好烟斗。 现在弟兄间的交易,这个烟斗至少也得三十个金币。挖得多么弯,线条多么美!你 一看就明白了。烟嘴钻得多好……象纳吉这种人也要死掉,真够叫人难受的。唔, 这下子点着了。对,孩子,我要问你什么话呢?噢,我想起来了……譬如说吧,你 以为我这个人怎么样?只是你得象一个真正的匈牙利人那样直说。”这个问题使亚 诺什伯爵觉得奇怪。可是他还是回答说: “我认为您是一个十分可敬的人。”“正是这样,正是这样,”老头子点了点 头说。“现在请你说,你以为我的女儿怎么样?”亚诺什对这个问题感到更奇怪了。 “小姐吗?……我非常尊敬男爵小姐。”“孩子,这我知道。唔,你以为她漂 亮吗?啊?”“年青姑娘多少总是漂亮的。”“你喜欢她吗?你不必奇怪我的坦率, 我是一个军人。”“当然,”亚诺什回答。“为什么不喜欢呢?”“好极了,现在 一切都很顺利。据说,匈牙利人只要一言半语就可以彼此了解;然而谈得愈多,了 解也愈深。真有趣,如果我对你说:赶快求爱去,因为这些大学生迷了我的心,你 会怎么回答我。我很少象喜欢你们那样喜欢一个人,只有一次在布拉格的时候—— 那时我还不过是个上尉,——我真给一个大学生迷住了……是啊,后来才知道这是 一位乔装的年青公主。啊啊,我想你们之间是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是的,我 也不这样想,”亚诺什伯爵微笑说。 “唔,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晚上我再把这个故事讲给你们听。现在如果我说: ‘我要把一位大学生留在这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立刻举行一个会使死人从棺 材里复活的婚礼!’那么你对这个问题会怎么回答呢?”布特列尔以不安的眼光望 着男爵,竭力想了解这个怪物说的是正经话呢,还是象平常一样在开玩笑。可是这 次却和平常不同,男爵的脸非常严肃,似乎他正在紧张地等待着答复。 “他这句话不可能是真的,”亚诺什想。“况且这样给男爵小姐配亲是不合现 时的习惯的。”“唔,到底怎么样?”男爵焦急地催促他。 “老先生,我要这样回答,我非常感谢这个高贵的荣誉,可是我不能加以接受, 因为我已经同另一位姑娘永结同心,我戴着这只戒指就是表示这种关系。”“啯啯 啯,啯啯啯!”男爵喊道,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还有一只什么戒指呀?”“最 近我同比罗什卡·霍瓦尔特订了婚,”亚诺什说,他很高兴地伸出一只手,仿佛在 等待着那紧接而来的热烈的祝贺。 可是却毫无反应。男爵以愉快的笑声代替了祝贺。 “订婚!不过订了婚吗?我倒给你吓了一跳,以为你同谁结了婚啦。 我几乎要对你生气,认为你这种卤莽行为破坏了我的全部计划,”裘里用最悦 耳的声音继续说下去。“订婚——这是件小事!订婚——只不过是小小的序幕。完 全是废话!一个人看见一只好看的苹果,说:‘我要摘它下来,洗干净,削了吃掉 它。’可是这只苹果现在还长在树上呢。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不能发生这种情形,他发现别棵树上的苹果呢?既 然第二只苹果近些——那就应该吃第二只。Intelligisne ,amice ?”布特列尔 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里面有两只钟在发出警报。他感到这个房间和所有的家具 都在打转,象风车一样。 “你为什么不回答?你对这一点有什么可说的呢?”“没有什么。”“什么没 有什么?”“我早已说过,我已经订了婚,而且我爱我的未婚妻甚于爱我的生命。” 然后亚诺什稍微提高了声音补充说:“而且,一般说来,我不了解您,也不了解您 的玩笑。”“这么说来,你坚决不愿意跟马丽什卡结婚吗?”“永远如此!”亚诺 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男爵象一头猛兽似的跳了起来,挡住他的去路。 “好,好!好孩子,你别这么急呀。你坐下。