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二六九年 康洛斯堡 可琳小姐的父亲宣称那一头浅金色的发丝是她最重要的资产:或许该说是他的,毕 竟盯着她嫁给某个老实傻子是他的责任。 每个看到康可琳小姐的人,上自崇高的国王,下至市井小民,都会认为她是所有男 性理想的太太——一个心灵脆弱的女人,使男人自觉勇敢而强壮;一个温驯的妻子,使 男人成为城堡的主人;一个脑袋里什么都没有的女人,能使男人永远聪明与优越。 根据教会的说法,女人头发的颜色代表她真正的本性。由教会赋予权力的男人,因 此得到头发是直接从大脑长出来的结论。 火红的发色是要提醒男人,当心这是个泼辣的女人。既然森林覆盖了英国三分之二 以上的土地,树干般的棕色因此是平凡的,也表示这个女人只有少得可怜的想象力。 众所皆知的,午夜是女巫活动的时间,因此黑发女人都聪明过头、诡计多端。这些 教会人士还说,夏娃的头发就黑得像女人的原罪。 但一个拥有浅金色发丝的女人,则是完美的。 可惜,这些教会人士并不认识康可琳。就像躲在一片金凤花中的刺猬,可琳的个性 也隐藏在她的金发下。 她固执而坚决,男人拥有这些特点会受众人钦慕,女人则会被嘲笑。她父亲发誓她 的固执是与生俱来的。 在可琳出生前,她母亲已经失去了五个孩子。可琳和之前的孩子一样,提前了她母 亲产痛的时间,整整早了两个月。当神父正要对她蓝紫色的弱小躯体执行人生尽头的仪 式时,她狠狠踢了他一脚,并张嘴大哭,几乎将城堡的屋顶给掀破了。 令大家啧啧称奇的是,她活下来了。 从她生命的第一刻开始,她就与不可能的事奋战,她是生来对抗命运的。 当然,她可不认为自己顽固,而只是坚持到底。如果出生时她放弃了,下场会如何? 死路一条。 因此可琳一直抱着坚决的信念,她不会让任何人掌控她的人生,她才是自己命运的 主宰。 她相信坚持就会成功,每当她美好的计划失败时,她总是会有另一个更棒的想法。 她身形娇小,但心灵却强壮如巨人。有时候她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她的脑中冒出 某个惊世骇俗的想法时,她很少顾虑到后果,而她通常同时有好几个古怪念头。 没有人能否认她确实从失败中得到教训,她并不是呆头鹅,鲜少犯同样的错。 她只是不断制造新的错误。 这很适合她,因为她要自己决定未来。即使一路上种种失败的经验尸横遍野,至少 是“她”自己造成的失败。 可琳从不让“技巧不足”这种小事使自己气馁,她坚信完美来自于不断的练习。当 然,她无法为这种信念自圆其说,毕竟历史、逻辑和她种种不名誉的事迹,都使她站不 住。 但她热爱挑战,拥抱它、并因它而欣喜。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固执是无益的,但她 从不放弃,反而会不断想出新的计划。 可琳认为拥有想法是件美好的事,但目睹过她所造成的烂摊子的人,都会因某些现 象而暗暗心惊:例如,她突来的安静,微蹙的眉头,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或玩着手指 上母亲的宝石戒指,表情像只安详和平的鸽子。 但是每当可琳小姐出现这种表情,更糟的是,当她大声宣布有了“妙主意”,所有 在她身边的人就一点都不安详了。 原因很简单。 可琳十二岁时,她拿起针线修补主教打猎留下的伤口,她父亲抱歉到掏出沈甸甸钱 包里的所有金币,请求一个路过的朝圣者去圣城替他请求原谅。 她父亲不知道的是,这个好色的主教已经觊觎可琳一整个星期,还愚蠢地将她逼到 楼梯间,偷了一个吻还捏了她小小的胸部一把。因此,轮到他被医治时,她甜甜地微笑 着,在他的伤口上缝上三个XI,那是魔鬼的标志。 从十五岁开始,只需短短两个悲惨的日子,可琳就被逐出王后的宫廷。她父亲不得 不送一只镶满宝石的圣杯给教皇,请求他为唯一的女儿祈祷。 这招奏效了。一星期之后,他接到了鲍麦威爵士订婚约的请求。这位武士当时正在 圣地,打着对抗异教徒的旗帜,为英格兰国王和教会带来更多财富。 她询问父亲,麦威爵士是什么样的人,她父亲说他是个伟大的战士。 这不是可琳想听到的答案。 她想知道他是否高大和善,眼神是否温柔。