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商品 献给费·费·波普多格洛 一 格罗霍尔斯基抱住丽扎,吻遍她所有的小手指头,那些手指上的粉红色指甲都 已经由她用牙齿啃坏了。然后他把她放在蒙着便宜的丝绒的躺椅上。丽扎躺下去, 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把两只手垫在脑后。 格罗霍尔斯基挨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弯下腰去凑近她。他全神贯注地瞅着她。 在夕阳的光辉照耀下,他觉得她多么俊俏啊! 从窗口望出去,金黄的落日微微带点紫红色,可以完全看清楚。 落日那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照亮整个客厅和丽扎, 一 时间给所有的东西都 镀上了金黄色。 格罗霍尔斯基看得入迷了。丽扎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美人。不错,她那张小小 的猫脸配上栗色的眼睛和翘起来的小鼻子,挺娇嫩,甚至撩人的心,她那稀疏的头 发黑得跟煤烟一样,卷曲着,她那小小的身体优雅,灵活,匀称,好比一 条电鳗, 不过总的说来……。然而,还是把我的审美口味放在一边的好。格罗霍尔斯基素来 为女人所宠爱,他这一辈子所爱过和断绝过的女人已经有百把个,可是他认为她是 美人。 他爱她,而盲目的爱情是到处都会找到理想的美的。 “你听我说,”他直勾勾地瞧着她的眼睛,开口说。“我来找你商量事情,我 的美人。爱情是不能忍受任何不明确和不固定的情况的。……我指的是不明确的关 系,你要知道。……我昨天已经对你说过,丽扎。……我们今天就来努力决定昨天 提出的问题吧。好,我们来共同解决。……应该怎么办呢?” 丽扎打个呵欠,用力皱起眉头,从脑后抽出右手来。 “应该怎么办呢?”她把格罗霍尔斯基的话重复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是啊,应该怎么办呢?你来解决吧,聪明的小脑袋。 ……我爱你,而一个热爱着的人是不能跟外人平分爱情的。他比利己主义者还 要利己主义。我可不能跟你的丈夫分享爱情。 我一想到他也爱你,就在心里把他撕成粉碎。第二,你爱我。 ……对爱情来说,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充分的自由。……可是难道你自由吗? 你想到老是有那么一个人压在你心上,难道会不觉得难受?况且那个人又不是你所 爱的人,说不定你还憎恨那个人,而这是极其自然的。……这是第二。……那么第 三,……第三是什么来着?啊,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我们在欺骗他,这是…… 不正直的。真诚第一,丽扎。丢开虚伪!” “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这你猜得出来。……我认为你必须,而且义不容辞地对他说明我们的关系, 离开他,去过自由的生活。这前后两件事都应当尽快办到才对。……比方说,哪怕 今天傍晚,你就……可以跟他说穿。……这件事也该了结了。……这样偷偷摸摸地 谈情说爱,难道你就不嫌厌烦?” “说穿?对万尼亚说穿?” “嗯,是啊!” “那可不行!昨天我就对你说过,米谢尔,那不行!” “为什么呢?” “他会生气,大嚷大叫,闹出各式各样不愉快的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他是 个什么样的人?求上帝保佑,可别这么办! 不能跟他说穿!亏你想得出!” 格罗霍尔斯基举起手来摩挲额头,叹口气。 “是啊,”他说。“他还不止是生气呢。……要知道,我把他的幸福夺走了。 他爱你吗?” “爱。很爱。” “这又是麻烦事!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着手。瞒住他吧,那是卑鄙的,可要 是对他说穿,又无异于要他的命。……鬼才知道该怎么办!哎呀,该怎么办呢?”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了。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愁容。 “我们就老是照现在这样过下去算了,”丽扎说。“要是他想知道这件事,就 由他自己撞破好了。” “可是要知道,这样做……这样做不但是造孽,而且是……。话说回来,你是 我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你不属于我而属于别人!你是我的!我可不能把你让给别 人!……我怜惜他,上帝看得见,我多么怜惜他,丽扎!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痛苦! 可是……可是,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不爱他吗?那你何苦守着他 受罪呢?非说穿不可!我们跟他说穿了,就一块儿到我家里去。你是我的妻子,不 是他的妻子。他要怎么样就随他怎么样吧。他好歹总能熬过这种愁苦。……他不是 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①……你肯逃跑吗? 啊?快点说!你肯逃跑吗?” 丽扎站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瞧着格罗霍尔斯基。 “逃跑?” “嗯,是埃……跑到我的庄园上去。……然后再到克里米亚去。……我们可以 写信给他说穿这件事。……不妨今天晚上就走。坐一点半钟的那班火车。啊?好吗?” 丽扎懒洋洋地搔着鼻梁,沉思不语。 “好,”她说,然后就……哭了。 她的小脸蛋上泛起小块的红晕,小眼睛肿起来,然后泪水顺着小小的猫脸淌下 来。……“你哭什么?”格罗霍尔斯基心神不定地问。“丽扎!你怎么了?啊?干 吗哭呀?你这个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亲爱的!