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辆行程不明的马车 亚诺什怀着无限悲痛的心情离开了大主教的宫廷。当他走到街上的时候,觉得 整个世界好象空虚得没有人似的。他沉思了一会儿以后,象个无处安身的人一样, 站在宫廷前面他自己的一辆马车旁边,那辆马车是用四匹马拉的。那几匹马不耐烦 地用前蹄敲着地面,喷着鼻息,头傲慢地向上仰着。这些马匹可以把他带到任何地 方去。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怎么对马车夫说呢?到波佐什去吗?但是到那边去做 什么呢?到帕塔克去吗?去找谁呢?那里只能引起他的悲哀。老法伊在上个月又患 了麻痹症,从那时起,他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了,甚至连动一下嘴唇的力气也没 有。无论是口头或是书面,他都不可能撤销亚诺什不能会见比罗什卡的诺言。而且 往后,他永远也不会再讲话了……可是现在,亚诺什还会见比罗什卡做什么呢?在 整个事情发生以后,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沉浸在幻想里的亚诺什坐上了自己的马车。 “少爷!我们上哪儿去?”亚诺什踌躇了一会儿,脑海中翻来复去地想着各个 地方的名称,终于,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还有一个他从来没有看见过 的领地——依姆列克庄园。 “我们到依姆列克去,米哈依。”当然,他现在并没有什么急迫的理由要上依 姆列克去。依姆列克这个地方并不使他感到比去年的雪更有兴趣,不过现在反正都 是一样,他既然说出了依姆列克,那就只好去了! 他们的车子向前驶着,驶着,在某一个地方停下来喂了一下马…… 可那是个什么地方,亚诺什连记也记不起来了。侍从问伯爵要不要吃晚饭。 “不要吃。”“您也许想躺一下吧?”“不要躺。”“是不是继续往前走?” “好吧,继续往前走。”他们又朝前行驶着,经过了许多树林、田野。树林的飒飒 声使得亚诺什伯爵烦闷的头脑感到安静。他好象听到树林里有一种神秘的声音。 一条大路横在月光照耀下的湖边;湖边上有群水鸟在戏水,好象它们是在倾听 树林的喁喁私语。 亚诺什的头脑里突然掠过一些不平常的念头。在这种情况下,黑夜是一个最好 的朋友;它给他以幻想的材料。群山在向后移动。兀鹰和其他怪物常常从黑沉沉的 云雾里飞出来;云朵,这些附和人们幻想的云朵,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形象。亚诺什 沉浸在深深的思潮里。要是能跟死神相见,那又多好啊。如果那边的一座山就是死 神,它带着大镰刀蹒跚地走到这里来,那么也许就可以和它商量。要知道,现在只 有死神才能够帮助他,死神就是他的大恩人。对他来说,皇帝有什么用呢?毫无用 处! 皇亲国戚,伯爵的头衔,所有这一切都一文不值。但是,如果能和大恩人商量, 那就好了。当然,死神不会象庇尔凯尔那样欺骗他。他想告诉大恩人:“你听我说, 死神,我可以把我自己的田庄给你一半,只要你杀掉这个女人,就是那个现在住在 爱尔乔杰列的女人。”要是能这样,那一切都可以一下子解决了。 这儿又出现了一个池塘。这些地方有许多小湖,这些湖都是在暴雨以后形成的。 亚诺什感到他眼前的一个小湖好象死神的眼睛,正在狡猾地向他使着眼色。于是, 一连串的思想又掠过他的脑海。怎么办呢,如果死神说:“我需要你所有的一切不 动产、你的家徽、你的官衔、你的名字、你所有的东西?”这有什么,好啊,他就 全部献上。但是且慢,我的大恩人,你在说什么?假如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献出来 :名字、官衔、财产——那末他也就不再十分需要死神的帮助了。因为那时候,他 自己也能拿到自由了! 有时,他也偶尔颤动一下,因为他那放纵不羁的想象被秘书的某些闲话搅乱了。 “您还不想睡吗,少爷?”“不想睡。”“瞧,您看见那边的一颗星没有?一 路上它总是在我们的头上。”“嗯。”“大概太空是个很大的玩意儿。”“嗯…… 当然。您可知道,有多少霍里达?”他心不在焉、文不对题地回答着。别人对他讲 话时,他连讲些什么都不明白,接着,他又突然沉浸到自己的思潮中去了。 天亮时,他们又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喂马。亚诺什甚至没有下车。他也没有想到 进早餐。不过,旅行包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干粮,因为,在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出门 旅行还需要带旅行包。 “您是不是病了,伯爵老爷?”波特探问着说。 “唉!我根本没有病。完全没有!……”可是到了中午,亚诺什终于感到饿了, 他不耐烦地盼望着能立刻到达某个村庄。饥饿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它甚至能摧毁一 个最顽强的人。 