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了! 六月里一个闷热的早晨。空中弥漫着热气,弄得树叶垂下来,土地布满裂缝。 人间万物流露出思念暴风雨的样子,巴望大自然痛哭一场,用雨泪来驱散这种思念 才好。 大概,暴风雨也确实要来了。西方是一片深青色,闪着一道道电光。欢迎啊! 一个身材矮孝背部伛偻的庄稼汉偷偷地在树林边上走动。这个人身高一俄尺半, 脚上套着其大无比的灰棕色皮靴,下身穿着蓝地白条的长裤。皮靴的高腰已经落下 来,只有原来一半高。裤子破旧不堪,打了补钉,膝部鼓鼓囊囊,挂在靴腰外边, 晃来晃去象是衣服底襟。他腰上系着肮脏的细绳算是腰带,已经从肚子上滑到胯股 上。他的衬衫老是往上缩,一直缩到肩胛骨那儿。 庄稼汉手里拿着枪。生锈的枪筒有一俄尺长,瞄准器类似靴子上一颗上好的钉 子。枪筒安在自家做的白色枪托上,枪托是用杉木造的,做得很精致,有雕刻,有 长纹,有花卉。 要不是有这个枪托,那管枪就不成其为枪了,然而即使有这个枪托,那也还是 近似中世纪的枪,而不象现代的枪。……枪上的扳机已经锈成棕红色,整个用铁丝 和棉线缠紧。最可笑的是发亮的白色装药杆,那是刚从柳树上折下来的。它潮湿, 簇新,比枪身还要长得多呢。 庄稼汉脸色苍白。他那对斜视的和发炎的红眼睛不安地往上边看,往四处看。 他那稀疏的山羊胡子象破布似的,随着下嘴唇一起颤抖。他迈开大步,身子往前弯, 分明在赶路。 一条大看家狗跟在他身后跑,瘦得象是狗的骷髅,身上的毛乱蓬蓬的,嘴里吐 出长舌头,上面粘满尘土而颜色灰白。它肚子两侧和尾巴上垂下一大绺一大绺褪了 色的老毛。它的一 条后腿缠着破布,多半腿上有玻庄稼汉不时回转身看他的旅伴。 “快走!”他胆怯地说。 看家狗往回一跳,向四下里看一眼,站了忽儿,然后又继续跟在主人身后跑。 猎人很想溜进旁边树林里去,可是办不到:林边长满茂盛而带刺的乌荆子,连 绵不断象一堵墙。乌荆子后边还有高高的毒人参和牛蒡,密不通风。不过最后总算 出现一条小径。 庄稼汉再一次向看家狗招手,顺着小径钻进灌木林。他脚下的土地咕唧咕唧响: 这儿还有水,没有干。空气中有潮气,不象外边那么闷热。两旁是灌木丛和璎珞柏。 此地离真正的树林还远,大约还要走三百步。 旁边有个什么东西发出没上油的车轮的转动声。庄稼汉打了个哆嗦,斜起眼睛 看一棵嫩小的赤杨树。他看出赤杨树上有个活动的黑色小斑点,走近了才认出是一 只幼小的椋鸟。 椋鸟立在枝头拾起翅膀,啄理羽毛。庄稼汉就站住不动,脱掉头上的帽子,把 枪托抵在肩膀上,开始瞄准。他瞄准以后,拉起扳机,钩住它,免得它过早地落下 去。扳机上的弹簧已经用坏,钩机不起作用,扳机不灵:它摇动了。椋鸟放下翅膀, 开始怀疑地瞧着射击手。再过一秒钟,它就飞掉了。射击手再一次瞄准,放开钩住 扳机的手。不料扳机没落下来。庄稼汉就用手指甲扯断一根细线,把铁丝压紧,然 后弹一下扳机。弹指声啪的一响,随着弹指声便响起了枪声。步枪的反冲力使射击 手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显然,他没有吝惜火药。他把枪放在地下,跑到赤杨树 那边,动手在草丛里摸索。 他在朽烂发霉的细树枝旁边找到一块血迹和一片羽毛。他又找了一忽儿,看见 树干旁边躺着一具还有热气的小尸体,认出这就是他打死的鸟。 “我打中它的脑袋了!”他兴奋地对看家狗说。 看家狗闻一闻椋鸟,看出他主人不光是打中它的头。它胸脯上开了个口子,一 条腿打断,嘴上挂着一大颗血珠。……庄稼汉很快地把手伸进衣袋里取新的火药, 于是衣袋里就撒出些破布、碎纸、线头,掉在草地上。他把火药装进枪里,准备继 续打猎,往前走去。 