他是否会弹琴吟唱情诗,是否会用银托 盘献上他的心。 她父亲哈哈大笑地告诉她,麦威爵士会保护她,她喜不喜欢他并不重要,因为她不 作任何决定,这婚约是亨利国王钦定的。 但是鲍爵士还要在战场四年,而她父亲却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染上风寒,并且几 天后就病逝了。 亨利三世成为可琳的监护人,艾莲王后仍然不准她进宫——一次就够了,谢谢—— 还建议国王把他的被监护人送给敌人当人质,最近变得十分棘手的威尔斯王子就是不错 的选择。 亨利拒绝了,他还不想挑起战争。 所以在鲍爵士返回之前,国王决定将可琳小姐送到一所偏远的女修道院,而她在那 里的生活和她父亲在世时并无明显不同:源源不断的“妙主意”。 一二七五年 英格兰 鲍麦威以一双变得成熟而充满智能的眼睛,打量他的家乡。一切事物都生气勃勃而 多彩多姿,朗德尔森林的树丛浓密茂盛,完全遮挡了阳光。 淡青色的雾气像营火余烬冉冉升起。他喜欢皮肤和外衣上的湿气,因为这不是他的 汗水,而是英国的水气。 再也没有绵延不绝的沙漠、干燥的热风,或是可以轻易而无情地将人灼伤的阳光。 空气中有着青苔和绿草的味道,他对这种冰凉的湿意竟感到陌生。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他转头俯瞰宽阔的草地。 他以马刺刺了坐骑一下,俯身在马鞍上任马疾驰。风吹乱他的黑发,厚重的斗篷随 风起伏。他呼吸着带青草香的冷空气,就像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他最想念的就是这种 简单的事物。 他习于快马奔驰,熟悉马背肌肤强大的震动,也熟悉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和心脏 兴奋的跳动。 他可以感觉到身后的马蹄震动,有人在追赶他。他竖耳聆听,只有马。他刺一下马 臀,马儿立刻像箭一样往前疾冲。他们跃过低矮的石墙倏然左转,越过一片草地冲下山 谷。 他们涉水横过一道溪流,大步经过一条木桥,跃下另一片山头,仿佛躲避沙漠风暴 刻不容缓。 他们跑进一处森林,他觉得追赶他的人仍然紧跟在身后。 他转头,看见左方有一块空地,于是连忙转向,奔向空地。 一瞬间他已拔起剑跳到地上,屈着膝,双手紧握剑柄。备战完毕。 空地外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响。那个人似乎没有跟来。 麦威保持备战姿势,充满警戒地注意周遭的声音及气味,连露珠从叶片滴落空气中 的湿气都不放过。 还有女性的香油味。 从他身后传来一阵最粗鲁刺耳的呼吸声。 麦威站直转过身。“出来吧,洛杰,我闻到你身上雷伊丽甜甜的香水味了。”他把 剑插在土中,一手撑剑,一脚轻松地夸在另一脚前,空着的手则插腰等候。 费洛杰笑嘻嘻地从一棵大榆树后现身。“伊丽本人可比她的香味甜美多了,朋友。” 麦威挺直身躯把剑插回鞘中。“我还没有遇过让我觉得甜美的女人。” “那是因为你从不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 “那是因为只要有你在,我就没有任何机会。” “我可以让你。”洛杰掸了掸外衣看不见的灰尘。“而且我可不像你,女人对我来 说比战争有趣多了。” “女人不能和战场相提并论。” “我太了解你了,麦威,你喜欢沙场上的战争,但我不一样,我喜欢床上的。” 麦威不理他,转身吹起嘹亮的口哨。他的阿拉伯马快步离开草地来到他的身侧。 洛杰伸手抚摸马身光滑的肌肉。“真难相信,那个被称作圣地的人间地狱居然会有 这种上等良驹。” 麦威知道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就和他的战马“亚历斯”一样特别。这匹体型 较小但爆发力强的马,和大部分上等阿拉伯马一样超级美好,是一位酋长的赠礼。麦威 珍视马匹,给予无可言喻的敬重。 他抬头看天空,迅速跃上马鞍。“你迟到了。” “伊丽见到我太高兴了。”洛杰把自己的马从树林牵出来。“而且我不知道你在赶 路。” “我有个未婚妻,而且马其斯的城堡需要一位新主人。” “勇猛的红狮想成家了,变成一个痴肥的领主,整天只能管管仆人。