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格城里最热闹的日子 以后的一切——都是永无止境的苦难和斗争。 天空从一清早起就蒙上了一层愁云。太阳穿着绛红色的大袍,兴奋地照耀着清 新的露水。但是,不一会儿,它就钻到乌云后面去了,于是你就看不到它的光明, 感觉不到它的温暖,而只知道它隐藏在云层后面。 你等着等着,它刚要探出头来望一下,发一些热力,可是那飞卷着的云朵又把 它盖住了。而且是一朵很小的云!好象只要风吹一下,那云朵就会连影子都没有似 的。 这就是整个悲惨故事的缩影。 乌云刚刚散开,出现了一点希望,可是你瞧,另一朵浮云又飘过来了。于是一 切又周而复始,一直到黄昏时分,接着,夜晚就来临了。 一个作家,能在自己的小说里随心所欲地描写一下天空的景象,那是幸福的。 但现在我是在写一本历史。亚诺什伯爵在这个天空下面四处奔波,他是我们中间一 个受苦难的人;我们现在还随时可以遇见那些当时曾经与亚诺什握过手、问过好、 看见过他悲切的脸孔的人…… 教会法庭开审的日期原来定在十月四日,然而并未如期举行,因为主审的大主 教肚子痛。据说,他吃了一些坏香蕈。神父们担心有人要给大主教下毒药,故而把 开审的日期推迟了。可怜的彼烈维茨基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气得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切都是布置好了的!如果没有这件事,那一切都可以很顺利地进行了!” 审判改在一月举行。 可是,那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历史给这个冬天加上了两个奇怪的特点: 第一,在托考伊举行了两次丰收葡萄节(往常都在十月举行),因为那年十月初头, 葡萄还没有收摘的时候,凯杰利的山坡上已经厚厚地盖上了一片雪,并且那些雪直 到三月才化掉,因此葡萄只好改在第二年的春天收摘,但是到了秋天,人们又收了 第二批葡萄。第一个特点就是如此。 第二个特点,那是名闻全球的特点,人们都颂扬着这个冬天,因为那一年冬天, 拿破仑的军队大败于俄国。他的残部全被严寒消灭了。 不过,历史还不曾提到一个非常突出的情况——一个只能在我们这本史册内反 映的事实,这就是:那年冬天,爱格城也非常寒冷,几乎寒冷得把城里所有的老年 人全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当时,主教有一种习惯:每年逢到复活节时,他必须 请许多老年人到他那儿去吃一顿所谓“白发餐”,但由于那年冬天发生了这种情况, 他就无法找到相当数额的白发老年人,结果,由于老年人死得太多,他也就只好召 集邻村的老年人来凑一下数目了。 是的,那个冬天的确很可怕!它一下子送掉了三个神父的命,其中一个是担任 总检察官的约瑟夫·耶勃隆契主教。老天真是有意作难,正好那三个人都是为亚诺 什辩护的人。尤其是死了耶勃隆契主教,那真是最严重的损失;因为他是赞同撤销 婚约那部分神父当中的一个主要人物。他曾经证明说:凡是以拔除脚上的刺来治疗 脚病的人,才是一个行善的人。凡是要把刺刺得更深,只想让那枚刺看不见的人, 那他不但治不好脚,而且还会使病痛传遍全身和违背自己的良心。 彼烈维茨基是在新年的早晨知道三个神父去世的消息的。那时,他恰巧准备和 他的几个女眷一同上教堂去,他正在用火热的钳子把衬衫的虚衿夹出皱褶来。彼烈 维茨基看了信之后,大声喊道:“他们欺骗、掠夺、带了我的几万块钱跑了!”他 突然丢掉那把钳子,两手抓住胸口,发出一声好象在追赶什么人似的喊声,接着, 就失去知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大概他是一时冲动,抑制不住,而急着要去追赶 那三个已经走入另一个世界的神父吧。现在恐怕不会有谁去羡慕那些神父了,彼烈 维茨基既然这样打算,那他是一定要去追到他们,并把他们抓回来的,不管他们现 在是在哪一层地狱里! 然而,亚诺什的整个事件却被他这种轻率的举动破坏了。一切线索全都集中在 彼烈维茨基的手中:例如他收集了许多证据,拟定了进攻计划,并且费尽心机想好 了一个巨大的诉讼计划;他确定了战略,考虑了必要的战术;那些可以影响各个审 判委员和见证人的关键问题,他全都明白;他知道需要在什么地方扭转一下,揿一 下什么样的按钮。