这时候,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他面前突然出现地主家的总管,波兰人克尔 热威茨基。庄稼汉看见他骄横严厉的脸和棕红色的头发,吓得周身发凉。不知怎么, 他的帽子自然而然从脑袋上掉下来了。 “您这是干什么?放枪吗?”波兰人用嘲笑的声调说。“我很高兴!” 猎人胆怯地斜起眼睛看着旁边,瞧见一辆大车,上面载着枯枝,旁边站着一些 农民。 他打猎入了迷,竟然没注意到来了这么一群人。 “您怎么敢放枪?”克尔热威茨基提高喉咙问道。“看来,这是您的树林子? 或者,也许,依您看来,彼得节 ①已经过去了?您是什么人?” “我叫巴威尔。赫罗莫依,”庄稼汉费力地开口说,把枪搂在怀里。“卡希洛 甫卡村的。” “从卡希洛甫卡村来的,见鬼!那么是谁允许您放枪的?” 波兰人继续说,极力不露出波兰话的口音。“把您的枪拿给我!” 赫罗莫依把枪交给波兰人,心想:“你打我嘴巴也比对我称呼‘您’好。……” “把帽子也拿过来。……”庄稼汉把帽子也交给他。 “我要给您个厉害瞧瞧,看您还敢放枪不!见鬼!跟我走!” 克尔热威茨基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随着吱吱嘎嘎响的大车举步走去。巴威尔。 赫罗莫依摸摸衣袋里的野鸟,跟着他走去。 过了一个钟头,克尔热威茨基和赫罗莫依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天花板很低, 四壁糊着蓝色壁纸,褪了色。那是地主家的帐房。帐房里什么人也没有,可是仍然 使人强烈地感到这儿平时是有人的。帐房中央放着一张橡木大桌子。桌子上有两三 个帐本、一个墨水瓶、一个撒沙器、一个断了壶嘴的茶壶。所有这些,都蒙着一层 灰色的尘土。墙角上立着大柜,上面的油漆早已脱落。柜顶上放着铁皮的煤油桶和 瓶子,瓶里装着某种混浊的液体。另一个墙角挂着圣像,上面布满蜘蛛网。…… “这得写呈文报官,”克尔热威茨基说。“我马上就去报告老爷,打发人去找警察 来。脱掉皮靴!” 赫罗莫依在地板上坐下,一句话也没说,用发抖的手脱掉脚上的皮靴。 “您别溜掉,”总管打着呵欠说。“您光着脚走掉,那可没您的好处。……您 就坐在这儿,等警察来。……”波兰人把皮靴和枪藏在柜子里,上了锁,从帐房里 走出去。 克尔热威茨基走后,赫罗莫依久久地、慢条斯理地搔他的小后脑壳,仿佛在思 考一个问题: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不住叹气,战战兢兢地瞧着四处。那柜子、 桌子、缺嘴的茶壶、小小的圣像,都带着责备和忧愁的神情瞧他。……在地主家的 帐房里苍蝇非常多,它们在他头顶上嗡嗡地叫,叫得那么凄凉,弄得他害怕得受不 了。 “嗡嗡嗡,……”苍蝇叫道。“你遭殃了吧?遭殃了吧?” 一只大黄蜂在窗子上爬来爬去。它想飞到露天底下去,可是窗玻璃不肯放它出 去。它的活动充满烦闷和苦恼。……赫罗莫依踉跄着走到房门口,在门框旁边站住, 垂下手来贴着裤缝,开始沉思。……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他仍然站 在门框旁边等着,心事重重。 他斜起眼睛看那只黄蜂。 “为什么它,傻瓜,不从门口飞出去呢?”他想。 又过去两个钟头。四下里那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死气沉沉。……赫罗莫 依开始寻思,人家必是把他忘了,他一 时还不会离开此地,就跟那只黄蜂一样, 它也仍然不时从窗玻璃上掉下来。黄蜂到夜间就睡了,嗯,可是他怎么办呢? “喏,人也是这样,”赫罗莫依瞧着黄蜂,象哲学家那样思考着。