为什么这听起 来像天方夜谭?” “上路吧!” “噢,”洛杰了然于心地点着头。“你的未婚妻在等你。” 麦威装作没听见。 “在等你,在等你。” “上马,洛杰。” 洛杰一脸自以为幽默的表情。 麦威看洛杰不打算停止那副嬉皮笑脸的蠢样,轻踢马肚往前走,洛杰立刻跟上。沉 默几分钟后,麦威说:“等待男人是女人的宿命。” 洛杰哼了哼,克制不了仰天大笑的冲动。“你们两个初次见面的情形一定很有趣, 我宁可不见伊丽也不愿错过。” 麦威爱洛杰如兄弟,但有时候也想象兄弟一样狠狠揍掉他的笑脸,就像现在。 上天有意保住洛杰高挺漂亮的鼻子,因为麦威隐约听见他的随从下山的声音:马具 碰撞的撞击声、皮革摩擦声,男性的笑声及黄色笑话。出了树林后他立刻看见他们;他 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朝西边走。 麦威和洛杰并骑前行,聊着马匹与战争的种种。多年来他们一直如此,彼此相欠了 好几次的救命之恩,虽然他们有很大的差异,却是交情最深的好友。 洛杰的神情透露出他对自己和他的人生部很满意,显然是可爱的雷伊丽的功劳。 有时候麦威不禁羡慕洛杰,他可以适应任何场合,自在从容地和每个人寒暄,包括 陌生人。但这些对麦威都很不容易。他惯于承担责任,他是战士也是领袖。因此,不论 在什么地方,洛杰总是人人都好,但麦威却会插手并接掌全局。 他们沉默地骑了一阵子后,麦威坦白道:“我受够了十字军、沙漠和异国,爱德华 希望捍卫国土,我却只想要一个平静的人生。” 洛杰一手放在鞍头上,脸上又出现个可恶的笑容,每当他觉得自己知道的秘密比麦 威多时,就会露出这种神情。“你想要平静,所以你要跟一个女人结婚,还要加强马其 斯堡的防御工事。” 洛杰诡异地笑了笑。“可惜两者都不能带给你平静。” “可琳小姐应该会很柔顺,我很可能必须强行把她从祷告坛拉开才能和她上床,毕 竟她已经在修道院住了六年。” “唉,比你承诺的多了两年。” 他们又沉默地骑了一会儿。 洛杰问:“你听说过她的事吗?她的长相如何?” “我一点都不在乎她的美丑。”麦威知道他的朋友正惊讶地看着他。 “当你发现她长得像一匹马,或是需要穿上盔甲的时候,你就会在乎了。”洛杰坐 直身子。“如果她需要一把刮胡刀呢?” 麦威转头回答:“我会教她如何使用。” 洛杰不禁笑了。“说真的,你对她的了解到底有多少?她的品格好不好?” 他完全不知道未婚妻是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她受爱德华的父亲、亨利国王的监护。 “我没有问过,我知道她在康洛斯出生,是贵族的女儿,这就够了。” 洛杰吹了个口哨。麦威从眼角看到他不断摇头。 沉默一会儿后,洛杰说:“伊丽的头发是黑色的,像磨光的黑色玛瑙一样乌黑亮丽, 像海洋一样深不可测,像——” “如果你再这样满嘴愚蠢的胡说八道,你就有机会领教我的怒气有多深不可测。” 洛杰只是笑,常常把麦威惹得一肚子火,就如此刻。 “你会为自己对婚姻的期望而惊讶的,朋友。”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心灵和生活的平静。”麦威看着山坡上青翠的草地, 转头对洛杰说:“可琳小姐的头发即使是紫色的,也无关紧要。” “真有趣,紫色头发,不知道教会会怎么说。” “教会为什么要在意我的妻子的发色?” “好宣告最新的神谕啊,我在罗马听到的也都是这些。” “那是因为你整天泡在女人堆里。” “只有晚上。” “是啊,那几个白天你则忙着和一列戴绿帽子的丈夫决斗。” “只有几天吗?”洛杰斜睨他一眼。“显然你忘记我去了多久。” “我没忘,那段时间真是平静,没有人整天喋喋不休地追问我未来妻子的种种。” “原来你很想念我。”洛杰想也不想地说。 “随便你怎么说。” “教会最近又宣布一套对女人头发的新理论。” 麦威略感不快。他对教会及其企图控制每个人的行径,一向不满。他认为那些上帝 的仆人应该多为人的灵魂祈祷,而不要浪费时间去掌控人类的行为。“他们没有别的事 可做了吗?” 洛杰耸耸肩。“或许吧!” “他们又发明了什么论调?