我的小亲亲!” 丽扎对格罗霍尔斯基伸出两只手去,搂住他的脖子。她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可怜他,……”丽扎喃喃地说。“啊,我多么可怜他!” “可怜谁?” “可怜万……万尼亚。” “我就不可怜他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会惹得他痛苦。……他会痛苦, 会咒骂。……可是我们彼此相爱,这能怪我们吗?” 说完这话,格罗霍尔斯基就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丽扎身边跳开,在圈椅上 坐下。丽扎丢开他的脖子,很快地,转眼间就在躺椅上坐下了。 他俩满脸通红,低下眼睛,开始咳嗽。 原来有人走进客厅里来了,这个人高身量,宽肩膀,年纪三十岁左右,穿着文 官制服。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了。可是他走进门口,碰响一把椅子,这才使得那对 情人知道有人来了,回头看一眼。来人就是丽扎的丈夫。 他们虽然赶紧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已经迟了。那个人已经看见格罗霍尔斯基 抱住丽扎的腰,已经看见丽扎搂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贵族气派的白脖子。 “他看见了!”丽扎和格罗霍尔斯基不约而同地暗自想道,竭力把他们忽然沉 重起来的手和困窘的眼睛掩藏起来。……那个丈夫呆若木鸡,绯红的脸顿时惨白了。 痛苦的、奇怪的、扰乱人心的沉默持续了三分钟。啊,那三分钟!格罗霍尔斯 基直到现在还记得。 头一个走动起来,打破沉默的是丈夫。他走到格罗霍尔斯基跟前,脸上做出毫 无意义而又近似笑容的怪相,向那人伸出一只手去。格罗霍尔斯基轻轻地握一下那 只柔软而冒汗的手,周身打个哆嗦,仿佛他拳头里捏着冰凉的癞蛤蟆似的。 “您好,”他喃喃地说。 “您身体好吗?”丈夫说,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在格罗霍尔斯基对 面坐下,不住地整理他脑后的衣领。……痛苦的沉默又来了。……不过这次沉默不 那么尴尬。……那头一步,最困难、最暧昧不明的一步,已经过去了。 现在剩下来要做的,只是这两个人应当找一个借口去取火柴,或者去干点别的 什么小事而退常他俩都巴不得赶快走掉了事。他们坐在那儿,谁也不看谁,揪着自 己的胡子,极力在乱哄哄的头脑里找出个办法来摆脱这种非常别扭的处境。两个人 都出汗了。两个人都痛苦得受不了,两个人都满腔愤恨。他们恨不得扭打一场,可 是……该怎样动手呢,该谁头一个动手呢?但愿她走出去才好! “昨天我在俱乐部里看见您了,”布格罗夫(丽扎的丈夫的姓)喃喃地说。 “我到那儿去过,……是去过。……您跳舞了吗?” “嗯,……跳舞了。我跟那个……跟留科茨基家的小女儿一块儿跳的。……她 跳得很笨。……跳得再糟也没有了。她倒是聊天的能手,”他顿一顿。“她讲个没 完没了。” “是啊,……那很乏味。我也看见你们了。……”格罗霍尔斯基无意中看布格 罗夫一眼。……他的眼睛遇上被欺骗的丈夫那种迷茫的目光,他受不住了。他很快 地站起来,很快地抓住布格罗夫的手握一下,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感到他的后 背很不自在。他觉得有千百只眼睛盯住他的脊梁。这样的心情只有演员给人喝了倒 彩,从台口退下场去,或者花花公子后脑勺上挨了人家的拳头,由警察押走的时候 才会领略到。 格罗霍尔斯基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前堂的房门刚刚嘎吱一响关上,布格罗夫就 跳起来,在客厅里兜几个圈子,迈步走到他妻子跟前。她那张小小的猫脸缩成一团, 眼睛眫巴起来,好象额头上等着挨一个爆栗似的。丈夫走到她跟前,脚踩着她的衣 裾,膝盖撞着她的膝盖,苍白的脸变了样子,胳膊、脑袋、肩膀一齐索索地抖。 “你这个贱货,”他用低沉的、要哭的声调说,“要是你再让他上这儿来,哪 怕再来一次,我也要收拾你。……不准他再跨进门来!我要打死他!听明白了吗? 哼哼,……没出息的畜生!你发抖!卑卑……鄙!” 布格罗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摇撼她,然后把她象小皮球似的摔到窗口去。 “贱婆娘!下流胚!不害臊!” 她几乎脚不点地,一直扑到窗口,伸出两只手抓住窗帘。 “闭嘴!”丈夫走到她跟前,嚷道。他瞪起亮闪闪的眼睛,跺一下脚。 她真就闭住嘴不出声了。她眼望着天花板,抽抽搭搭,脸上的神情就象是小女 孩看到人家要责罚她而懊悔不迭似的。 “原来你是这样?啊?跟一个轻薄的花花公子勾搭上了? 好哇!莫非你没到圣坛②前面去过?你是什么人!好一个贤妻良母!闭上你的 嘴!” 他就一拳打在她那好看的和弱不禁风的肩膀上。 “闭嘴!贱婆娘!我还要给你点更厉害的苦头吃!要是这个下流货胆敢哪怕再 来一次,要是我哪怕再撞见一次……听着!!……你跟这个流氓在一起,那……你 就别讨饶!我情愿到西伯利亚去③也要打死你!把他也打死!我连眼睛也不会眫一 下!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布格罗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眼睛,迈开步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丽扎哭得越 来越响;耸动肩膀,皱起小鼻子,眼睛盯住窗帘上的花边。 “你胡闹!”她丈夫叫道。“蠢娘们儿的脑子里,糊涂想法就是多!全是些胡 思乱想!丽扎威达④,小娘们儿,………我可不许你来这一套!你还是给我小心点 的好!我不喜欢这一 套!你要干下流事,那就……滚蛋!我家里没有你待的地方! 要是……你就走你的!你做了妻子,就得把那些花花公子忘掉,从你愚蠢的脑 子里赶出去!这全是些胡闹!下一次不许再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说!