“是啊,人 也是这样。……人也明明有地方可以出去,到外面自由的天地中去,可是人糊涂, 不知道它,也就是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在哪儿。……”最后,不知在什么地方,房 门砰的一响。随后响起一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不出一分钟,就有个又矮又胖的人 走进帐房里来,穿着极其肥大的裤子,系着吊裤带。他没穿上衣,也没穿坎肩。他 衬衫背部,肩胛骨旁边,有一条汗印,胸前也有那样的汗樱他就是这儿的地主彼得。 叶果雷奇。沃尔奇科夫,退役的中校。 他那又胖又红的脸和冒汗的秃顶,都说明他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只求这种炎 热能一下子换成主显节 ②的严寒就好。酷暑和闷热使得他难受。从他那对浮肿和 带着睡意的眼睛看得出来,他刚从非常柔软和发热的羽毛褥子上起来。 他走进房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好几趟,仿佛没看见赫罗莫依似的。然后他在 俘虏面前站住,凝神瞧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他目不转睛地瞅着他,露出轻蔑的神 情,起初那种神情还只是在他的小眼睛里略微流露出来,后来却渐渐在他整个胖脸 上铺开。赫罗莫依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就低下眼睛。 他感到害臊。…… “把你打死的东西拿出来!”沃尔奇科夫小声说。“快,拿出来,坏蛋,威廉。 退尔③!拿出来,丑八怪!” 赫罗莫依伸手到衣袋里,取出那只不幸的椋鸟来。椋鸟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它给揉成一团,开始干瘪了。沃尔奇科夫鄙夷地笑了笑,耸起肩膀。 “蠢材!”他说。“你这蠢货!没有脑筋的傻瓜!你就不觉得有罪?你就不害 臊?” “我害臊,彼得。叶果雷奇老爷!”赫罗莫依止住喉头那种不容他说话的吞咽 活动,说道。……“你这个强盗和犹大,不但没得到许可就在我树林里打猎,而且 胆敢违抗政府法令!难道你就不知道法律禁止不按时打猎?法令上写着,不准任何 人在彼得节以前开枪射击。你连这都不知道?走过来!” 沃尔奇科夫走到桌子跟前去,赫罗莫依跟在他后面,也往桌子那边走去。老爷 打开一本书,翻看很久,然后用响亮的男高音,拖着长声,念出禁止在彼得节前打 猎的条文。 “那么你连这也不知道?”老爷念完后问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知道的,老爷。可是我们能懂吗?我们能有脑筋吗?” “阿?既然你毫无道理地毁掉上帝的生物,那还谈得上什么脑筋?瞧,你把这 只小鸟打死了。你为什么打死它?难道你能叫它活过来?我问你:你能吗?” “不能,老爷。” “可是你把它打死了。……打死这只鸟能得着什么好处,我不懂!区区一只椋 鸟!既没有肉可吃,也没有羽毛可拔。……就这么白白打死了。……糊里糊涂,一 枪打死了。……” 沃尔奇科夫眯细眼睛,动手把椋鸟的断腿拉直。小小的腿就断成两截,掉在赫 罗莫依的光脚上。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沃尔奇科夫继续说。“你太贪心,强盗!你就是起 了贪心才干出这种事的!他看见小鸟,心里就有气:小鸟倒飞得自由自在,赞扬上 帝呢!