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名教授凯维和律师彼烈维茨基 愚蠢的小蜜蜂啊!你别用那薄薄的小翅膀来敲打玻璃窗了。我知道你要什么! 昨天、前天和早些时候,窗户一直敞开着,窗口上放着盛开的花朵。当你钻入花萼, 在里面跃动的时候,你沉醉在香气中,吮吸着花蜜。这对于你和花朵都是有益的。 然而现在不知是谁的手把窗子关上了,你就无法再进去。你累了,恐怕你是需要休 息了。天气又湿又冷,下着雨点,花朵——这是你唯一的、可以幸福地休息一下的 地方。可是一只无情的手把窗子关了,你就不能飞到房里来了。 脆弱的小蜜蜂,现在你用小小的翅膀扑击着窗子,难道你不懂得,你的翅膀会 比玻璃碎得更早些。你嗡嗡地响着,闹着,请求着:“你别拦住我,放我进去吧!” 但是要知道,这与玻璃窗毫无关系,你怎么不了解这一点,冒失的小蜜蜂?!如果 你想钻入花朵里去,那你不应该敲这儿的门。因为并不是关了窗才下雨,而是下了 雨才关窗的。你最好能飞到乌云上面的太阳那儿去,请求它重新把那令人兴奋的光 辉送到地面上来。只要见到太阳光,窗子就会重新开放。 对小蜂儿说这些话是徒然的,它终究还是不能理解。但是人的智慧也常常会比 蜜蜂更差些,尤其是在他追求爱情的时候。 至少我们的亚诺什的行动就是如此。 亚诺什踉跄地走进法伊家里一间到处是书的房间后,坐在那儿一整天都在给比 罗什卡写信。他写了一封,撕掉一封,马上再写第二封,后来第三封,第四封。那 些信至少能够使他在心里感觉到自己是和她在一起的。 晚上,有一个人来敲门。 “进来吧!”亚诺什漫不经心地说。 门开了,进来的是米克洛什·霍尔瓦特。这个灵活机警的老年人,一看上去, 就知道他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他已经十分衰老了。他是在当天下午收到了亚诺什 的信的(可见那个送信的轻骑兵的马真是匹千里马!),再说乡长的那些客人在深 夜散席回家以后,也迅速地把消息传播开去了(坏的消息是藏不住的)。所以整整 四个省的范围里边都已经知道“奥拉斯辽斯克的婚礼”那桩事了,于是这几个省里 所有的妇女,有上万个都对那件事表示愤慨:“光天化日之下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比罗什卡看到那封信就昏倒了,家庭教师弗里德小姐立刻用水把她浇醒。当比罗什 卡恢复知觉时,她马上要求动身出发,不过她那老父亲不允许她这样做,而他自己 却吩咐从人备马,直向帕塔克驰去,并且在路上连休息都没有休息过一次。 亚诺什眉开眼笑地奔上去迎接老丈人。 “啊!是您,亲爱的岳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可是那老头儿一把将他推 开说: “慢着,孩子,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你给我出了一个深奥的谜语, 我可揭不开这个谜。你先把所发生的全部事情说一下吧。”“比罗什卡在哪儿?” 亚诺什焦急地问。 “她一得知这个消息就昏过去了。”“啊,上帝啊,我的上帝!”“好吧!别 叫苦啦!谈谈正经事吧!我要知道,还有没有什么办法。”于是亚诺什就不得不再 从头到尾把全部事情详详细细讲一遍。 法伊夫妇得知霍尔瓦特来了以后,立即到房里去看他。两个老年人互相拥抱了 好久,随后大家就开始愤恨地谈论所发生的那件事情。 亚诺什的叙述使霍尔瓦特的怒气稍微平了一点。 “真是荒唐透了!一定要撤销这个婚姻!”“我也是这个意思,”法伊说。 “要是天上有上帝的话,这上帝决不会宽恕这种缺德的事,”法伊夫人反复说。 “你真来得太好了,”法伊一面继续说着,一面不断地握霍尔瓦特的手。“今 天我邀请了一位有名的法学教授山陀尔·凯维和一位匈牙利最能干的律师克里斯托 夫·彼烈维茨基到我这儿来吃晚饭。我已经派车子到乌叶海城接他们去了。我们要 开一个小小的会商量一下。”“对啊。我也正想提出这样的建议。”“必须解脱我 们孩子的痛苦,”法伊说着,慈爱地向他的干儿子望了一下。 亚诺什听到自己的亲人说出这些令人兴奋的话之后,顿时精神振作起来,犹如 枯草洒上甘露得到重生。不过这时候法伊夫人指出说: “亲爱的霍尔瓦特,可惜您没有把我们的比罗什卡一起带来。”霍尔瓦特很有 礼貌地反驳说: “夫人,在这种问题上,我是一个很严肃的人,我认为,在这烟雾没有完全消 散之前,亚诺什伯爵不能和比罗什卡见面。是的,有一层烟雾!”霍尔瓦特的回答 把亚诺什伯爵的魂都吓掉了。“在这烟雾没有完全消散之前!”