要爱你的丈夫! 有了丈夫,就得爱他!就是嘛!有一个还嫌不够?现在,你给我走开,……害人精!” 布格罗夫沉默一忽儿,叫道: “叫你走开嘛!到儿童室里去!你哭什么?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哭!你这个人 啊!去年你勾搭上彼特卡·托契科夫,现在呢,求上帝宽恕我这么说,又勾搭上这 个魔鬼了。……呸! 现在你该明白你是什么人!你是妻子!母亲!去年闹出一场纠纷,现在又闹出 一场纠纷。……呸!” 布格罗夫大声叹口气,于是空气里弥漫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他刚吃完中饭 回来,微微带点醉意。……“你知道你的责任吗?不知道!……那就得管教您!您 还没受过管教!您母亲就是荡妇,您也是。哭吧!对!哭个够吧!” 布格罗夫走到妻子跟前,从她手里把窗帘夺过来。 “你不要站在窗前。……人家会看见你哭。……下回不许再有这样的事。这么 搂搂抱抱,迟早要惹出祸事来。……你会倒霉。我戴绿头巾难道会愉快?可要是你 跟他们,跟那些下流家伙胡搞,那你就是给我戴绿头巾,那你就会……。哎,不说 这些了。……下一次你……不要那样。……要知道我,……丽扎……你不要做那种 事了。……”布格罗夫叹口气,于是白葡萄酒的气味把丽扎笼罩住了。 “你年纪轻轻,傻里傻气,什么也不懂。……我又总是不在家。……好,他们 就乘虚而入。你得聪明点,头脑清醒点! 他们会引你上钩!到时候我就会受不祝……那我就会横下心。……什么都完了! 那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一旦你变了心,小娘们儿,我……我就豁出去,什么事都 干得出来。我活活把你打死,……我把你赶出门去。那时候你就去找你那些坏蛋吧。” Horribile ductu! 布格罗夫伸出又大又软的手掌,……然而只是擦一擦变心 的丽扎那张沾满泪水而湿漉漉的脸。他对待他二十岁的妻子就象对待娃娃似的。 “好,够了。……我原谅你了,只是下一次……千万不要这样。我已经原谅你 五次,到第六次我再也不原谅了。我这话说了算数。就连上帝也不会为这种事原谅 你们这种人。”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伸出发亮的嘴唇,要吻丽扎的小脑袋。 可是他没吻成。…… 这时候,前堂、饭厅、大厅、客厅的房门发出一连串的砰砰声,格罗霍尔斯基 象旋风似的飞奔到客厅里来了。他脸色发白,周身发抖。他挥舞胳膊,揉搓他那顶 贵重的帽子。他的礼服在身上晃荡,就象挂在衣架上一样。看上去他象是发高烧了。 布格罗夫一看见他,就从妻子身旁走开,掉转头去,对着另一个窗口。格罗霍尔斯 基却一直跑到他跟前,摇着胳膊,呼呼地喘气,眼睛没看着人,用颤抖的声调开口 说:“伊凡·彼得罗维奇⑤!我们彼此不要再演滑稽戏了!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 欺骗了!够了!我受不住了!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反正受不住了。归根结蒂, 这样太可憎,太下流!太叫人恶心!您要明白,太叫人恶心!” 格罗霍尔斯基讲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 “这不合我的原则。而且您也是正直的人。我爱她!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 这一点您已经看出来,而且……。我理当说明这一点!” “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伊凡·彼得罗维奇暗想。 “这件事得了结一下。这出滑稽戏不能再这么长久地拖下去!好歹总得解决。” 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接着说:“我没有她就活不了。她也一样。 您是有学问的人,您明白在这样的条件下您的家庭生活不能再维持下去。这个女人 不是您的了。嗯,是埃……一句话,我请求您用宽厚的……人道观点看待这件事。 伊凡·彼得罗维奇!归根结蒂,您要明白,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世上的一 切。我没有力量压制这样的爱情!”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用阴沉而有点讥诮的口气问。 “您问她吧!是啊,您问她嘛!要她跟她所不爱的人一块儿生活,跟您一块儿 生活,同时却又爱着另外一个人,那岂不是……岂不是……受罪!”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又说一遍,不过这次已经不是用讥诮的口气了。 “她……她爱我!我们互相热爱,……伊凡·彼得罗维奇! 您打死我们吧,藐视我们吧,迫害我们吧,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我 们再也不能瞒您了!我俩都在这儿!您是被我们……被命运夺去幸福的人,自管极 其严厉地审判我们吧!” 布格罗夫脸涨得象煮过火的龙虾那么红,一只眼睛瞟了瞟丽扎。他开始眫巴眼 睛。他的手指、嘴唇、眼皮一齐颤抖起来。他真可怜!丽扎的哭泣的眼睛告诉他说, 格罗霍尔斯基的话是对的,事情是严重的。……“好吧,”他喃喃地说。“如果你 们……。在当前这段时期里……。你们老是这样……”“上帝看得见,”格罗霍尔 斯基用很高的男高音尖叫道。 “我们了解您!难道我们没脑筋,没感情?我知道我叫您受了多大的苦。上帝 看得见!不过,请您宽容吧!我求求您!我们没有错处!爱情不是过失。任什么样 的意志都拗不过它。 ……您把她让给我吧,伊凡·彼得罗维奇!您放了她,让她跟我一块儿走!您 痛苦,那我这儿的东西,您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把我的生命拿去都行,不过您把 丽扎让给我!我不惜牺牲一切。……好,请您告诉我,您让出她而受了损失,我能 在哪方面至少略微补偿一下。