现在齿轮停止了转动,大钟的全部机件也就不再走动了。 诉讼突然由一个翁格伐尔城来的名叫米哈依·修奇的律师负责承办了。但是由 于新律师需要有一定的时间来审阅全部文件及了解各种证据和事实,所以,亚诺什 现在也迫不得已请求推迟开审日期。诉讼又不得不等到夏天。 在这一段时间里,马丽亚·裘里跑遍了亚诺什伯爵所有的庄园,而亚诺什就只 好东躲西藏,好象在跟马丽亚·裘里捉迷藏似的。有一次,马丽亚随身带着包在襁 褓里的婴儿,在巴尔顿地方追上了亚诺什。当亚诺什看见自己那辆波佐什的车子驶 进院子里来的时候,他正好坐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逗着他的一只心爱的狗玩。 马丽亚穿着一身丧服,轻巧地跳下马车,把婴孩从保姆的手中抱过来,然后朝 院子里的小石子地上跪下去,跪在亚诺什的前面。 她声音发颤地哀求说:“噢,老爷,请您原谅我们!”婴孩哇哇地哭着。有人 说,这是母亲故意捏痛孩子而引起的,正如传说中说玛丽亚·杰烈齐雅在波若尼的 会议上捏痛自己的小约瑟夫一样。 伯爵冷冰冰地扭过脸去。 “我不认识您,我看您是疯了。”他说完这句话,就走到马房旁边,吩咐仆人 给他准备马车,一刻钟后,他就乘着马车驰向自己的符翁狩猎城堡去了。他在上车 时,曾对管理这座庄园的管家费伦茨·诺盖苦笑着说: “一个人有这么多的庄园毕竟还是有好处的。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随手取得清 洁的替换衣服。”这句话要比那些拙劣的小官吏所写的洋洋数十万言的公文更清楚 地说明,亚诺什是在深深地憎恨着那个跟他闹婚姻纠纷的女人。 第二年夏天,教会法庭终于开始审理案件了。 天气十分炎热,简直热得好象在热带一般。可能,那是因为冬天太长、太冷了, 也可能象法伊所解释的那样,认为热和冷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它们迟早总是要来的。 虽然天气是那么炎热,但审理那桩婚姻案件的事情,还是轰动了全城。大主教 宫廷前面的街道上挤着许多许多人,他们都很想看一看那些来参加诉讼的人的真面 目。 在这里,从前有过许多英勇的妇女,她们曾把土耳其人赶出这座城,可是现在 早已没有这种妇女了。现在的妇女就只会东张西望地打听消息。我们可以在每一个 窗口上看见她们,而那些家里没有窗台的女人,就奔到大街上来,在火热的阳光下 面晒着。总而言之,街道被人群塞得水泄不通。于是,为了维持秩序,当局派来了 许多骑马的宪兵。 第一个来到的是马丽亚·裘里,她乘着一辆四马轿车,而且马身上都系着铃铛。 她很漂亮,模样很端正,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长服,脸上蒙着一层薄纱,薄纱里边有 两只玛瑙似的大眼睛在闪闪地发光。 裘里方面的人是昨天来到爱格的,他们都散居在各个旅馆里。可是今天,由于 街上拥塞着许多人,所以,马丽亚·裘里—布特列尔就不得不把车子直驶到大主教 宫廷的前面。老裘里戴着一顶白草帽,坐在马丽亚旁边。他从去年起就在下巴上留 了一撮花白的胡须,有些地方象金丝雀的羽毛似的有点儿发黄。 群众一声不响地站着,突然有个皮革工匠喊道: “这个年青女人还不错啊!”人们立即对他发出一阵叱责的嘘声。 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比罗什卡·霍尔瓦特万岁!”几百个声音也附和着一同喊起来: “比罗什卡万岁!万岁!”“真是要造反了!”裘里咬着牙咕哝着说,“这种 下等人竟然敢侮辱你。你也当面取笑他们一下!”“别说了,爸爸,别说了!你不 说,我也准备钻地洞了!……”车子在教会法庭举行审判会议的大主教宫廷前面停 了下来。马丽亚将黑裙的裙边轻轻地往上一提,走下车来,因此,人们就可以看见 她穿着一双小巧的黑鞋子,甚至还能看见纤巧的小腿穿着一双耀眼的白袜子。 主教宫廷的大门上斜靠着一个蓄着大胡子的法学士,他颂扬地叫着说: “如果伯爵连这样的美人都不要,那末他究竟还要什么呢?!”马丽亚·裘里 本来心乱得快要昏过去了,但是这句突如其来的、出于意外的恭维话,使得她的勇 气和力量又振作了起来。当她坐在轿车上穿过大街时,她觉得围在自己四周的人都 在憎恨她,所以在嘘声、闹声、恶意的笑声甚至骂声中间,这是唯一含有同情意味 的叫声。