你要知道,如果狐狸抓到了一只 公鸡,它是不会把公鸡放过的,你要当心些,”他用威胁的声调说,“如果你坚决 不愿意同马丽什卡结婚,那末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她依旧会成为你的妻子的。这一 点你是无法反对的,亲爱的孩子!”他抓住了他那大礼服上的钮扣,又甜言蜜语地 说:“你看见没有,这是避免不了的。你别使那个过了几个钟头以后就要成为你所 喜爱的丈人的人难过了。”布特列尔挣脱了他的手。 “可是,老先生,这未免太过分了!”他勃然大怒,喊了起来。“我没有想到 您的招待还含有这种愚蠢的玩笑。我一分钟也不愿意留在您家里。再见吧!”他使 劲拉开办公室的门,想马上离开裘里。 可是从黑暗的走廊深处同时传来了两个人粗鲁的喊声:“回去!”两个武装宪 兵叶辛卡和卡日马利站在门口;他们把步枪往石板上一碰,很快地端起来,作出冲 锋的姿势。 布特列尔气得脸色发白,向后退去。 “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他问男爵。他的声音很尊严,眼睛里闪出了闪电 的光芒。 “我的宝贝,原来我早就对你说过,叫你不要固执,”主人用甜蜜的声音安慰 他,仿佛劝说小孩子似的。“你看见不听老人言的结果了吧!”“您知道不知道这 是强迫吗?”“当然知道,我的亲爱的。”“您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成年,而且象一 个大贵族那样,现在是立法会议的委员吗?”“这一点我还不知道,可是我很高兴, 你已经成年了。”“您怎么能够用暴力留住我呢?您这样做会受到惩罚的!”可是 这个威胁对裘里没有发生任何影响。 “这也许是可能的。可是总督住得很远,请他办事很困难。皇帝住得还要远, 他的脑筋也很迟钝。除此以外,命运比皇帝和总督还厉害。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因此,老朋友,你还是安静些好,象儿子那样拥抱我, 反正迟早总是要这样做的。”布特列尔并不准备拥抱他,而是要撕裂他。他胸膛里 怒气沸腾,太阳穴里猛烈跳动,两眼充血,带着无法克制的忿怒向裘里扑去。 “我要掐死你!”亚诺什嘶哑地说,“你要死在我的手里!”“喂,喂,冷静 一些,干吗发脾气!啊呀呀,我的孩子,你简直象一只野猫!我永远不会相信我会 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的,”矮小的胖子裘里用力握住布特列尔的双手,仿佛两只 钢钳夹紧了他,使他一点也不能动弹。然后裘里亲热地把亚诺什推到安乐椅那边。 “你看出结果了吧?这有什么用呢?你的固执会达到什么目的呢?如果你不再固执, 表示满意,服从这个不可避免的事情,那末你就聪明些了。现在你象个什么样子: 两眼充血,面孔也扭歪了……如果马丽什卡现在看见你,我的上帝呀,我还得劝劝 她呢。你的领带也滑到一边去了。在举行隆重的仪式以前,你自己稍微整理一下吧。” 布特列尔毫无办法,只好咬牙切齿。可是“仪式”这个字使他浑身颤抖了。 “在什么隆重仪式以前?”亚诺什嘶哑地问道,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裘里男爵。 那时裘里正蹲在地上收拾那抛在角落里的Corpusclelicti——砍的和刺的武器,然 后把它们锁在柜子里。 “唉,怪物!你还不明白吗!在结婚仪式以前,我的孩子。你不是看到神父了 吗?”这个骇人听闻的鲁莽行动没有把布特列尔吓坏,反而使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 望。(人的智慧是多么奇怪的一架机器!)“蠢透了,”他自己下了个判断。“这 些事情是决不能当真的。毕竟匈牙利是在欧洲!…… 这全是米克洛什·霍尔瓦特老头子的诡计,他想最后一次考验我对比罗什卡的 爱情。他大概同裘里是朋友。知道我要在这里耽搁一天以后,他就把自己女儿订婚 的事情写信告诉他的朋友,请求他再一次考验一下她的未婚夫。”