我可以给您另外一种幸福代替这种已经失去的幸福。 我办得到,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样样事情都答应!要是我听凭您灰心丧气,置之 不理,我就未免太卑鄙了。……我了解您目前的心境。” 布格罗夫摆了摆手,仿佛说:“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 他的眼睛开始被抑制不住的泪水蒙祝……人们马上就看出来,他是好哭的人。 “我了解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另外一种您没领略过的幸福。您想 要什么?我是有钱的人,我父亲又是有势力的人。……您想要什么?那么,您想要 多少钱呢?” 布格罗夫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窗帘。 “您要……五万?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求求您。……这不是收买,不是做买 卖。……我只不过想从我这方面作出点牺牲,至少稍稍弥补一下您那种无法衡量的 损失。……您要十万?我愿意照办!您要十万吗?” 我的上帝呀!有两个硕大无比的锤子开始敲打不幸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冒汗的 太阳穴。……他耳朵里象是有几辆俄国四轮马车响起大大小小的铃铛跑过去。…… “请您接受我的牺牲!”格罗霍尔斯基继续说。“我求求您! 您搬掉我良心上的重负吧。我求求您了!” 我的上帝呀!布格罗夫的泪眼瞧着窗外。这时候,马路上由于刚下过五月的小 雨而有点潮湿,一辆华美的、有四个座位的、安着弹簧的四轮马车正好经过窗前。 那几匹马剽悍、凶猛、皮毛发亮、很有气派。马车上坐着几个人,头戴草帽,露出 心满意足的脸色,带着长钓竿梢和捞鱼网。……有个男中学生头戴白色制帽,双手 拿着一管枪。他们这是到别墅去钓鱼,打猎,在空气新鲜的露天里喝茶。他们这是 到仙境般的地方去,而从前,乡村助祭的儿子布格罗夫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常在 那样的地方光着脚,跑遍田野、树林、河岸,皮肤晒得挺黑,然而心里无限地幸福。 啊,五月真是迷人得很啊!一个人,能脱掉身上沉重的制服,坐上四轮马车,奔驰 到野外去,听一听鹌鹑的叫声,闻一闻新鲜的干草气味,该是多么幸福埃布格罗夫 的心感到愉快的凉意,缩紧了。……十万啊!在他眼前,所有他那些珍藏在心里的 幻想,随同那辆马车一起驰骋不已,他在漫长的文官生涯中,在省政府或者他那可 怜的小书房里坐着,常常喜欢沉湎于那类幻想。……他总是幻想一条河,河水很深, 水里有鱼;又幻想一个宽广的园子,有狭窄的林荫道、小喷泉、树荫、花卉、凉亭; 又幻想华美的别墅,有露台和塔楼,安着一个风吹琴⑥和一些银铃……(至于世上 有风吹琴,他是在德国的长篇小说里读到的)。天空万里无云,深不可测。空气清 澈,洁净,弥漫着各种香气,使他联想到他那光着脚的、忍饥挨饿的、受尽困苦的 童年。……他幻想他五点钟起床,九点钟睡觉,白天去钓鱼、打猎、同农民们谈天。 ……真好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别折磨人了!您要十万吗?” “嗯。……十五万!”布格罗夫嘟哝一句,声调低沉,象是公牛嘶哑的叫声。 ……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为他的话害臊,等着回答。……“好,”格罗霍尔斯基 说。“我同意!我感激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去一去就来。……我不会叫 您久等。 ……” 格罗霍尔斯基跳起来,戴上帽子,往后倒退,从客厅里跑出去。 布格罗夫把窗帘抓得更紧了。……他觉得羞愧。……他心里感到卑鄙、愚蠢, 可是另一方面,他那两个跳动的太阳穴之间有些多么美丽灿烂的希望在活动呀!他 发财了! 丽扎什么也不明白,深怕他走到她窗子这边来,把她摔到一旁去,就周身颤抖, 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口溜出去。她走到儿童室里,在奶妈的床上躺下,身子缩成一团。 她象害了热病似的索索地抖。 客厅里只剩下布格罗夫一个人了。他感到气闷,就推开窗子。扑到他脸上和脖 子上来的空气,多么凉爽啊!要是现在能坐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倚在靠垫上,吸 一吸这样的空气才好。……那边,远在城外,在乡村和别墅附近,空气还要清新呢。 ……布格罗夫幻想将来他从自己的别墅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欣赏风景,被这种 空气笼罩着, 他甚至微微一 笑。……他幻想了很久。……太阳已经落下去,可是 他还站在那儿幻想,用尽全力把丽扎的模样从他脑子里撵出去,可是她在他的一切 幻想里却总是跟他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拿来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走进房间里来,凑着布格罗 夫的耳朵小声说。“我拿来了。……您收下吧。……喏,这儿,这一叠是四万。… …这张票据,麻烦您后天拿着到瓦连契诺夫家里去取两万。……这儿是一张借据。 ……这是一张支票。……其余的三万过几天……我的总管会给您送来。” 格罗霍尔斯基脸色绯红,神情兴奋,手忙脚乱地在布格罗夫面前放下一堆钞票、 证券、 纸包等。那是很大的一堆,五 颜六色,花花绿绿。布格罗夫有生以来从没 见过这么一大堆钱财!他张开肥手指头,眼睛没看着格罗霍尔斯基,着手清点那一 叠叠钞票和单据。……格罗霍尔斯基摊出所有的钱,然后就踩着碎步在房间里走来 走去,寻找那个已经卖出去而且经他买下的杜尔西内娅。 布格罗夫把衣袋和钱夹塞得满满的,再把单据收在桌子抽屉里,然后喝下半瓶 清水,跑到街上去了。 “马车!”