那个法学士的话掩盖了群众对她的仇视,好似一朵被人从垃圾堆中刨出来 放在垃圾堆上面的花朵,想以自己的美色遮盖她的整个不可见人的地方。马丽亚感 到愉快,她的心兴奋地跳动着,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傲慢得 象只孔雀似的走上了台阶。 这时候,群众朝着车子冲过来,把马车门上和马具上银质的布特列尔家的家徽 全都揭了下来。人民就是这样来判决布特列尔家的事件的。 马车夫坐在车架上笑嘻嘻地看着群众那种愤怒的行动。 其他必须出庭的人物也逐渐来到了。裘里的亲身随从——盖尔盖伊和西玛企婶 婶乘着一辆四轮轻便马车来了;接着,裘里的一个机灵的女仆人尼娜·比罗和男仆 人约瑟夫·托马尼,即是新婚第二天早晨进入新房,看见亚诺什和马丽亚“呆在一 起”的那两个佣人,也坐着马车到了。 坐在第三辆马车上的是两个宪兵,一个叫卡日马利,另外一个叫叶辛卡,第四 辆马车上坐着裘里男爵的律师——巴尔赫·卡马尔,他正在专心地和奥拉斯辽斯克 地方的神父谈话。 这些参加诉讼的人物,群众是不认识的。连那些对这件事了解得比别人清楚的 人也只能凭空猜测,那到来的可能是某某人。因而,只有神父苏青卡一个人最倒楣, 群众中有人把臭鸡蛋对准他掷过去,打在他的肩膀上,弄得他的整件法衣上都是臭 蛋汁。 “该死的,可恶的小人!”神父威胁地喊道。 不多一会儿,布特列尔家的人在大街的另一头出现了。他们是直接从乡下来的, 因为亚诺什在这个地区里也置有一批田产。 巴尔顿斯基伯爵摆着皇帝出宫似的排场来到爱格。他很想以这种排场来醒一醒 市民的眼目,并使神父们都对他刮目相看,至少法伊是这样估计的。行列的最前头, 辚辚地行驶着几辆大车,上面装载着许多被褥、各种各样的食具箱、几大桶牛油和 鱼肉。亚诺什在爱格也有一座住宅,以前总是没有人居住。现在,亚诺什就在那住 宅里下榻。 在四辆运货马车后面,又来了两辆车子,上面满满地挤着许多厨师和厨师的助 手,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戴着蛋糕形的白色帽子。伯爵的乐队——十二个穿着鲜红 褂子、上面绣有银线的吉普赛人也乘了两辆车子来了。在乐队后面,跟着来的是伯 爵的坐骑,轻骑兵和护马兵在两旁护送着。 这时,行列突然中断,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一个骑着马,穿着黄绸上衣、橙 黄色裤子,腰边挂着一只铜号的人。这是一个传令官,他的号声一发,就意味着一 切闲杂人等应该立即退避路旁,因为大人物快要来了。这个人走了以后,接着跟来 两个手持火炬的人,他们骑着两匹矮小而很结实的马,身上都穿着浅蓝色的长衣, 帽子上插着鹰毛,马鞍上缚着许多火炬棒。持火炬的人后面跟着八个手持长矛的兵 士,他们头上都戴着铜盔,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最后,来了二十四个骠骑兵,耀 武扬威地骑在活跃的白色烈马上,他们脚上都穿着黄色的长皮靴,身上披着绿色的、 绣有红绒线花的披肩,每个都是身强力壮、高大魁梧的小伙子,他们的脸上都留着 长长的小胡子,带着几条伤痕。不久以前,他们还参加过抵抗拿破仑的战役,不过 那时候他们的人数还要多,巴尔顿斯基伯爵的保护人曾经派遣过两千名勇猛的骠骑 兵上战场作战。 在这个行列的上空,蒙蒙地飞扬起一大团灰尘;根据当时的习俗来说,人物愈 重要,那扬起来的灰尘就愈大;连那些最显赫的人物也象享受山珍海味那样吸着灰 尘。看起来,一个大人物是十分喜爱灰尘的,因为这是他用钱买来的。 最后,在烟雾弥漫的灰团里出现了亚诺什伯爵的车子,这辆车是由五匹黑色牡 马鱼贯地拖曳着的;在头三匹马的马鞍上,各坐着一个驭手。 车厢旁边跑着一个身材瘦小、穿着暗红色短上衣、汗流满面、飞毛腿似的小伙 子。 在车子后面又跟着二十四个骠骑兵,可是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骠骑兵制服,骑着 褐毛白鬣的马匹。那些马匹简直使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好象它们都是由一 只母马生出来似的。这种富丽堂皇的场面可真叫人惊叹不已。 不过,亚诺什伯爵的马车毫无装饰,它是普普通通的一辆旧的半篷马车。亚诺 什和法伊一起坐在那辆车上,亚诺什穿着一套朴素的便服,戴着一顶软帽子。看起 来,他的全套衣服好象还没有一个轻骑兵制服上的钮扣值钱。