他就说,我来把它打死,……把它吃掉。……人的贪心啊!你这种人我就是 见不得!你别用你的眼睛瞧我!你这个斜眼的坏蛋,斜眼鬼!瞧,你把它打死了, 可是它说不定还有小儿女呢。…… 如今就在吱吱地叫。……“沃尔奇科夫做出要哭的脸相,把手往下放,比划着, 表示那些儿女还很小很小呢。……”我不是起了贪心才干这件事的,彼得。叶果雷 奇,“赫罗莫依用颤抖的声调辩白说。 “那又是什么缘故呢?当然是起了贪心嘛!” “不是的,彼得。叶果雷奇。……要是我的灵魂有罪,那也不是起了贪心,不 是贪图什么好处,彼得。叶果雷奇!这是魔鬼迷了我的心窍哟。……”“你这种人 会让魔鬼迷了心窍!你自己倒能迷了魔鬼的心窍呢!所有你们这些卡希洛甫卡村的 人,全是强盗!” 沃尔奇科夫呼嗤呼嗤地从胸中吐出一口气,再吸足一口气,然后放低喉咙继续 说:“可是现在我该拿你怎么办?啊?要是考虑到你智力贫乏,就该把你放掉,可 是根据你这种行径和胆大妄为来看,却该给你点厉害尝尝。……非如此不可。…… 够了,不能再纵容你们这种人。……够了!我已经打发人去找警察。……我们马上 就把状子写好。……我已经打发人去了。……罪证齐全。 ……你就怪你自己吧,……这不是我惩罚你,这是你的罪过惩罚你。……既然 你会干犯罪的事,你就要受罚。……哎哎。 ……主啊,宽恕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吧!这些家伙给我招来不少麻烦哟。……哦, 你们的春播小麦怎么样?……“”还可以,……老爷。……“”可是你眫巴眼睛干 什么?“ 赫罗莫依心慌意乱地往空拳头里咳嗽几声,理了理腰带。 “你眫巴眼睛干什么?”沃尔奇科夫又问一遍。“你把椋鸟打死了,你倒还要 哭?” “老爷!”赫罗莫依逼尖了刺耳的嗓音大声说,仿佛打起了精神似的。“您心 慈,比方说,瞧见我打死一只小鸟,就生气了。……您骂我那些话,不是因为您是 地主,而是因为这种事伤了……您的慈悲心肠。……可是难道我就不难过?我是个 笨人,不过,虽说我没有脑筋,我也难过。……主啊,打个雷劈死我吧。……” “既然你难过,那你为什么放枪?” “魔鬼迷了我的心窍呗。请您容许我说,彼得。叶果雷奇! 我要把真情老老实实说一遍,就跟当着上帝的面似的。……警察要来,就让他 来好了。…… 我的罪名,不管是在上帝面前还是法官面前,我都承当。对您呢,我把真情一 五一十地说清楚,就跟在教堂里行忏悔礼一样。……您容许我说吧,老爷!“ “可是我容许了又怎么样?容许也罢,不容许也罢,反正你也说不出什么有道 理的话来。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写状子。……那你就说吧!干吗不开口?说 呀,威廉。退尔!” 赫罗莫依用袖口擦了擦颤抖的嘴唇。他的眼睛越发斜,越发小了。……“我打 死这只椋鸟,一点好处也得不着,”他说。“这些椋鸟,就算我打死一千只,又有 什么用?卖也没法卖,吃也不能吃,就是这么回事,……全是白搭。这您也能明白。 ……“ “不,你可别这么说。……喏,你是个猎人,还会不知道。 ……椋鸟要是在油里煎一下,再放在粥里,那可好吃得很。 ……还可以加上点调味汁。……那味道差不多跟松鸡一样呢。 ……“ 沃尔奇科夫似乎忽然领悟到口气过于随便,就皱起眉头,补充说:“我马上就 要叫你知道知道它是什么味道。……你等着瞧吧。……”“我们可顾不上味道不味 道。……有面包吃就成了,彼得。叶果雷奇。……这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打死 椋鸟,是因为我心里苦恼。……就是这种苦恼逼着我干的。……”“是什么苦恼?” “鬼才知道是什么苦恼!