亚诺什觉得这种 想法是有根据的,因此他对自己的行为倒反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唔,这样做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相当平静地回答。 “那么怎么做呢?”“是这样。当神父问我:‘你爱这个姑娘吗?’我就回答 :‘我不爱,’而且对他说,我爱上另外一个姑娘。”“神父的耳朵里是塞着棉花 的,请你相信我,我亲爱的孩子——你懂了吗?棉花!……”“老先生,让我们停 止这种恶作剧吧。我已经猜出了您玩的把戏了: 您干脆想知道我是否坚定地爱我的未婚妻。好吧,您可以写信给我未来的丈人, 说地狱里没有一个魔鬼,世间也没有一种力量可以使我离开比罗什卡。”男爵这只 狡猾的狐狸立刻嗅出了话里的意思:他明白布特列尔在想什么。他看出用温和的劝 说达不到目的以后,就决定利用亚诺什的误解,以便保证事情进行得比较顺利。 男爵假装作困惑的样子。他象一个骗子,想故意装出笨手笨脚的样子,遮住自 己的牌,不让一个很想看的人看到。 “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我会这样傻把一个有钱的 女婿让给霍尔瓦特吗?这些天来我没有看到过他,我以我的荣誉起誓!”裘里一心 想祛除疑虑,结果却使布特列尔更坚信他的猜测:“你们当然没有见过面,可是一 定通过信。”现在布特列尔反而逗弄他了: “好吧,您就试试看。我们瞧吧!我预先警告您,老先生,快要发生一件大丑 事,因为我要尽一切力量反抗的,我不能因为您的愚蠢的狂妄行为造成我的笑柄。” “我没有能使你成为一个聪明人,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可笑的人。”裘里从桌上拿起 一只小银铃,摇了一下。这个小玩意儿发出了尖细而凄凉的声音,很象举行葬仪时 的声响。铃声刚刚停止,马上听见两边侧门上的钥匙同时发出喀嚓的响声,接着房 门就敞开了。布特列尔仿佛做着恶梦似的,用两手捧住了头。男爵小姐马丽什卡从 一个门里走进来,她穿着雪白的结婚礼服,苍白得象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一样, 披纱从她的头上一直拖到地板上,头发上插着白色的铃兰花。小姐弯着腿,似乎马 上要跌倒了。她后面一拐一拐地跟着饶舌的西玛企老太婆,老太婆的面孔象一只烤 熟的苹果,她低声地鼓励马丽什卡,对她说: “喂,喂,亲爱的男爵小姐,你别怕。我们大家——我呀,你的母亲呀,—— 都是过来人。这件事只有开头和末了不大愉快,至于中间,并不那么难过。”神父 随着她们一起进来,他穿着教会的宽大法衣,脸色也白得象临刑前的囚犯一样;接 着是讨厌的乡警出来了。 “穿上法衣的神父吗?”布特列尔身上的血液都在血管里凝结了。 现在他已经明白——不,这一切都不简单!神父是不会为了愚蠢的玩笑而穿起 法衣的。这里正在进行一件犯罪的勾当。可怕的犯罪勾当! 青年又向门口冲去。他象一个绝望的人那样使劲拉门。 两个武装的宪兵依旧站在门边。又响起了一声喊叫:“回去!”两支枪拦住了 他的去路。 “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是谁?”亚诺什喊道。 两个宪兵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走。 “是,我们知道的。您是亚诺什·布特列尔伯爵大人。”“那末快让我出去, 否则我就把你们关死在牢狱里,你们这些混蛋!”“大人,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您 走。回去,回去!”“我是七个庄园的主人。我是有名的大贵族。只要你们让我走, 我送你们每个人一个村庄。”两个坏蛋面面相觑。村庄是个好东西,可是长凳—— 那张裘里把犯人放在上面打屁股的长凳——却完全不是令人愉快的东西;况且答应 给的村庄,目前还很远,而长凳却就在近旁——在院子里或者在板房里。 于是他们就抓住可怜的亚诺什伯爵,仿佛举起一把绒毛那样把他举起来,重新 带进房里;他想尽办法抵抗,当两个宪兵拖住他的两脚经过房门的时候,他在这最 后的一分钟里用尽一切力量喊道: “西格,西格,西格·别尔那特!