这种感觉,只有囚 犯在看见有人把最后一个能透进一丝阳光的洞封住的时候,才体会得到。 如果他不能看见比罗什卡,他将怎么办呢?“在这烟雾没有完全消散之前……” 如果这烟雾经久不散呢? 这时,霍尔瓦特先生和法伊夫人开始争论起谁是长辈的问题来,在当时这也算 是一种习惯,其实这也不难知道,只要明确谁生在某年某月就可以了。然而由于谈 到了家常的礼节,这就使得他们都彼此怀疑对方的年龄,从而也就各不相让地都想 做长辈而开始以“最亲爱的外甥女”和“最亲爱的外甥”去称呼对方。他们这样一 直争论到那两位恭候多时的客人进来才停止;凯维教授先到,过一会儿律师彼烈维 茨基也到了。 后者是个脾气非常古怪的人,当时在匈牙利这种人是不少的。他具有随身同时 带上几只表的癖好,因此他的背心上甚至另外多做了好几个口袋。他在一天里要几 次三番地核对和校正那些表上所指的时刻,总而言之,他老是忙着表的事,正象有 些人玩狗玩马一样。显然,律师认为把那些表开好校正以后,那它们一定会符合他 的愿望,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 彼烈维茨基一到人家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表,问一问主人几点钟。 就是现在,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习惯,他对法伊讲的第一句话,就是: “请问阁下,您的表几点钟?”“八点零五分。”“真见鬼!”律师喊了一声。 “先生,您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亲爱的先生,为什么呀?”“因为您表上的时 间完全跟我的一样。我敢向您断言,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昨天我在焦盖杰烈别施 城安德拉什伯爵家里作客。您知道,他们每只表上的时间,没有一只是相同的,有 几只快一刻钟,甚至有快上半个钟点的。”“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好的表和好的 马一样,总比不好的跑得快。”彼烈维茨基大声笑着说: “这笑话说得不坏。我衷心地对这些好表表示庆贺。如果您在什么时候要想卖 这只……”“您知道,亲爱的,假使我们打赢了官司,那我在酬劳金之外,就把这 只表送给您。说真的,显然是命里注定的,一个鬼偷去了我的一只大挂表,那另一 只我也就得送给他。不过在律师和鬼之间的确也没有什么区别,凯维先生,您说是 吗?”凯维先生和善地眨着两只生着花白睫毛的眼睛,同时在他刮得很干净的嘴唇 上也频频地露出仁慈的笑容。彼烈维茨基搓搓手回答说: “谢谢您,先生,我很愿意为您效劳。”那几个男人开会商议去了,女主人就 到厨房里去;因为这些高贵的老爷,必须吃一顿十分丰富的晚餐才能竭尽智慧商议 大事。 法伊也邀请西格参加会议。西格还是生平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学者会议,所 以他拘束得象个大姑娘似的。 法伊开始说:“我们之所以邀请你们两位,凯维先生和彼烈维茨基先生光临寒 舍,是希望你们对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多多提供意见。关于那件发生的事情,大概你 们两位都已经听说过了吧?”律师确实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可不是!我今天在此地很荣幸地见到了亚诺什伯爵,关于他结婚这么一件事 情,怎么能不听说过呢!应该说,这是一段最卑鄙的历史。”“彼烈维茨基先生, 您别吓唬我们。也许,您还允许我们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再细细地从头讲一遍吧?” “这一点,恰恰完全没有必要。”律师说。 “怎么?”凯维插嘴说。“您所知道的只是些风闻传说啊。如果不了解事实的 真相,那自己就不可能大胆地对事情作出结论。”“事实的真相是次要的东西,” 彼烈维茨基固执地说。“虽然是传说,不过还是得仔细听取,因为根据那些传说, 可以判断我们的敌人将来会把哪些荒谬的说法当作证据提出来。”亚诺什又从头到 尾把全部经过叙述了一遍(谁知道他这是讲第几次啦)。西格也补充说了一些他所 知道的事情。彼烈维茨基在倾听他们两个人叙述事情经过的时候,不时吹一下口哨, 或者鼻子里哼上一声,或者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打些记号,或者偶尔喊几声:“精 彩”,“喏,喏”,“嗬嗬”。