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两个美女的画像 客厅内静悄悄的,只听到大铜钟沉重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插在枝形吊灯上 的蜡烛在燃烧着,发出均匀的火焰,把颤动着的影子投射到挂满鹿角、牛角和猎品 的墙上。 亚诺什伯爵一声不响地凝视着维顿卡,仿佛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可怕的幻影似的。 一只酒杯从他发抖的手里掉下来,跌得粉碎,杯子里那种高贵的饮料泼在台布上, 形成了一摊黄色的酒迹,那酒迹逐渐扩大,向亚诺什那边扩展过来。如果这种情况 发生在别的时候,那一定有人会喊上一句近于戏谑的话:“呵呵,举行洗礼啦!” 可是现在谁都不愿意说话。看样子,大家都害怕去破坏这可怕的静寂,这种静寂把 千百个人嘴上的笑话和俏皮话全赶跑了。这时,只能听到从隔壁房里传来的一阵阵 欢乐声,因为隔壁房里还不知道出了事情。 布达依先生第一个打破静寂,敞开那扇大厅的门。刚才,管家先生是跟维顿卡 一起到院子里去打听那辆车子的来由的,可是,他考虑到: 报告这种坏消息,还是先派维顿卡去比较好些。于是他自己便沉下脸,露出恐 惧的神色,打算等一会儿再出现。现在他也的确没有决心离开大厅的门,他站在门 坎上,看着亚诺什那张十分尴尬、束手无策和犹豫不决的面孔。 这位生性善良的管家先生有一种坏习惯,要是他在脑子里想着什么,那他的嘴 里也就会说什么。平时他竭力在克服这个习惯,但是现在他由于紧张地等待着他的 老爷的吩咐,就克制不住自己,好象自言自语一般,轻声地说着: “但这个可怜的夫人是痛苦的。”也许在这紧张关头,正是这句话使亚诺什开 口答话。 “你们的眼睛盯着我做什么?”亚诺什伯爵用嘶哑的声音愤怒地喊道。“你们 报告我这些事干什么?既然来了个不幸的女人,那你们给她一间下房住宿,就完事 啦!按照我们布特列尔家的规矩,无论是谁,我们是来者不拒的,不管他是强盗、 乞丐或是敌人,也从来不问那个来的人是什么样的,叫什么名字。”亚诺什说着, 又从台上拿起一杯酒,一口气把它喝干。 布达依犹豫不决地走到伯爵身边,低声对他说: “不只是夫人一个人,伯爵阁下。”“那末还有谁跟她在一起?”管家踌躇了 一下:这种消息是否能让大家听见呢? “跟她在一起的……跟她在一起的……”“到底还有谁跟她在一起?”“我真 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有一个乌叶海的收生婆跟她在一起,”布达依一说完,马上就 走开。他害怕看到他的话所引起的反应;所以,他宁愿从旁人那里去打听事情的结 果如何。 老天啊!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呀,局面是多么混乱啊!一切礼节都化为乌有了。 真是奇遇,闻所未闻的奇遇!怎么回事?她竟然敢到这儿来,而且还敢这样大着肚 子来?! 那些幸灾乐祸、心怀嫉妒的人,愁眉苦脸、伪装慈悲的人,专爱打听消息、好 管闲事的人以及喜爱夸大事实、搬弄是非的人,霎时间都被这惊人的消息唤醒了。 有些人跳了起来,想把消息传播到各个客厅里去,另一些人暗暗地冷笑着,互相使 着眼色,还有一些人扳着手指头,在计算月份。其中有些比较文雅的人,他们只是 偷偷地交谈着,但有些粗俗的人就公开地高声大喊:“五月!六月!七月!八月! 九月!……一共只有五个月!哈,哈,哈,只有五个月!”窗外的风仍在呼呼地吹, 吹得树梢不停地摇晃着。当风儿突然从门缝窗隙钻入客厅时,它好象也跟大伙儿一 起在重复着那句话:“哈,哈,哈,只有五个月!”甚至连壁上的大铜钟也似乎把 滴答滴答的声音变成了:滴答滴答,五个五个!滴答滴答,五个五个! 亚诺什伯爵往后一仰,倒在安乐椅上,额上冒着冷汗。仿佛突然有一道闪电照 亮了整个事件的内幕似的,他一下子恍然大悟:那是裘里在使阴谋诡计、不法暴行 以及一切的一切……呵,耻辱,终身的耻辱!大客厅四面墙上的祖先们——布特列 尔家族的骑士,戴盔甲的人都严厉地朝他看着。