您让我说说清楚。它,也就是那种苦恼,从复活节起 就一直折磨我。……您让我说说清楚。 ……那天早晨,我做完晨祷,拿着供复活节用的甜奶渣饼受过祝福礼,走出教 堂,回家去。……我们家那些婆娘走到前头来了,我一个人在后头走。我走啊走的, 后来在水坝上停住脚。……我站在那儿,瞧着上帝的世界,瞧着世界上各种事情都 那么有条有理,瞧着每个动物,每根青草,可以说,都挺自在。……天色已经大亮, 太阳升上来了。……我看见这些,心里快活。后来我瞧着一只小鸟,彼得。叶果雷 奇。忽然,我的心一动,缩起来!那是说,我的心揪紧了。……“”这是什么缘故? “ “这是因为我看见小鸟了。马上有个想法来到我脑子里。 我寻思:要能打枪才好,可惜法律不许可。这当儿天上又有两只小鸭子飞过, 河对岸什么地方有一只小滨鹬叫唤。我巴不得能打猎才好!我心里这么盘算着,回 到家里。我坐下,跟那些婆娘说话,可是我眼睛里净是小鸟。我嘴里吃饭,耳朵里 却听见树林里树叶响,小鸟叫:啾啾!啾啾!啊,主!我一心想打猎,别的全不在 心上!我喝白酒,开斋,脑子里却昏昏沉沉。我听见一个说话声。我仿佛听见耳朵 里有个尖细的、天使般的声音响个不停,说道:去吧,巴希卡④,去打枪吧!这是 魔法来了!我敢说,彼得。叶果雷奇老爷,这就是小鬼作祟,不是别人。那声音又 好听又尖,跟小孩一样。从那天早晨起,那个东西,也就是苦恼,把我抓紧了。我 在房子旁边土台上坐下,聋拉着胳膊,就象昏迷不醒似的,想心思。……想啊想的, 想个没完。……我脑子里满是您去世的哥哥谢尔盖。叶果雷奇,祝他升天堂吧。我 这个蠢人,不由得想起从前我常跟他老人家,跟那个去世的人一块儿出去打猎。我 在他老人家手下,求上帝保佑他,……当过头号猎手。 他又高兴又感动,因为,虽说我两只眼睛是斜的,可我放起枪来,却是能手哩! 他老人家打算带我到城里去找医师,叫他看看尽管我是残废人,却有这种本事。那 年月可真是了不起,打动人心啊,彼得。叶果雷奇。往往,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出 门,叫着两条狗,卡拉和列德卡一块儿走,嘿……嘿嘿!我们一天走三十俄里呢!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彼得。叶果雷奇!高贵的老爷!我跟您说句真话,全世界除 了您哥哥以外,就再也没有一个真正的人了!他老人家是个残忍的人,凶狠,蛮横, 可是论打猎,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就拿季尔包尔克伯爵老爷来说,他一个劲儿学打 猎,学来学去,临了满心嫉妒,就那么死了。 他哪儿成!既没有您哥哥那副英俊的相貌,手里也没拿过您哥哥那种好枪!您 老人家明白,那是双筒枪,马赛城列别里公司的货色。两百步开外就能打中! 一枪就打下一只鸭子!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赫罗莫依很快地擦擦嘴唇,眫着斜眼,继续说:“就因为这个,我才生出那种 苦恼。 只要不能打枪,麻烦就来了:我的心里堵得慌!“ “这是找乐子!” “不是,彼得。叶果雷奇!复活节整整一个星期,我就象昏了头似的走来走去, 水不想喝,饭不想吃。在福玛周⑤,我把枪拿出来擦一通,修理一下,心里才算轻 松点。到正中节 ⑥,我心里又闹腾起来。我一心巴望着去打猎,熬都熬不住,差 点急死。我就去喝酒,可那也不行,反而更糟。这可不是找乐子,老爷!做完圣水 祭,我喝开了酒。……那种苦恼,却一天比一天厉害。……它闹得你浑身难受,把 你从家里赶出去。……它一个劲儿赶你,一个劲儿赶你!好大的力量呀!