总而言之,可以看得出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十分兴趣 ;在他观察案情的时候,他好象一个裁缝看料子似的,嘴里喃喃自语地在盘算着应 该把那段料子裁剪成什么东西。 凯维先生的态度与彼烈维茨基完全相反,他是个大法学家。关于他这个人,有 一次卡辛茨说,凯维教授的每一句话都值得铭刻在大理石上。 现在他在谛听他们的叙述,常常气愤得脸色一会儿变白、一会儿变红。 他坐在安乐椅上摇来摆去地动个不停,两只脚急不可耐地在地板上擦着。 当这个事情全部叙述完毕的时候,大家都转过身来看着他,把他当作一个预言 家似的,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凯维先生摆出他平常开始演说(他的演说词里总有许多美丽的辞藻和生动的例 子)时的姿势说道: “好吧!各位先生。这种情况既不是牛犊,也不是水桶,更不是结婚。因为牛 犊有四只脚,水桶有箍和板条,而结婚这件事只有在两个不同性别的人彼此同意之 下才能成立。不错,举行婚礼一定要有神父参加。 可是要知道,法伊先生,你们去年在过葡萄收获节的时候,也是在一位神父列 席参加的情况下做烤羊肉的,然而这烤羊肉不能够称它为结婚,即使烤羊肉里有一 部分是母羊,有一部分是公羊。至于裘里所布下的狡计,那是极其恶劣的,他理该 想到这对他是不会有利的。由此可见,在这儿可以提出两种诉讼:第一,根据侵害 亚诺什伯爵人身自由,及强迫他进行结婚的案由,把状告到省政府去;第二,是告 到主教法庭去,但不能谈撤销婚姻的问题,因为教规上没有这一条,而只能提出这 是一件无效的婚姻。因为即使是强迫的,但神父总还是按照教会的仪式,将两个年 青人的手在法衣下面联结过。”彼烈维茨基点点头表示同意: “对,是这样的。”法伊和霍尔瓦特同时问凯维说: “教授先生,您看将来诉讼会有什么结果?”“可以有把握地说,要是结婚仪 式是非法的,那末神父一定要进监牢。您看着,我一定要吹断他那双拿法衣的手。” “那么怎么惩办裘里呢?”“他也要坐牢。(notabene:我也要没收他的财产。) 所有那些宪兵和见证人都要坐牢(他想道,我要叫人把他们的耳朵割掉,免得他们 再在耳朵里塞棉花)。”彼烈维茨基一听到这些话,就不同意地摇摇头,同时挥动 着手,好象在赶一些一会儿停在他鼻子上,一会儿停在他额角上的苍蝇似的。不过 由于房间里并没有苍蝇,所以这种举动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可惜,我的意见完全不同,”彼烈维茨基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喉咙发沙的声 音说。“不是所有的表指的都是同一个时间,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要用同一种方法去 判断事情,特别是不能象敬爱的教授所想象的那样。这也就可以明白了,那样聪明 的脑袋全国只有一个!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连在十字路口啾啾地鸣叫的麻雀也知 道。嘿!如果大家都有一个那样聪明的脑袋,那有多好啊!但是太可惜啦,绝对不 会这样的。先生们,你们的事,恰巧不是那样一个聪明的脑袋所能看得清的。敬爱 的教授先生的见解,对于我们来说,具有怎样的价值呢?毫无价值。你们还不如请 一个才学不高而更讲究实际的人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整个所发生的事情,在我 看来,要获得胜利不太容易。正义女神的削笔刀现在只适用于削鹅毛笔,或是修修 指甲。既然我们要和魔鬼作战,他就需要魔鬼的武器。假使裘里已经下决心要干这 个勾当,那完全可以了解得到,他一定会考虑得很周到,非常可靠地为自己笼络好 一批见证人,将来他们在法庭上决不会把事情供认得象亚诺什伯爵在此地所叙述的 那样。他们一定会起誓,说一切事情的经过都是合情合理的。神父也会证明,新郎 曾经说过‘是’和‘我爱她’。同时,连几个新的见证人也会同时出庭,他们就是 在结婚之后第一个早晨看见新郎和新娘在一起的那些人。当那些见证人出庭作证和 叙说他们‘看见过’的时候,我就请你们注意,我们的正义在大厅里即使象咆哮的 狮子一样,但是在法庭前面它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最下贱的跳蚤。”