他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当天晚上十一点半钟,他坐马车来到巴黎旅馆门口。他叮叮咚咚地登上楼梯, 敲格罗霍尔斯基所住的房间的门。门开了。格罗霍尔斯基正把衣物收拾到皮箱里去。 丽扎坐在桌旁试镯子。布格罗夫走进他们房间里来,把他俩吓一跳。他们以为他来 是退回钱,叫丽扎回去,以为他收下钱是一时冲动,不是打定了主意。然而布格罗 夫不是来叫丽扎回去的。他穿着一身新衣服,怪不好意思的,觉得极不自在。他鞠 躬,在门口站住,姿态象是听差。……他的新装很体面。布格罗夫变了样。簇新的、 刚做好的、最时髦的法国花呢衣服包紧他魁梧的身子,平时他身上除了普通的文官 制服以外什么也没穿过。他脚上是一双亮晃晃的半高腰皮鞋,配着闪光的扣子。 他站在那儿,为他的新装感到难为情,举起右手遮住带表坠的表链,那是一个 钟头以前他花三百卢布买来的。 “我来是为了谈一件事情,……”他开口说。“常言说得好:事先谈妥,比钱 还宝贵。米舒特卡我是不放的。……”“哪个米舒特卡?”格罗霍尔斯基问。 “我的儿子。”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互相看一眼。丽扎的眼睛睁圆,脸蛋涨红,嘴唇颤抖。… …“好吧,”她说。 她想起米舒特卡的暖和的小床。要那孩子不睡暖和的小床而睡到旅馆里冰凉的 长沙发上来,那未免残忍,于是她同意了。 “将来我要跟他见面,”她说。 布格罗夫鞠躬,走出去,神采焕发地跑下楼去,一路上在空中挥舞昂贵的手杖。 “回家去!”他对出租马车的车夫说。“明天早晨五点钟我要出门。……那时 候你把车赶来。要是我睡熟了,你就叫醒我。我要出城去。……” 【注释】 ①意谓“有他这种遭遇的人多的是”。 ②即教堂里的圣坛,指俄国人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时在圣坛前宣誓相爱不渝。 ③在俄国,杀人犯通常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并服苦役。 ④这是正名,丽扎是爱称。 ⑤布格罗夫的名字和父名。上文的万尼亚系伊凡的爱称。 ⑥一种因风吹而鸣响的乐器。 二 那是八月里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太阳嵌在金黄而又带点紫红的背景上,悬在 西方地平线上空,准备落到遥远的山冈后面去。各处园子里那些或浓或淡的树荫已 经消失,空气变得潮湿,可是树梢上仍然闪着金光。……天气温暖。不久以前刚下 过一场雨,使得本来就新鲜、清澈、芬芳的空气越发新鲜了。 我所描写的不是京城里的八月,那儿总是烟雾迷朦,阴雨连绵,天色阴暗,到 傍晚天气就转凉,潮湿得不得了。上帝不许!我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北方严酷的八月。 我请求读者诸君把思想转到克里米亚靠近费奥多西亚的海岸上,我的人物的别墅就 在那里。那别墅漂亮而干净,四周围绕着花卉和剪得整齐的灌木。别墅后边,相距 大约一百步远,有个果树园,葱葱茏茏,别墅住客们常在那里散步。……格罗霍尔 斯基为这所别墅付出很高的租金,一年大概一千卢布。……别墅不值这么多租金, 不过倒挺漂亮。……房屋高而秀丽,配上薄的墙壁和很细的栏杆,显得纤弱而娇贵, 再加上房子涂成浅蓝色,四面挂着窗帘、门帘、帷幔,这就象俊俏、娇弱的千金小 姐了。 在上述那个傍晚,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在别墅的阳台上坐着。格罗霍尔斯基在 看《新时报》①,端着带把的绿色杯子喝牛奶。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盛满矿泉水 的虹吸瓶。格罗霍尔斯基认为他肺部害炎症,就听从德米特利耶夫医师的劝告,不 断地吃大量的葡萄、牛奶和矿泉水。丽扎坐在离桌子很远的软圈椅上。她把胳膊肘 撑在栏杆上,用小拳头支着小脸,瞅着vis -à -vis别墅。……阳光映在对面别墅 的窗子上。 ……起了火一般的窗玻璃,把耀眼的光芒投到丽扎眼睛里。 ……从别墅四周的花圃和稀疏的树木望出去,远处就是海洋,波涛滚滚,颜色 发蓝,广阔无垠,点缀着一根根白色船桅。……这一切是那么美!格罗霍尔斯基在 读“不相识者”②的小品文,每读完十行就抬起天蓝色眼睛瞅着丽扎的后背。…… 他的眼睛里仍旧闪着他原先那种热烈、沸腾的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害着肺炎, 却无限地幸福。……丽扎感到他的眼睛盯住她后背,她在思索米舒特卡的光明前途, 心里那么平静,那么舒畅。 她对于海洋和对面别墅窗玻璃上耀眼的闪光都不大在意,却津津有味地观看一 长串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那所别墅赶去。 那车队满载着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家庭用品。丽扎看见别墅的栅栏门和大玻璃门 都开了,看见赶车人在家具周围走动,不断相骂。从玻璃门里搬进去的,有巨大的 圈椅,有蒙着深紫色丝绒的长沙发,有供大厅、客厅、饭厅用的桌子,有大双人床, 有儿童床。……他们还搬进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用蒲席包着。……“那是钢琴,” 丽扎暗想,她的心跳起来。 她有很久没听过钢琴声了,她是极其喜欢这种乐声的。他们的别墅里却一样乐 器也没有。她和格罗霍尔斯基仅仅是心灵上的音乐家而已。 在钢琴之后,还搬进去许多箱子和包裹,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 那是些装着镜子和盘盏的箱子。他们把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运进大门,又 把两匹天鹅般的白马牵进去。 “我的上帝!多么阔绰呀!”丽扎暗想,同时记起格罗霍尔斯基怎样花一百卢 布为她买一匹年老的矮马,他是既不喜欢骑马出游,也不喜欢马匹的。在她看来, 同这些天鹅般的骏马相比,她的矮马活象臭虫。