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颗害人的子弹 那一天也审问了卡日马利和叶辛卡,但他们讲不出一点重要的事情。他们说, 他们被派在门口仅仅是为了不让原告方面的人到正在举行婚礼的男爵的办公室里去, 因为县长老爷严厉地下过命令,不准任何人来扰乱婚礼。因此,他们就把拚命嚷着 要进去的西格拦在办公室外面。 “没有其他原因了吗?”“没有。”“新郎拚命想从办公室里冲出来,而你们 强制着要他回去,对不对?”“不对。”天平上的两个小秤盘天天在这样上下不定。 人们的情绪好象浪头一样忽低忽高地变换着,同时也好象结构巧妙的剧本一样,下 一场戏把上一场戏的内容搞乱了。那些昨天还认为很清楚的、已经肯定的事情,今 天突然成为荒谬无稽的了。总而言之,当法庭审判委员们一离开自己的座位,这种 不公开的审判就不再是秘密了。一到下午,一些老于世故的人就叽叽喳喳地谈论起 所发生的事情,同时,那些关注着这次诉讼的社会舆论也当即作出一个相互比较的 日报表。 譬如,今天裘里方面的人的声势高起来了,以致马丽亚在小店里买东西就可以 欠帐。 但是今天又出了另一件有趣的事件。米克洛什·霍尔瓦特得知裘里在法庭上的 供词都是些侮辱他的话。虽然法伊和亚诺什想说服他,说他不值得和这样的人去争 长论短,但还是没有用。那个热忱的老头儿在一个小糖果店里找到了两个杰姆普林 省的贵族:巴尔柯茨和采赖依,并派他们到裘里那里去要求他作一番解释,假如需 要的话,甚至可以为了名誉要求进行决斗。 巴尔柯茨男爵为了要使自己的脸上增添一些威严的神情,一口气喝下了一杯百 令卡酒,接着他就声明,准备立刻去找那只老狐狸。年青的采赖依想劝劝霍尔瓦特, 他说: “亲爱的,我劝你还是放弃这种打算吧!”“我怎么能让人家来毁谤我呢!不 行!绝对不行!”“不,我不是叫你放弃决斗,这是瞎说,决斗并不可怕!不过你 别叫我去,因为对你来说,我是个危险的人,要知道,凡是有采赖依在的地方,总 要发生些极其不幸的事。我请你相信我,假如你叫另外一个人到他那儿去,这件事 情可以用讲道理的方法去了结;可是,假如叫我到他那儿去,那就要以死亡来结束 这件事了。”“要象晴天霹雳一样!我就是要这样做。”“好吧,假如你要这样做, 我就去。”他们两个人在“三牛”旅店里找到了裘里,他正坐在桌子边,大嚼冻鹅 肉。 “欢迎,欢迎!”他向他们招呼,“堂倌,再拿两只杯子来!”但是那两个派 来的人却以严肃而威风的样子,好象匈牙利人在决斗时的证人一般,走到他的面前, 说道: “先生,我们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的。”“噢,噢!”裘里把刀放在一 边,叫着说,“什么事情?”“在教会法庭上,你好象说了许多侮辱米克洛什·霍 尔瓦特的话,现在我们是代表他来的。”“我只是讲了我应该讲的话。”“你究竟 是想解释,还是想收回你所讲的话?”裘里笑了一笑,把一只鹅腿放到嘴里,并用 牙齿咬着。 “你们要知道,先生们,我能够吞下一只烧鹅,可是我不能收回我那次讲的话。” 巴尔柯茨点了点头。 “这种观点是可以存在的,既然你有这种想法,那么,为了符合贵族的礼节, 我们请求你同意决斗,并请你选择武器的种类。”“真的吗?”男爵一面感到惊讶, 一面恶意地笑着。“不过我想,我们大家用装‘玫瑰酒的’军用水壶来互相投掷, 谁投不中,谁就要失去忠实的人的名誉。总之,我不反对。不过我想再吃一些东西, 回头我派两个决斗的见证人到你们那里去,先生们。”将近黄昏的时候,裘里的两 个决斗的见证人来了:一个是爱斯杰尔哈齐兵团里的骑兵上尉亚当·鲍尔希,一个 是经常缠在恋爱纠纷中的风流浪子米哈依·基盖伯爵。最近他常常在马丽亚·裘里 的身边出现,散步的时候,他陪着她,送花给她,而且每天傍晚总到“三牛”旅店 去玩,因此,他在爱格城的骑士当中获得了不小的名声。 经过短短的争辩以后,我们可以承认,他们之所以要决斗,那是因为“冒险家” 这个名词是带有严重的侮辱性的缘故。证人一致同意,明天早上五点钟,在萧辽施 卡的小树林里用手枪进行决斗。 在亚诺什的住宅里,人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第二天早上,当亚诺什伯爵刚 睁开眼睛的时候,沉重的大门轧轧地响着,被推了开来,在那大门的圆拱底下,挂 着一些皮囊、战斗用的斧子、长矛和标枪,所有那些东西都大得不是现代人所能举 得起的。 亚诺什早上醒来的时候,总是不大高兴,因为他感觉到有一种不可克服的力量, 好象铁手一样抓住他,并把他从天堂上拉下来,从他刚刚会见过比罗什卡的那个天 堂里拉下来。 