他们似乎在向他点头恐吓,仿佛想 问他:“好!你对这个还有什么话可说?”尤其是那个巨人捷尔吉·布特列尔,亚 诺什好象觉得,他手中的那根长矛正对准着自己刺过来。 伯爵哆嗦了一下,闭上眼睛。不!这只是幻觉。噢,上帝,要知道这全都是想 象出来的。不过,假如这位百战百胜、名闻遐迩的捷尔吉,现在真的要从棺材里爬 起来的话,那他的那支尖头长矛看起来一定比画上所画的要逼真得多。在画上,骑 士坐在一匹白马上,他一只手庄严地执着长矛,如同皇帝加冕时的仪仗官,另外一 只手拿着铜号,这只铜号也一动不动,完全是画出来的样子。但是,倘若这幅画上 的人物能够变成活人,倘若骑士能把那个铜号放到嘴边去吹,那末这只铜号会吹出 什么声音来呢?一定会发出这样的呼声:“杀!”血液在血管里沸腾,亚诺什的胸 膛沉重地起伏着,脑子里嗡嗡地鸣响着。接着,好象挂在四面墙上的祖先,一听到 巨人捷尔吉的号声,都齐声高喊起“杀!杀!”来。笃!笃!他觉得每一个声音都 象锤子在锤击。有好多好多的锤子在敲着亚诺什的头颅。它们敲着,敲着,往他的 头颅里敲进去的都是同一个念头:“杀啊,杀死她!”“好!我要杀死她!”他自 言自语地说着,立刻站起身来。 客厅里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地看着他。在这个排满筵席的“骑士厅”的墙上, 装饰着各种各样的武器,如锤子、长矛、短枪。只要拿下一件就够了……是的,不 过,要知道这些客厅里的人一定会夺掉他手里的武器。 “先生们,让我走吧,”他轻轻地说着,声音轻得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我应当把这件不幸的事,写信告诉我的律师。不过你们继续娱乐吧。”亚诺什一 直走进自己的书房。两个仆人点了几支蜡烛,放在他的面前。 “你们可以走了,”他把两个仆人打发走了。 亚诺什抽开写字桌里那只经常安放手枪的抽屉,找寻那把装着子弹的手枪。手 枪放在许多纸头底下,因而,伯爵在找到手枪之前,就不得不先翻翻那些纸头。 亚诺什全神贯注地看着,突然看见扳机下面放着一卷白缎带子和一根干瘪的小 草茎。亚诺什把草茎拿在手里挥了几下,深深地追思着,草茎怎么会掉到这儿来, 它有没有阻塞手枪的火药筒?不过当伯爵通枪筒子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根干草 茎就是那支白色的石竹花——“火花”,它就是放在第一艘小纸船上,沿着小溪从 霍尔瓦特家的花园,漂浮到鲍尔诺茨,最后落到他手里的那支石竹花。那条白缎带 子,就是缚在比罗什卡第一封信上的那条带子!这两件从帕塔克带来的爱情纪念物, 是伯爵的一个亲信佣人替他藏在这只抽屉中的。由于这亲切的追忆,亚诺什的心灵 开始感到温暖了,他情不自禁地说:“亲爱的,你为什么要在此刻出现在这儿呢? 在我决定要杀人的时候,你期待着我什么呢?”那干瘪的石竹花回答说:“你要记 住,那时候我曾经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走动,待在家里,别走到林子里去,否则, 就要有灾难。现在我还是重复这句话。从前我是白色的,现在已经变黄了,但是我 对你的忠告仍然只有一个:不要动,不然就要发生灾难。”有人在窗上敲了一下。 亚诺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往窗外看了一看。哈,没有什么别的 东西,只不过是一只小鸟儿,一只湿淋淋的、掉了队的小燕子,它的朋友们早在前 天已经成群结队地飞往南方去了,可是它,可怜的小家伙,掉落在后面。现在它在 这秋雨绵绵的寒气中哆嗦着。它躲在窗台上,但雨还是继续往它的身上打过来;它 在寻找一个避身的处所。亚诺什哀怜起那只小鸟儿来了;必须把它放进来,因为这 是圣母玛丽亚的鸟。 亚诺什放下手枪,打开窗户。小燕子飞了进来,在房内不停地飞着。 水从它那湿淋淋的翅膀上流下来,滴在地板上,滴在家具上。最后,小鸟儿停 在一架镶金边的大镜台上雕着布特列尔家徽的地方,并且愉快地叽叽喳喳叫起来。 