快上这里来!”在阴湿的拱形长廊中,这声 绝望的哀号,听来更是凄楚,它传到了这所空屋子的各个房间。如果人心都是冷酷 无情的,那么石头听到这样的哀号,也会挺身出来帮助他的。 两个宪兵把亚诺什放在房间中间,就退出去了。马丽什卡男爵小姐转身朝着墙 壁。她不能亲眼看见演出这样一场戏。由于痛哭,她的胸脯激烈地抽搐起来。她的 心里仍然感到羞耻…… 亚诺什象发烧似地打着抖,额上的冷汗象雨点那样落下。他伸出一个拳头对神 父和男爵威吓说: “你们是上帝和国王的仆人!你们在这里给我做的事情是一个耻辱,是一个令 人愤恨的犯罪行为,我作为匈牙利的一个贵族,以上帝和国王名义反对这种行为。” 男爵微微冷笑了一下,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支实弹的手枪,把它在空 中扬了一下,带着平常开玩笑的口吻说: “唔,现在马上就办喜事,毫无疑问,毫不犹豫。你们之中,谁要是神经脆弱, 我就拿这个玩意儿叫他永远安静。”“这里就是我的胸膛,请您就向我开枪吧!” 亚诺什伯爵的哀求声是这样的伤心,连裘里也抖了一下。“请您发发慈悲吧,我可 从来没有得罪过您呀。”男爵握枪的手哆嗦着。乡警盖尔盖伊细心地观察着整个场 面,第二天至少可以在仆人面前加以证明。可是这个伪君子只是摇了摇头。 “哼,我还没疯得要打死自己的女婿呢。这一点我可不干!亲爱的孩子,你把 我当作什么人啦?”于是他对神父做了个开始的暗示。神父向前走了几步,那时候 布特列尔以断断续续的声音郑重地对他说: “如果您是上帝的仆人而不是恶魔,那末请您离开吧!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 我声明是无效的。我不爱这个姑娘。我的肉体和灵魂都不需要她。我向上帝起誓。” 裘里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胡说!……神父,开始仪式吧。”那时候的结婚仪式是要按照巴士马法典的 规定来举行的。根据这部用旧匈牙利文写就的法典,神父对结婚的人要提出很多问 题。可是什么法律都是有例外的,因此有些神父遵照这种仪式,有些就不遵照了。 “你叫什么名字?”苏青卡用嘶哑的、压低了的声音问道,他先转身问布特列 尔,然后问男爵小姐。 布特列尔什么也没回答,蔑视地转过身去。仿佛一阵微风那样,男爵小姐的嘴 唇里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来。 “马丽亚·哈拉庇·裘里。”神父毫不理会布特列尔的沉默。证人也没有感到 奇怪,因为他们什么都听不见,原来他们的耳朵里都塞满了棉花。 神父若无其事地继续举行仪式,转身向布特列尔问道: “我以基督教名义恳求你。请你说实话,除了同这位可敬的小姐以外,你有没 有同其他人发生婚约关系?有没有对其他小姐宣誓过,要她做你的终身伴侣?” “对,对,我宣过誓!”布特列尔高声大喊道。“只是我没有对站在这里的这个人 宣过这样的誓。对,我对比罗什卡·西尔瓦希·霍尔瓦特宣过誓,我要娶她为妻, 对她忠实。我现在向上帝和圣母宣誓,我永远不破坏这个忠实的誓言。”神父好象 没有听见这些话。他向男爵小姐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只是按照仪式,把其中“可敬 的男子”改为“可敬的小姐”而已。 马丽什卡差不多用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声“没有”。 “你爱这位‘可敬的小姐’吗?”他又问布特列尔。 “我恨透了!”布特列尔用力回答,他的坚决的声音有如钢铁一样。 小姐整个面孔现出了痛苦的神情,老头发现后,就跑到她的跟前。 “噢,爸爸,我要死了,你干的什么事呀?”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接着就 倒在他的手上了。 “醒过来,你再忍耐一分钟,一切就都好了。你回答一声:‘是的’。 请你鼓足勇气,我的好乖乖。喂,你说呀,你说呀!”