又有什么来自天堂的指示,必须告诉我们这些在劫难逃 的凡人?” “现在意大利和东方都在推崇淡金色头发,导致女人整天站在太阳下,或用柠檬汁 和尿液按摩头发,教会却宣称这种行为会使女人变笨,还会危害她们的灵魂。” 麦威听得出朋友声音中带着笑意。 “我不知道可琳小姐的发色,但是她的灵魂可能已经被污染了,更糟的是,她可能 因为把头埋在尿桶里而变得呆头呆脑。” 想到这情景麦威也不禁笑了。 “你对自己的未婚妻一点都不好奇吗?” 麦威瞄了他一眼。“我要和一个女人结婚,我相信她会像个女人。” 洛杰完全没有听进去,他正专注地思考,两眼茫然。“可琳。”他喃喃地说,仿佛 在咀嚼这个名字。 麦威怀着怒气瞪视地平线,他不太喜欢洛杰这么专心地想着他的未婚妻。 “麦威,可琳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个有一头淡金色秀发的美女。” 麦威一言不发。 洛杰看着他。“无话可说?” “我不在乎她的头发。” “你应该在乎。她的头发可能黑得像埃及女王,”洛杰顿了顿,眼中尽是笑意。 “她可能还有又浓又黑的胡子,每天晚上你们可以轮流帮对方刮胡子。” “你再开一次玩笑,我就让你领教刀片的新用法。” “得了吧,朋友,我只是因为回家而开心,我的心情太好了。” “你的心情永远都好得不得了。” “没错,这是件好事,否则我们只能听你对每个路人发号施令。” “有些人是生来做领袖的。” 洛杰笑得开怀而不掩饰。 “还有一人,”麦威尖锐地说。“却生来挑逗、纠缠和引诱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 女人——” “错了,只有那些牙齿还在的女人。” 麦威也大笑起来。他喜欢这个笑话,令他的心情轻松不少。他们沿着一条长满羊齿 树、金雀花和纠结的橡树的陡峻山路往上走,他停在山顶,俯视绿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山 谷。 麦威站在马镫上,凝望眼前的土地许久许久,直到地平线逐渐模糊,变成他记忆中 的景象。 这和他上一次回家时看到的情景,已大不相同了——许多年前,当他还年轻的时候, 虽然那时他的心境已不十分年轻。回溯过往,他知道自己有个惨绿少年期。这几年来他 明白一个道理:当人不再渴望长大,青春就停止了。 但他终究年轻过。曾经在某一个初冬时节,树叶情落,晨曦将大地染成紫色。 地面上结了冰雪,道路上有荆棘和一、两只恼人的黄蜂。残余的初雪下,覆盖一层 层逐渐腐烂的落叶,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灰暗和贫瘠。 当时他刚从法国返回英格兰,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竞斗,赚足了黄金和马匹犒赏他 的手下。也就是这时候,他和爱德华王子结成莫逆,他们的友谊是在经历背叛、决斗、 政变和十字军东征之后,建立起来的。这段友谊使他远离家园。 爱德华的父亲,亨利国王对这段交情只有鄙夷,鲍姓家族仍背负着丑名。王室和鲍 家彼此仇视,只因为几百年前鲍家祖先愚蠢地支持了错误的一方。 但即使是国王的轻蔑,也不能动摇麦威和爱德华的友情,两个坚强独立的男人间, 相互的尊敬和信任,是一种值得骄傲的联系。 这联系改銮了他的人生。在离家这么长一段时间后,麦威终于不必再想尽办法付酬 劳给军队了。 他有一匹好马、一把好剑,很快就要结婚,而且终于可以像洛杰和许多武士一样, 回家。 他等这一刻等得够久了。他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但他不会在此刻细想,因为他知 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 他有马、有剑,有土地、有头衔,还有最有价值的战利品——康洛斯堡,及伴随而 来的一切。他会有平静安详的生活,还有一位等待他开启新知的女人,他的女人。 ------------------ 浪漫天地 扫描: Jo Jo OCR & 排校:Jo 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