格罗霍尔斯基深怕丽扎骑马跑得太 快,就故意给她买一匹劣马。 “多么阔绰啊!”丽扎瞧着吵闹的赶车人,一面想,一面小声说。 太阳已经藏到山冈后面去了,空气不象原先那样清澈和干燥,可是他们仍旧在 搬运家具。最后,天色大黑,格罗霍尔斯基不能再读报,然而丽扎仍旧往那边看, 看得津津有味。 “要不要点灯?”格罗霍尔斯基问,深怕牛奶里掉进苍蝇,在黑暗中被他吞下 肚去。“丽扎!要点灯吗?我们就在黑地里坐着,我的天使?” 丽扎没回答。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来到对面别墅的大门前,引起她的注意。… …拉马车的小马多么可爱!中等身量,个头不大,气派优雅。……马车上坐着一个 先生,戴着高礼帽。一个孩子,大约三岁,大概是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摇 着小手。……他摇着小手,高兴得叫起来。……丽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 整个身子往前探出去。 “你怎么了?”格罗霍尔斯基问。…… “没什么。……我随便叫一声。……好象……”那个高身量、宽肩膀、戴高礼 帽的先生从马车上下来,抱起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往玻璃门那边跑去。 玻璃门哗啷一声开了,他就消失在别墅幽暗的房间里了。 两个仆人跑到轻便马车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马牵进大门。 不久,对面别墅里就点亮灯火,响起杯盘刀叉的声音。戴高礼帽的先生坐下来 吃晚饭了,根据盘盏的不停的响声来判断,晚饭吃了很久。丽扎觉得仿佛闻到鸡汤 和烤鸭的气味似的。晚饭后,别墅里传来钢琴杂乱的弹奏声。大概戴高礼帽的先生 想给孩子解闷,就随他在钢琴上乱弹。 格罗霍尔斯基走到丽扎跟前,搂住她的腰。 “多么美妙的天气!”他说。“空气真新鲜呀!你感觉到没有?我,丽扎,很 幸福,……简直太幸福了。我的幸福大极了,我甚至怕它一下子化为泡影。巨大的 东西照例容易倒塌。 ……你知道吗,丽扎?尽管我这样幸福,我的心里仍旧不是绝对地……平静。 ……有一个缠住我不放的想法在折磨我。 ……它把我折磨得好苦。……它害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 “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一种可怕的想法哟,我的心肝。我一想到……你的丈夫,就心里 难受。这个想法我一直没提起过,深怕打搅你内心的平静。可是现在我没法再沉默 下去了。……他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景况怎么样?他拿那些钱干什么去了?可怕呀! 每天晚上我都见到他的脸,憔悴,痛苦,带着恳求的神情。……是啊,你来评断一 下,要知道我们把他的幸福夺走了!我们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砸碎了!我们是把我 们的幸福建筑在他的幸福的废墟上。……他宽宏大量地收下那些钱,可是难道那些 钱能弥补他失去你而受到的损失?他不是很爱你吗?” “很爱!” “喏,那你就明白了!如今他,要么在借酒浇愁,要么……。 我真替他担心!唉,多么担心!给他写封信好吗?要安慰他才成。……应该对 他说几句好心的话,你要知道……”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给他沉 重的思想压得招架不住,一下子在圈椅上坐下。他用拳头支住头,开始思索。根据 他的脸容来判断,他的思想是痛苦的。……“我要去睡了,”丽扎说。“到时候了。 ……”丽扎回到她的房间里,脱掉衣服,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她十点钟上床,第二 天十点钟起床。她贪舒服,爱睡懒觉。 摩耳浦斯③不久就把她抱在怀里,她通宵做最迷人的梦。 ……她的梦象是一本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阿拉伯神话。 ……所有这些梦里的男主人公都是……今天傍晚引得她发出尖叫声的戴高礼帽 的先生。 戴高礼帽的先生时而把她从格罗霍尔斯基身边夺走,时而唱歌,时而殴打格罗 霍尔斯基和她,时而在窗子跟前鞭笞小男孩,时而对她诉说爱情,时而带着她坐上 轻便马车去兜风。 ……啊,那些梦!有的时候,人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 夜之 间就能度过不止十年的幸福岁月呢。……这天晚上,丽扎尽管挨了打,却经历了很 多极为幸福的岁月。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她醒来了。她披上衣服,赶快梳好头发,甚至没穿她那 双鞑靼式的尖头便鞋,就一溜烟跑到阳台上去。她举起一只手来搭在眼睛上遮住阳 光,另一只手把滑下来的衣服拉住,开始看对面的别墅。……她的脸色开朗起来。 再也不能有任何疑问了。那就是他。 对面别墅的阳台下面,玻璃门前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套茶具,以一个 小小的银茶炊为主,擦得雪亮,闪闪发光。桌旁坐着的就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他 两只手端着带银托的茶杯喝茶。他喝得十分畅快。这可以从传到丽扎耳朵里来的吧 嗒嘴唇的声音听出来。他穿一件家常长袍,深棕色,带黑花。长袍底襟极长的流苏 一直垂到地面上。这是丽扎生平第一次看见他丈夫穿长袍,而且长袍又那么华贵。 ……米舒特卡坐在他的一个膝头上,搅得他喝不好茶。他不住把身子往上耸,极力 要抓他父亲发亮的嘴唇。他父亲每喝过三四口茶,就低下头去凑近儿子,吻他的头 顶。一只毛色灰白的猫贴紧桌子的一条腿,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悲切地咪咪叫,表 示想吃东西。 