今天开大门的轧轧声又迅速地打乱了他梦里的幻象,破坏了一座用金色的云雾 做成的虹桥与幻影,这些景象通常总是在半醒半睡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下。 古代人相信,人的灵魂每晚要毫无目的地出去游荡一番,而在早上归来——这 就是睡醒;有时,因为灵魂在晚间的游荡中跑得太远,而来不及跑回来——这就是 死。那时,人们对于死的看法是多么的简单明了呀! “西格,你听见吗?有人来了,有辆车子驶进院子里来了。”亚诺什和西格睡 在一间房间里。还在过去很早以前,当他们在帕塔克当法律系学生时,他们就习惯 了每天晚上睡在一起。有时,他们整夜在黑暗中聊天,因为法伊夫人给他们的蜡烛 有限,以免他们的眼睛由于多看烛光而损坏。 西格很响地打了一个呵欠,并细心地倾听着从院子里传来的嘈杂声。 “可能,有人从爱尔乔杰列来了(爱尔乔杰列过去是亚诺什在海威希的一座别 墅)。”“不,很可能是一位亲戚,”西格推测说,“他直接到这里来了! 管家当中不会有人敢这样早来呈报的,也许,这是安娜姑母,法伊太太?” “我的心有点感到难受,西格……我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从院子里传来了 一些陌生人的声音。卧房的窗门都敞开着,但是因为遮着窗帘,所以声音就低了, 辨别不出讲的是什么话。但是闹声越来越响了,从各种不同的吵闹声中,已经可以 听出激动的叫喊声和急剧的脚步声,好象整幢房子都飞腾起来了,房子的每一块石 头都动起来了。 亚诺什已经打了两次铃,但是没有一个人来。 “还成什么体统?”亚诺什伯爵怒气冲冲地说,“用了一百个佣人,居然打了 铃以后连一个都不来!”最后,进来了一个佣人,他的脸色苍白而且样子很可笑: 他身上胡乱地穿着一套式样很别致的衣服,袜子褪在下面,领头歪斜地皱在一起, 而蓝制服却穿在缝有铜扣子的灰色背心里面。 “谁来了,马通?”亚诺什焦急地问。 “米克洛什·霍尔瓦特老爷,”佣人结结巴巴地回答着,他全身发抖,连牙齿 都好象在作战似的。 “那末他为什么不进来?”伯爵不耐烦地叫起来,“快请他进来。”“他永远 不会再走到这儿来了,老爷,他去世了。”这句话所产生的作用就好象有人用投石 器从空中投下一块石头打中了亚诺什的前额似的。 这个年青人就倒在枕头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死了?这是不可能的!”“大约在一个钟头以前,裘里老爷在决斗时射中 了他。”刹那间,亚诺什和西格从床上跳了起来,他们急忙穿上衣服,从房间里跑 出去。 这时候,佣人们正好穿过大理石的走廊,把那个不幸的老头儿的尸体抬了进来 ;法伊低着头走在前面,并指示着佣人把尸首抬到什么地方去。霍尔瓦特的衣服上 染满了鲜血,他的脸白得象石膏一样,眼睛还是张开着;那两只眼睛一点也不显得 可怕,假如那两只眼睛不是这样一动不动:那它们的表情是很柔和的。 “假如有上帝的话,”亚诺什伯爵激动地喊道,“那他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呢?!” “无论你怎样痛心,无论你怎样哭诉,”老法伊严肃地打断他的话说,“这一切已 经不能使他复活了。老头儿是一个好汉,他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死去的。他 死得光荣!完了!其余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一颗子弹正好在两根上肋骨之间穿 过去,碰到了大动脉……这颗害人的子弹使他这样快就死去了,”决斗时在场的一 个医生感叹地说着。 他是一位胖面颊、两眼无神的先生。 “完全不是子弹!什么子弹!”采赖依绝望地握紧双手,“不是子弹把他打死 的。”“那末是什么缘故?”医生用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说话的人,气愤地说。 “请听我说,我是采赖依。采赖依到哪里,哪里就要倒楣,我对他讲过这一点, 我请求他另外找一个人来当决斗的见证人,但是他根本就不理,对不对,巴尔柯茨? 你也听见的,可不是吗?要知道伏尔珈基是借用采赖依的斧头砍死卡洛依·基希的。 当路易第二跌到河里淹死的时候,他的陪伴者就是采赖依;同时要说明,这条小河 的名字也叫采赖河。 我可以举一千个例子。譬如阿提拉事件。当阿提拉和依列奇果结婚时,他曾在 喜筵上与采赖依小姐跳过舞。结果怎样呢?