最后,在山谷里的丛林中,闪现出几间白色的小屋子,看上去,好象山口张开 时露出的一排牙齿。 “我们就停在那里,”亚诺什伯爵说,“假如有一家饭店,那就定一餐饭吧。 我肚子饿了。”“那里有一家好饭店。”马车夫回答。 “这是什么村庄?”伯爵问。 “奥拉斯辽斯克。”亚诺什猛地一惊,但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不喜欢在仆从 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他用一种好象毫不在意的眼光,向他早已熟识的那个地方看 了一看。 是的,这是辽斯克。他根据钟楼和小丘认出了它。 他又想起了那些伤心事,直到马车到达饭店门口,停在屋檐下,他才抬起头来。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屋檐、柱子、鸡笼,甚至连小鸡也仍然在院子里的 柴堆旁边跑着,它们跟那个值得记忆的日子里被一个中学生用投石器打中的小鸡一 模一样。不过在屋檐下,现在还停着一辆有篷马车;马匹已经卸下来了,但是只要 一看到那挂在辕杆上的马轭和缚在马车后面的一袋燕麦与一束干草,就可以证明: 饭店里歇着一位过路的客人。 我们诚实的捷尔吉·托特还活着吗?还用说吗,当然活着! 亚诺什急匆匆地沿着砖铺的小路穿过院子,走进房子一看,不由自主地向后一 跳,然后,他浑身嗦嗦地发抖,因为在房间中央,在摆设得很漂亮的一张桌子旁边, 比罗什卡独自坐着,用一把刀子在削苹果。 “啊!亚诺什!”比罗什卡用低得勉强能听见的声音,含糊地喊了一声;刀子 和苹果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眼睛一动不动地朝门口凝视着,好象她的眼前出现了 什么幻象一样。 开始了死一样的寂静,只能听见黄蜂在水果盆上飞绕着的嗡嗡声。 它不敢往甜的水果上停下来,只是在飞着,在打圈圈,迷恋着那些水果的香气。 亚诺什也不敢走近比罗什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可爱的小脸,同时感到自 己一动也不能动。 “您害怕我了,”比罗什卡责备他说。“您连握手也不愿和我握吗?”“噢, 请原谅!”亚诺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惊慌失措地低声说道,“但是这太意外了… …太意外了。”他走过去,握住姑娘伸给他的手。 他的血液沸腾起来。一种甜蜜的、软弱无力的感觉充满了他全身的血管和神经, 好象把手放在一个柔软而温暖的鸟巢里。 “我的上帝,您变了多少!”比罗什卡叹了一口气,垂下自己美丽的眼睛。 “在我的命运中遭受到了许多苦难。”亚诺什悲伤地回答。 “您最好能讲‘在我们的命运中’,”比罗什卡羞怯地纠正他。 她的脸上泛起了处女的红晕,虽然在一刹那之前,她脸上存留着憔悴的痕迹。 但她还是美丽的,甚至可能更加美丽了。现在她随着红晕的出现,似乎又回到青春 时代。微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房间里来,它温柔地拂着比罗什卡的脸,可是它无法 使她炽烈的热情冷下来。 一种很不自然的,但同时又使人感到很甜蜜的沉默开始了。不过,要知道,我 们的这位宫廷女士在维也纳是以善于保持轻松机智的谈话出名的;法国大使——玛 丽亚·鲁易莎的常客,有一次讲到比罗什卡时说: “假如她和狮身人面兽谈话,那么,狮身人面兽一定会活泼地和她大扯一通。” 她巧妙、从容、自然地控制着自己,她的每一句话都含有一种特别诚恳而亲切的、 温暖的情感。但是,现在他们俩的谈话似乎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俩是一对情人。 小俩口子面对着面,双方的心里都蕴蓄着许许多多没有说出口的话,但无论是他或 她,都不知道从何谈起。 “今天天气多么好。”“是的,不错。”“您怎么连坐都不坐?”“谢谢,假 如您允许的话。”“真奇怪,我们会在这里见面。”“人家可能会以为,我们是约 好的。”在分离这么些年以后,他们竟然用这样平常的话来交谈!这是多么使人惊 奇,他们在这种场合,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自然的法则就是如此。伟大的感 情是深深地潜藏在心底里的,我们不应该从表面上去寻找它们。柔软的、不能久藏 的果实和野果——杨莓、樱桃、覆盆子等,只要轻轻地触一触,它里面的甜汁就会 流出来;而那些可以久藏的果实天生就包在硬壳里。比方说胡桃,它就是一种藏在 硬壳里的果实,要敲碎它们的壳才能看到里面的果实。 “您到什么地方去,比罗什卡?”“我从帕塔克回家去……必须绕过那涨着大 水的河流。”“有一个时期我们也常常乘车子经过这些地方。”“您最好是永远不 要经过此地。”这就是使他们回想到过去时候的第一句话。他们似乎连这些话都感 到可怕,虽然他们是在等待和希望这些话。静默又开始了,不过,只静默了一下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