丽扎躲到门帘后面,定睛瞧着她往日的家庭成员。她脸上闪着高兴的神情。 “米舒特卡!”她小声说。“米舒特卡!你在这儿啊,米舒特卡!亲爱的!他 多么爱万尼亚!主啊!” 临到米舒特卡拿起匙子搅和他父亲的茶,丽扎就格格地笑起来。 “而且万尼亚也多么爱米舒特卡!我亲爱的!” 丽扎又欢喜又幸福,心怦怦地跳起来,头昏目眩了。她支持不住而在圈椅上坐 下,从那儿眺望对面。 “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 她问自己,向米舒特卡那边送过一个飞吻去。 “是谁指点他们到这儿来的?主啊!难道所有那些富丽堂皇的东西都是他的?难道 昨天牵进大门的那些天鹅般的马都归伊凡·彼得罗维奇所有?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喝完茶,走进房里去了。过十分钟,他在门廊上出现,…… 使得丽扎大吃一惊。 他,这个青年人,一 直到七年前才不再被人叫做万卡和万纽 希卡④,那时候只要能得到二十戈比,就自告奋勇去打坏人家的下巴,捣毁人家的 房屋,如今却打扮得考究极了。他头戴宽边草帽,脚穿极其精美的、亮晃晃的长靴, 上身穿一件凸纹布坎肩。……他表链上象有千百个大大小小的太阳放光。他右手潇 洒地拿着手套和短马鞭。 他优雅地挥一下手,意思是吩咐听差把马牵过来,这时候他那沉重的身体流露 出多么强烈的高傲和自负! 他大模大样地在马车上坐下,吩咐把米舒特卡和钓竿梢送上车来,听差们已经 带着米舒特卡,拿着钓竿梢站在马车周围。他把米舒特卡安置在身旁,伸出左手去 搂住他,然后拉了拉缰绳,马车就走了。 “德儿唷!”米舒特卡叫道。 丽扎自己也没觉得就拿出手绢来,对他们的后影摇了遥要是她这时候照一下镜 子,就会看见她的小脸变得通红,又在哭又在笑。她心里懊恼,因为她不在欢天喜 地的米舒特卡身旁,而且由于某种缘故,她不能马上去把米舒特卡吻个够。 由于某种缘故!……你们,所有那些死板的规矩,统统滚蛋吧! “格利沙!格利沙!”丽扎跑进寝室里,开始叫醒格罗霍尔斯基。“起床吧! 他们来了!亲爱的!” “谁来了?”格罗霍尔斯基醒过来,问道。 “我们家的人。……万尼亚和米舒特卡。……他们来了! 就在对面别墅里。……我一瞧,原来是他们。……他们在喝茶呢。……米舒特 卡也在喝。……我们的米舒特卡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天使啊,只要你看见他就明 白了!圣母啊!” “你说的是谁呀?哎,你那个……是谁来了?在哪儿?” “万尼亚和米舒特卡。……我一瞧对面的别墅,不料他们正坐着喝茶呢。米舒 特卡已经会自己喝茶了。……你看见昨天人家在搬运东西吗?那就是他们来了!” 格罗霍尔斯基皱起眉峰,擦擦额头,脸色变白了。 “他来了?你的丈夫?” “嗯,是埃……” “他来干什么?” “他们多半就在这儿住下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是他们知道,就 会往我们的别墅这边瞧,可是他们光喝茶,……一点也没理会。……”“现在他在 哪儿?看在上帝面上,你倒是说清楚啊!唉! 你说,他在哪儿?” “他带着米舒特卡一块儿坐着马车钓鱼去了。……他们坐着轻便双轮马车。你 昨天看见那些马吗?那就是他们的马。 ……万尼亚的。……万尼亚用那些马拉车。你看怎么样,格利沙?我们就把米 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吧。……接他来吧,好吗?他是那么好的男孩!好极了!”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可是丽扎讲啊讲的,停不住嘴。 …… “这可是意料不到的相逢,……”格罗霍尔斯基经过长久而且照例是痛苦的思 索以后,说。“哎,谁能料到我们会在这儿相逢呢?喏,……现在可真的相逢了。 ……相逢就相逢吧。 可见这也是命该如此。我能想象,他跟我们相见的时候会觉得多么尴尬!” “我们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吗?” “把米舒特卡接来住好了。……可是跟他相见就别扭了。 ……是啊,我该跟他说什么好呢?谈点什么呢?他也别扭,我也别扭。……不 应该跟他见面。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就打发仆人传话好了。……今天,丽扎,我头 痛得不得了。……胳膊和腿都痛。……周身酸痛。我脑袋在发烧吧?” 丽扎伸出手心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的脑袋滚烫。 “我做了一夜的恶梦。……今天我就不起床了,躺一躺。 ……我得吃点奎宁才成。你打发人把茶送到我这儿来吧,小母亲。……”格罗 霍尔斯基吃下奎宁,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他喝温水,哼哼唧唧,更换床单,不住 诉苦,闹得他四周的人都厌烦得要命。每逢他自以为得了感冒,就闹得叫人受不了。 丽扎不得不常常打断她那好奇的观察,从阳台上跑到他房间里去。吃中饭的时候, 她不得不去给他敷上芥末膏。要不是对面的别墅帮我女主人公的忙,那么,读者诸 君,这种局面该是多么枯燥乏味埃……整整一天丽扎都在观看别墅,幸福得透不过 气来。 十点钟,伊凡·彼得罗维奇和米舒特卡钓鱼回来,吃早饭。两点钟,他们吃中 饭。四点钟,他们坐着四轮马车不知到哪儿去了。那些白马把他们拉走,快得象闪 电似的。七点钟,客人们纷纷来到他们家里,都是男客。阳台上,人们凑着两张桌 子打牌,一直玩到午夜。有个男客钢琴弹得很好。客人们打牌,吃喝,扬声大笑。 伊凡·彼得罗维奇放开嗓门哈哈大笑,给他们讲亚美尼亚生活中的故事,声音响得 所有的别墅全能听见。他们兴高采烈!米舒特卡也跟他们一起坐到午夜。 “米舒特卡挺高兴,不哭,”丽扎暗想,“可见他不记得妈妈。可见他已经忘 记我了!” 丽扎心里觉得极其辛酸。她哭了一夜。她那小小的良心、她的烦恼、她的痛苦、 她想同米舒特卡谈话和吻他的热烈愿望,都在折磨她。早晨她起床,头很痛,眼睛 带着泪痕。格罗霍尔斯基却以为她那些眼泪是为他流的。 “不要哭,亲爱的!”他对她说。“今天我已经好了。