(这时候神父恰巧向她 转过身来,向她提出同一个问题。) “是的,”马丽什卡低声说。 “你愿意娶她为妻吗?”“我怎么也不娶她!”布特列尔回答。 “你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我愿意,”马丽什卡悲哀地回答,她几乎是奄 奄一息了。 神父又转身问布特列尔: “我再一次恳求你说实话,你们之间有没有亲戚关系或者足以阻碍你俩结婚的 其他的关系吗?”“神父,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我们之间只有 犯罪的行为!”布特列尔忿怒地喊道,“如果你没有穿圣衣,我就把你全部的话顶 回喉咙去。但是你尽管继续演你的恶作剧吧,反正它不会发生什么效力,因为匈牙 利还有法律。”他说完这些话以后,就坐在台子旁边,竭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并把烟丝装在烟斗里。神父咬紧嘴巴,可是默不作声。 “结束吧,把仪式结束吧。”裘里催促说。 但是Benedictio annolorum还得举行。裘里从口袋里拿出两只结婚戒指,把它 们递给神父。神父为戒指祝福以后,便把它们交给新郎和新娘,叫他们戴上戒指。 布特列尔拿起戒指,这样笨拙地,或者说得更恰当些,这样灵活地掷出去,它竟从 墙上蹦回,正好打中了召来做证人的女厨娘西玛企的左眼(她的左眼已经瞎了)。 她的眼皮马上发青,红肿起来,肿块不比一个塔列尔来得小些。西玛企气势汹汹地 两手叉腰,大哭大号起来。可是吃惊的裘里希望她不要吵,便取出了她耳朵里的棉 花,低声对她说:“老太婆,你别发脾气,我会把你治好的。你大概第一次参加这 种把金器扔到你身上的婚礼吧。”这一来,祝福戒指的仪式就没有完全成功,可是 这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形式——神父也好,证人也好,都不是墨守成规的人。布特 列尔却认为,他这个反抗已经足够使得谁也不会把这个恶作剧当作正经事了。 他渐渐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情景是够可笑的。真见鬼,这种荒唐的怪事! 小比罗什卡听到这件事情时,会多么吃惊,连心脏都会停止跳动的。全世界会 谈论这件事情,好象谈论神秘的卡斯巴尔·迦乌捷烈,或者被达特烈伊太太绑走的 有名的布肯凯姆亲王一样。(的确,当雇佣的强盗们在晚上把赤着脚、只穿着内衣 的亲王绑走,直接从床上拖往达特烈伊太太那里的时候,装腔作势的太太大吃一惊, 喊道:“他怎么这个样子! 噢,你们立刻把他带回去!”) 现在要举行Benedictio nubentium的仪式了。暮色苍茫,所有的东西和人的面 孔都隐没在昏暗的房间里,只有菩提树上的叶子垂在窗前,迎风打抖,好象蟾蜍在 墙上跳跃。 盖尔盖伊走到隔壁房间,带回几支点亮的蜡烛,把它们插在桌上;后来他又走 出去,拿来一本大书。他随手把门关上。外边走廊里传来了嘈杂、叫喊、吵闹的声 音。从传来的片言只语和个别的喊声中,可以猜出,这是西格在同不放他进来的宪 兵吵嘴。 神父向裘里暗示现在要举行Copulakio (真好象上天堂要走好几级台阶似的)。 裘里走近布特列尔,又用甜言蜜语劝他最后让步。布特列尔什么也没回答,漠不关 心地象土耳其人那样,抽着烟斗,吐出一大圈一大圈的烟,想以此来表示他对眼前 这些事情的轻蔑。可是裘里也并不需要布特列尔听他的话。现在他已经不相信这一 点了。他只是竭力要抓住亚诺什的一只手,帮神父把马丽什卡的手和她的“新郎” 的手联结起来,然后用法衣盖上。 布特列尔企图挣脱,可是没有结果:裘里用可怕的两只钳子般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的手,使亚诺什连动都动不了。 “唔,唔,孩子!你别叽里咕噜嗤鼻子啦!现在反正是木已成舟了。”这些话 使得布特列尔发起疯来:当裘里放下他的手的时候,他用力当胸一拳,打得裘里摇 晃了一下。亚诺什的牙齿咬得发响,向神父扑去,那时神父正呆若木鸡站在那儿, 吓得张大了眼睛,扭歪了脸,叽里咕噜地作祷告。