不过,也正是在这一 点上,表现了一个贵人的艺术。 在亚诺什马车的旁边,经常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马跑来跑去。骑在这匹马上的人, 是伯爵的一个僮仆,他脖子上挂着两只瓶:一只瓶里装的是酒,另一只是泉水。由 于那个僮仆必须常常到井边泉旁去汲水,并在汲完水以后又要带着瓶赶上大队,因 此就把一匹跑得最快的马给他骑了。 类似以上那样的行列,现在是很少有的,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可是在山区地带, 如在诺格拉德省或尼特尔省,有些贵族地主,如茨鲍尔、依列什、哈齐、巴拉沙等, 在他们出外时,排场也还是这样的。不过这种排场也只有在表示庆贺的场合中才见 得到,例如,在新省长或新主教上任的时候;因为这样一来,有时候可以炫耀一下 某一个贵族的豪华富裕。 后来,又过去了两辆四匹马拉的轿车,其中一辆车上坐着西格·别尔那特和黑 薇沙庄园的管家;他们俩在车上说:增加骠骑兵的人数,还不如增加证人的人数。 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因为亚诺什的证人只占用一辆马车,总共两个人:维顿卡和马 丽波夫人。根据他们一路上嘴唇启动的情形和指手划脚的姿势,可以断定他们也是 在那儿交谈些什么问题。 可是由于马丽波夫人只会说法国话和德国话,而维顿卡只会说斯洛伐克话和匈 牙利话,所以,一个人所说的话,对另外一个人说来,永远是个谜。 当他们那一大队人马快要进城时,突然从大路左旁玉蜀黍田里窜出来一只兔子, 它在亚诺什的车子前面和骑白马的骠骑兵中间穿过大路去。它真是大胆极了,这狂 妄的东西! 这一下甚至使得亚诺什浑身打了一阵子哆嗦,因为他很迷信。 “亲爱的舅舅,魔鬼附在它的身上了!”法伊笑着说:“你不用害怕,我可以 向你保证,它身上决不会有魔鬼的。魔鬼不是这个样儿的。当然,我没有亲眼看见 过魔鬼,不过在杰勃烈倩我有个朋友,他和我同名,叫伊斯特万·哈特凡尼教授。 他曾经十分肯定地对我说,他同一个魔鬼谈过一次话。他问魔鬼:‘你是什么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你在人面前究竟是什么样儿的?’那个魔鬼回答他说:‘我的样 儿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当然,自古以来,我们一直以为兔子是一种不祥的东西, 其实它并没有什么不吉利的地方。魔鬼不是傻瓜,它也知道,如果它真的要陷害我 们,它何必一定要让自己披上一层兔子皮呢。魔鬼很快就要钻到神父身上去了。”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城里,在刚转入哈特万大街时,群集在那边的人们立刻就认出 亚诺什来了,于是人群中便轰然响起一阵欢呼声。这阵欢呼声甚至把主教的宫廷都 震动了,所以宫廷内的全体审判员立即猜到:亚诺什来了。 市民中有些人高兴地挥着帽子,还有一些靠在窗口上看热闹的人也挥着手帕表 示欢迎;整个城市好象都沉醉在这堂皇富丽的场面上了。 伯爵脱下帽子,露着头坐在马车上,机械地向左右不断地点头。突然有个人向 他抛过来一小束鲜花。那束花从大家的头上飞过来,直落到亚诺什的帽子里。 亚诺什拿起那束花。花束里有三朵红色的“火花”,它们和一缕细细的、黄色 的女人头发束在一起。 亚诺什立即回过头去,朝丢花过来的那一边看着,并且高喊了一声: “比罗什卡!”一刹那间,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可爱的脸庞—— 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笑容,不过装饰不同罢了。在两条街道——哈特万大街和德意 志大街的十字路口上,站着一个身材匀称的农村姑娘,她头上包着一块白底小花的 头巾。但是在亚诺什还没有仔细地看清楚那个美人之前,她那个迷人的头突然在人 群中消失了。 “不可能,”法伊惊异地说。“你在说什么?”“是她!是她!她穿着一身农 妇的服装,”亚诺什大声地喊着,他的脸上焕发出幸福的光彩。“我可以发誓,这 是她!”“你在幻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