两个老头儿一 齐跳了起来。 “难道我们的国家没有法律了吗?”法伊用拳头敲着桌子大声喊道。 “法律当然是有的,而且很严格,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那些主教是可以下断论 的,主教比法律更有力。”凯维教授面带轻蔑的笑容,听着彼烈维茨基律师说完自 己的话。他把手指上的一只刻着名字的大戒指取下来,往空中一抛,然后又把它接 住。这只戒指是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举行学术辩论会时赐给凯维的,戒指上镶有一颗 光芒夺目的贵重宝石。平时,凯维教授在听取他的学生回答问题时,常常这样玩弄 戒指。 “这有什么了不起,”凯维说。“我们就假定裘里男爵已经收买了一些见证人, 可是那座升降机器,难道还不够作为裘里使用暴力的证据吗?”“你们放心,维顿 卡一定还藏着那架升降机器。”“那末,我们去把维顿卡抓来……”“可是维顿卡 一定被裘里藏着。”亚诺什现出半死不活的样子,犹如到了要埋葬他的地步似的。 彼烈维茨基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一枚枚的钉子,钉到他的棺材盖上去。最后,亚诺 什忍受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如果我们打不赢这场官司,我一定要把裘里象狗一样用枪打死,”他愤恨地 喘着气,大声喊道,“而且还要杀死那些跟他在一起的法官,然后我就自杀。” “喂,喂,”霍尔瓦特止住他说。“冷静一些,孩子。如果这种威胁的话一传播出 去,那他们就可以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不要声张,只要行动,——应该成为我 们的口号。”“对,但彼烈维茨基先生说,这场官司我们赢不了。”“我没有这么 说,”彼烈维茨基声辩说。“我只是说,我们的正义没有多大的价值。它的外貌很 美,可是手太短,所以应该把手拉长些。”“究竟用什么方法呢?”“用金子,我 的亲爱的!用金子可以把手拉长。”亚诺什向他的保护人看了一看,因为现在他还 不能随意动用自己的家产,其原因是到他成为合法的成年人,还有一个星期。法伊 懂得他目光里的意思。 “我经管你的家产,我的孩子,”他高傲地宣布着。“就是要使你将来能够让 你那些法官坐在金子浇成的椅子上。”“回头他们都可以把那些椅子带走。”霍尔 瓦特嘲笑地补充说。“现在我发现法伊先生的意见很好,就是说我们要用一切力量 和手段去进行斗争;利用我们的影响,我们灵通的消息,我们的钱。我赞同他的主 见,因为诉讼——这就是战斗。至于怎样打胜仗,蒙杰库柯里将军给我们开了一张 药方。没有问题,我那儿也有的是钱。我们一定要战斗到底。无论如何我们要取得 胜利!”霍尔瓦特红光满面,他甚至变得健康起来了。亚诺什跑过来,突然把他抱 住。 可是,凯维先生却十分气愤,他用皇帝赐给他的那只名贵的宝石戒指,把桌子 敲得砰砰响。接着他就声称立刻要走,当时,如果没有法伊先生抓住他那教授穿的 长襟礼服的领子,那可能就拦不住他了。 “我起誓,我不能让您走!”“您叫我到这里来,是要我给您讲讲鹰是怎样飞 翔的,可是您自己却在商量怎样喂饱豺狼的肚皮。让我走吧!”满腹委屈的教授发 火了。 虽然他们勉强把他劝住,可他还是不能掩饰自己的不满,他不时冷嘲热讽,使 人感到他在蔑视人家。当亚诺什伯爵因急切地想同他心爱的未婚妻相会,而请求律 师从速办理诉讼时,凯维就挖苦地提醒他那位学生说: “我的亲爱的,你别存太大的希望,因为一眨眼,刺就会戳进脚里,可是要把 刺拔出来,那就得忙上几个钟头,而且还要技术高明的人才行哩。如果这枚刺要请 那些狡猾的律师来动手拔取的话,那他们首先会把这枚刺刺得更深一些,以便将治 疗的时间拖得更长些。”亚诺什听了这些话,惘惘然不知如何回答。霍尔瓦特把他 喊过来,在他的耳边说: “你别听这个凯维的话。他是个不识时务的人。他太拘泥于哲理,并且性子十 分耿直,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狡猾的律师——经受过火、水和钢炮烙的人。彼烈维 茨基恰巧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事情必须交给他去办。至于从速进行诉讼的事你可以 信赖我,全由我负责。”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