我就拿起 枪来,走出门外,到菜园子里,朝着寒鸦放枪!我一 连打死十来只,可是我的心 没松下来:我一心想到树林里去,……到沼泽地去。 就连我的老婆子也开口骂我:“难道能打寒鸦吗?它不是高贵的鸟,不过打死 它,也还是在上帝面前犯下罪:要是打死寒鸦,就会闹荒年的。‘我呢,彼得。叶 果雷奇,一赌气就把枪砸碎了。……滚它的!我心里才轻松点了。 ……“ “这是找乐子!” “不是找乐子,老爷。我跟您说的是实话,这可不是找乐子,彼得。叶果雷奇! 您让我给您说清楚。……昨天夜里我醒过来。我躺在那儿想心思。……我老婆睡着 了,我找不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心里就想:”现在我那管枪还能不能修好呢? ‘我就爬起来,修开了枪。……“”后来呢?“ “哦,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我修完,就拿着它跑出去,象个疯子似的。 喏,后来我就给捉住了。……这也是我活该。……不光是那只鸟让人拿走,还挨一 顿揍,要叫我明白明白。……”“警察马上就来。……你到前堂去等吧!” “那我就走。……先前我在教堂里行忏悔礼,就说过这件事。……彼得神甫老 爷也说这是找乐子。……不过照我的糊涂想法,按我对这种事的看法,这可不是找 乐子,而是有玻……这跟酒瘾一样。……全是魔鬼搞出来的。……你自己不想干, 可你的心不由得往那边想。比方说,你自己不愿意喝酒,在圣像前起了誓,可是不 知什么东西老是催你:喝吧! 喝吧!结果就喝了。我知道……“沃尔奇科夫的红鼻子变得发紫。 “酒瘾是另一回事,”他说。 “一个样子,老爷!要是我说了假话,就让上帝打个雷劈死我,一个样子!我 跟您说的是实话!” 接着是沉默。……他们沉默了五分钟光景,彼此瞅着对方的脸。 沃尔奇科夫的紫红的鼻子变成深青色了。 “这跟酒瘾是一码子事。……您老人家凭慈悲心肠自然明白酒瘾是什么毛玻… …”这一点中校倒不是凭慈悲心肠而是凭经验明白的。 “你去吧!”他对赫罗莫依说。 赫罗莫依不明白。 “你去吧,以后不要再让人捉住了!” “那就求您把破靴子还给我,老爷!”庄稼汉明白过来,眉开眼笑,说道。 “靴子在哪儿?” “在柜子里,老爷。……” 赫罗莫依收回他的靴子、帽子和枪。他带着轻松的心情走出帐房门外,斜起眼 睛往上看,天空中已经有乌黑而沉重的雨云了。风吹拂青草和树叶。头一批雨点已 经洒下来,敲响滚烫的房顶。闷热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清爽。 沃尔奇科夫在房间里推开窗子。窗子哗啷一声敞开,赫罗莫依看见那只黄蜂飞 走了。 空气、赫罗莫依、黄蜂,都在庆祝各自的自由。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六月二十九日,按照帝俄时代的规矩,每年必须在这个节日 以后才能开始打猎。 ②基督教节日,在一月六日,正是隆冬季节。 ③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十四世纪初瑞士人民反对奥地利封建主压迫的领袖, 善于射箭。他杀死总督,组织了起义。在此被歪曲地借喻为“强盗”。 ④巴威尔的爱称。 ⑤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后第一周。 ⑥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后第四周的星期三。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