当伯爵抬头朝它看的时候,他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那副狼狈相,看见了他那痛苦得 变了相的脸和狂热的眼睛,可是在他的后面,有一张温柔、和善的妇人面孔在看着 他——他的母亲玛丽亚·法伊的画像反映在镜子里的影子在看着他。那殷红的嘴唇 似乎在微微地笑着;他觉得自己好象听见了母亲的亲切的声音:“孩子,我的孩子, 你既然怜惜这只冷得打颤的小鸟,那你又怎么可以去杀害一个人呢?”于是亚诺什 转过身去,很想对着画像哭诉一下自己的苦衷。 亚诺什在写字桌旁边的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出神地向那张画像望了好久。他似 乎觉得画像上的人变成活人了。紧裹在她身上的那件白绸衣服上的花边开始沙沙地 响着,珍珠穿成的花线开始闪闪发光。 他母亲画像的旁边还挂着一幅至贞圣母玛丽亚的画像,这是所有临摹提香的圣 母玛丽亚像中最好的一件作品。这两个女人都有着十分饱满的天庭和一对明朗的眼 睛。两幅画像安放的地位,正好使得她们两个人都面对面地看着,好象可以让她们 有时候相互交谈似的。 如果她们真的能谈,那她们会谈些什么呢? 神圣的母亲——名不虚传的圣母——一定会常常安慰另一个母亲: “我的儿子背了十字架,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布特列尔夫人也一定会回答说 :“我的儿子正在背十字架,他也将是个很坚强的人。”两个母亲就这样夸耀着自 己的儿子。 年青的伯爵想到这里,不由得从眼眶里涌出无数的、可以使他减轻痛苦的泪珠。 他把头扑在桌上,一直痛苦地哭到手枪和石竹花全都被泪水淌湿。现在他只有哭才 感觉到轻松。上帝是这样回报人们的:你要水份,他就给你水份,不过你要眼泪, 他只给你一种止泪药膏。 亚诺什擦干眼泪,想到客厅中还有许多客人。他几乎完全平静下来,立即跑去 看他们,可是所有的客厅都已经空无一人。因为客人们早已象有人拿扫帚扫着他们 似的,匆匆地走散了。 伯爵摇了摇铃;走进来一个仆人。 “客人全走了吗?”“全走了。”“那快替我备一匹马。”几分钟后,伯爵那 匹心爱的骅骝已经在庭院里急躁地嘶鸣着。伯爵披着一件银灰色斗篷,顺着过道走 去,这时,布达依正坐在过道的角落里,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皱起眉头看着。当管 家布达依看出走过来的人是伯爵以后,他就恭敬地站了起来。 “您还没有睡觉,布达依老伯?”“正是,少爷。我在欣赏雷雨,所以睡不着。” “您还是去睡一下的好。老骨头需要休息休息啦。”“您什么时候回来,少爷?” “也许过一星期,也许过一年,也许永远不回来。布达依老伯,不过您要装做天天 在等待我回来的样子。”“一定照办,我懂得。还有别的吩咐没有?”“没有了。 噢,还有一件事:我的书房里关着一只燕子,请您吩咐他们,明天放它出去。” “遵命。可是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她的问题,那就随她去吧。上帝保佑。” 亚诺什跳上马背,疾驰而去。他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只在乡村里和贵族的小庄院 里歇一下脚,吃些东西,喝点水,喂喂马,以后就立刻继续向前跑去。他绕过了许 多贵族的城堡;他只在自己的依列哈捷城堡里逗留了一下,不过也只呆了两天工夫, 因为焦急的心绪在鞭策着他,悲痛在催促着他。第三天,他吩咐侍从配备了几匹最 灵活的马,直奔帕塔克城法伊家去。 老法伊见了他,气得象吐绶鸡似的说: “又作了蠢事啦?为什么你不把这个女人赶出去?如果你喜欢听小孩子的哭声, 或者想吻一下布特列尔小姐,那现在你可以回你的波佐什城堡去,因为今天是她出 世的第二天。这个消息是我们的布达依在今天早晨给我送来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