早上,妻子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床边,已 经没有气了。”如果采赖依想以争论去制胜医生的话,这恐怕很难做到。因为医生 本人也是一个非常爱说话的人,他说话的时候从来不考虑有没有人在听他的话。 “这已经是我亲眼看到的第三次以死亡告终的决斗了,”医生带着一个热情的 收藏家所特有的洋洋自得的神气说道,“噢,我在说什么啊! 是第四次了!上帝可以作证,这是第四次了!(他的眼睛凝视着空间,好象在 他面前有一个地方用图钉钉着三次致命的决斗的画片,而现在他又把第四张画片钉 在它们的旁边。)是的,一点也没有办法,一点也没有办法!手枪——这不是拨火 棒。”现在,大多数人都围住巴尔柯茨,听他叙述霍尔瓦特临死时的情况: “他连两分钟的痛苦也没受到,死得很痛快,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他流了 很多血,但几乎没有感到痛苦。当他跌倒时,我用手扶着他。 可以感觉到,他逐渐软下去,直到最后,他就长眠不醒了,静悄悄地好象羔羊 一般。但是他至死都保持着理智和讽刺的神情,甚至在死的时候,还用自己临终的 话来讽刺敌人。”“他讲了些什么?你是说,他还讲了话吗?他有什么吩咐?”好 几个人齐声问道。 “他使出了最后的力量,这个可怜的人尽量想讲得清楚些,想使得裘里也能听 到:‘我感到我就要死了。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遗体送到我未来的女婿亚诺什那儿去。 ’”那时候,在前面大厅里已经匆匆地搭好了一座灵柩台。法伊又表现出他那惊人 的精力:他到处奔跑着,发号施令,分派工作。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十分呆板, 好象一只有力的手在开动一部巨大的机器。 “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了!现在没有时间哭泣和悲伤。应该行动起来。 西格,你赶快到审判长那儿去,请求他们在中午以前审问你,因为下午你要带 领八个骠骑兵把棺木护送到鲍尔诺茨去。管家先生,请你设法去弄一口棺材来,最 好是铅做的,假如找不到,那末就找一口胡桃木做的。 一个钟头以后,我自己要出去一次,因为要让那个可怜的姑娘知道这个噩耗。 这件事,我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叫他们马上把最好的马套在我的车上。医生,关于 你的报酬,管家会付给你的。请秘书去叫一个路德教的牧师来替死者祝福。棺材应 该好好地放在马车的底板上,并且要用草遮盖起来,叫骠骑兵跟在后面,不要太靠 近马车,而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要装得好象是为了他们自己的事在赶路,以免 引起路上迷信的群众的怀疑。你懂得我的话吗,西格?”“懂得,亲爱的姑父。” “那末我做什么呢?”亚诺什擦着哭肿的眼睛,问道。 “不做什么,你就留在这儿。”亚诺什执拗地摇摇头。 “我觉得,应该叫我去。第一,比罗什卡需要安慰。第二,我应该对我最尊敬 的死者担负起一份义务。他是为我而死的,可怜的人!在这种场合下,我的保护人, 你不应该提出我所说过的诺言。现在命运本身使我解脱了这个履行诺言的义务。我 要去!”“一步都不许离开,亚诺什伯爵,”法伊大声说,“你的头脑也麻木了吗, 你怎么能去护送死者呢?假如你要对死者尽义务的话,你应该为活人着想,使他的 女儿,也就是使他的孩子幸福。你应该留在这里,随时戒备着,粉碎仇人的阴谋和 毒计。不然,你就是傻瓜,你想离开战场,对裘里让步吗?好一个对死者表示敬意! 不,亚诺什,你别这样想吧。姑娘将要痛哭一场。但是没有必要在眼泪上加些玫瑰 水。使爱情与悲哀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使黑颜色围上红颜色的边缘。悲哀本身是一 种崇高的感情。难道你要夺取死者的女儿对她亡父的感情,而拿甜蜜的会见去代替 她的一部分悲痛吗?让姑娘哭吧,而你得小心防备,随时警惕。 现在希望你有一百只耳朵和一千只手……而且,不要忘记,你马上要派一个驿 差到波佐什去找布达依,叫他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布达依是个聪明而忠实 的人,在我没有回来以前,你要好好听他的忠告。”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