幸亏裘里醒悟过来,把“新郎” 抱住。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格斗;在格斗中一把椅子给翻倒了。亚诺什终于筋疲力尽, 倒在一只皮椅子上面。 这时候讨厌的乡警盖尔盖伊偷偷地走到西玛企跟前,把她耳朵里的棉花拿掉, 带着讥刺的笑容向她轻声说: “老婆婆,显然老爷们还得用东西把我们的眼睛糊住呢。”“这也会等到的。” 老太婆微笑着回答说,“但是我预先说一声,我要他们花很多钱;孩子,我们在这 里看见的值很多金子和银子呢。”现在连裘里本人也忍耐不住了;他被这场丑事搞 得疲劳不堪,嘶哑地紧贴在神父耳边说: “快些,快些!可怜的小姐马上要昏倒了。”可是马丽什卡并没有昏倒。眼泪 象流水一样从她的眼里涌出。她倒在沙发的把手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户籍簿在哪里?”神父问道。 这时候男爵就亲自去拿笔和墨水,站在那里看好,由神父把新婚夫妇的名字记 入户籍簿子里。 “唔,现在连斧头都砍不掉了!”裘里说,他得意地斜瞅着布特列尔,看他是 不是还想鼓起余力来撕掉这张假文件。 可是亚诺什已经筋疲力尽,他的神经不听使唤,精神萎顿,心乱如麻。他用呆 板的目光,冷淡地望着人们打开房门,一个一个地离去,这场戏里的角色,他是永 远也不会忘掉的。 “这件事我们布置得不大好,”当神父和裘里走进黑暗的长廊时,他向裘里说 道。 “应该把他灌醉,那时事情就好办得多啦。可是我已经尽了我的一切力量。大 人是没有什么可感到不满的。可能我会丢掉职务,可能我会给关进监牢里,可是至 少我已经做了应做的一切!……”裘里把指头弹得噼啪响。 “domine reverende,您别管。这是我的事。将来这么一对小夫妻,高兴都来 不及,您等着瞧吧!”“证人都可靠吗?”“那还用说!两个恶习很深的坏蛋,随 便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把他们交给刽子手的。”过了好久,布特列尔才从昏迷中苏醒 过来,想离开那个房间。他很惊奇门户已经锁上,而且连那些通走廊的门也都上锁 了。亚诺什敲门,可是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应声。他打开窗户,可是窗户外边也 被一个沉重的栅栏堵住了。这一来就无处可逃了。经过这些事情以后,他确实不知 道他们还要他做些什么。毫无疑问,他还要遇到新的灾难。前途茫茫,这使得亚诺 什感到比起刚才所扮演的那出结婚的恶作剧还要痛苦。 这个婚姻当然要由教会法庭解除。很清楚,这个婚姻不会发生一分钟的法律效 力。可是还有什么诡计呢? 这个谜使布特列尔陷入烦闷的沉思之中,痛苦又充满了他的心头。 但是难道没有办法减轻痛苦吗?他双膝跪下做祷告,可是他不象以前那样温和 而恭顺,而是如泣如诉地说: “噢,上帝啊,上帝!我在你面前犯了什么罪,以致你对待我这样残酷呢?上 帝啊,我尊敬你。我是你的,听你的话,可是你还是这样残忍地惩罚我。”他一想 到这句可怕的话:“你们要清偿祖先的罪孽直到第七代的子孙!”他的心绞紧了。 亚诺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布特列尔,我的古老的祖先,你为什么要用匕首刺死这个瓦尔德斯坦呀! 你瞧,现在你的孙子多么痛苦呀!”就在这一瞬间,有一个人在窗外窥视,但这不 是布特列尔的祖先,而是乡警盖尔盖伊。 “男爵大人请伯爵大人留在这房间里过夜。晚饭会有人送到您这里来的。这里 将为您准备好床铺。明天早晨我们大家都听您的差遣,今晚委屈您呆在这里吧。” 布特列尔微微冷笑了一下,向他鞠个躬回答说: “请你回禀男爵大人,我向他请安,我将留在这里,因为没有别的出路。还请 禀告男爵大人,我祝他晚安。”于是他坐在书桌旁边给比罗什卡写了一封长信。信 上开头写着:“我的最亲爱的人呀,你试想一下,我今天遇到了一件什么怪事!只 是你别害怕:上帝保佑,我还活着,健康无恙,现在我详细地依次告诉你这件事的 全部经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