……胸口还有点痛,不 过这不算什么。” 他们喝茶的时候,对面别墅里的人在用早饭。伊凡·彼得罗维奇只顾瞧他的碟 子,除了流油的鹅肉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很满意,”格罗霍尔斯基斜起眼睛看一下布格罗夫,小声说。“我很满意, 因为他生活得还算不错!至少让这种相当舒适的生活环境来消除他的悲愁吧。你快 藏起来,丽扎!他们会看见你的。……现在我不想跟他谈话。……求上帝保佑他! 何必去搅扰他的安宁呢?” 然而,中饭却没有这样太平无事地吃完。……吃饭中间,恰好出现了格罗霍尔 斯基极担心的那种“尴尬的局面”。格罗霍尔斯基最爱吃的烤沙鸡那道菜刚端到桌 子上来,丽扎忽然发窘了,格罗霍尔斯基也动手用餐巾擦脸。他们看见布格罗夫站 在对面别墅的阳台上。他站在那儿,用手扶住栏杆,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们。 “你快走,丽扎!……快走,……”格罗霍尔斯基小声说。 “我早就说过,应该在房间里吃饭!真的,你这个人碍…”布格罗夫瞧啊瞧的, 忽然大叫一声。格罗霍尔斯基对他看一眼,瞧见他那大吃一惊的脸。 “是你们呀?!”伊凡·彼得罗维奇叫道。“是你们呀?!你们也在这儿?你 们好!” 格罗霍尔斯基用手指头从这个肩膀划到另一个肩膀。他的意思是说:他胸部衰 弱,因而隔这么远喊话是不可能的。丽扎心跳起来,眼花了。……布格罗夫从他的 阳台上跑下来,穿过大路,不出几秒钟就已经站在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用饭的阳台 底下。沙鸡算是吃不成了! “你们好,”他开口说,脸红了,把他那双大手塞进口袋里去。“你们到这儿 来了?你们也到这儿来了?” “对,我们也到这儿来了。……” “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么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说来话长!那是整整一篇叙事诗呢,老兄!可是别打搅你们,你们自管 吃饭!自从……那个以后,你们要知道,我一直在奥列尔省住着。我租下一个小小 的庄园。挺好的庄园!可是你们吃饭呀!我从五月底起就一直在那儿住着,不过现 在呢,我不要住了。……那儿太冷,嗯,再者,医师叮嘱我到克里米亚来。……” “莫非您得了什么病?”格罗霍尔斯基问。 “嗯,是啊,……这儿老是好象……有个什么东西在翻腾。 ……” 伊凡·彼得罗维奇说到“这儿”,就伸出手来,从脖子起一直摩挲到肚子中间。 “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哦……这很愉快。你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我们是六月里来的。” “哦,那么你,丽扎,怎么样?身体好吗?” “好,”丽扎回答说,很窘。 “你恐怕很想念米舒特卡吧?啊?他跟我一块儿来了。……我马上打发尼基佛 尔把他送到你们这儿来。这很愉快!好,再见!我现在得出去一趟。……昨天我认 识了捷尔-加依玛左夫公爵。……他虽然是亚美尼亚人,却是极好的人!今天他家 里打槌球。……我们要去打槌球了。……再见!马车已经来了。” 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往后一转,摇摇头,用手做了个“ adieu”的姿势, 跑回他的别墅去了。 “不幸的人啊!”格罗霍尔斯基目送他出去,说道,深深地叹口气。 “他有什么不幸?”丽扎问。 “他看见你,却又没有权利叫你妻子!” “傻瓜!”丽扎放肆地想。“草包!” 将近傍晚,尼基佛尔把米舒特卡送来,丽扎就搂住米舒特卡,吻他。起初米舒 特卡哇哇地哭,不过,等到把石枣酱拿给他吃,他就亲切地微笑了。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一连三天没见到布格罗夫。他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晚上 才在家。第四天,他又在吃中饭的时候到他们家里来。……他来后,同他们两个人 握过手,就挨着桌子坐下。他脸色严肃。 “我是来找你们商量事情的,”他说。“你们把这封信读一 遍!” 他把信交给格罗霍尔斯基。 “您读一遍!大声读吧!” 格罗霍尔斯基把这封信大声念一遍: “我亲爱的、孝顺的、永不忘怀的儿子约翰⑤!我收到你恭顺多情⑥的来函, 你约你老朽的父亲赴空气清新而性情温和的克里米亚一游,借以呼吸有利的空气, 观看我前所未见的土地。兹谨对你的来函答复如下:一俟我请准假,即将前来尊处, 只是为期不能太久。我的同事盖拉西木神甫是体弱多病之人,我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太久耳。你没有忘记你的双亲,亦即父母,我实不胜其敏感。……你以爱抚满足你 的父亲,在祷告辞中提及你的母亲,因为这是理应如此矣。希望你到费奥多西亚迎 接我是幸。费奥多西亚究是何等城市?这个城市什么样子?鄙人颇愿一观。你的教 母,亦即把你从圣水盘⑦里捞出的女人,名字就叫费奥多西亚也。你来函声称上帝 赐恩使你打牌赢得二十万卢布。此一消息我闻之实甚诱人。然而你官卑职小,尚未 高升,便丢官不做,此事我实不便恭维。盖富人也当做官也。我永久为你祝福,现 在如此,将来亦复如此。安德罗诺夫家的伊里亚和谢烈日卡问候你。你可寄给他们 每人十卢布。他们很穷!你慈爱的父亲,司祭彼得·布格罗夫。” 格罗霍尔斯基念完这封信,跟丽扎一起瞧着布格罗夫,露出疑问的神情。 “你们看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伊凡·彼得罗维奇结结巴巴地开口说。 “他住在此地的时候,我想请求你,丽扎,不要让他看见,躲起来。我给他写过信, 说你得了病,到高加索医病去了。要是你跟他见面,那么……你知道……那就尴尬 了。……嗯。……”“好吧,”丽扎说。 “这倒可以照办,”格罗霍尔斯基暗想。“既然他肯牺牲,我们又何尝不可以 有所牺牲呢?” “劳驾。……要不然,他一看见你,那就糟了。……我父亲是个规矩很严的人。 他会在七个大教堂里诅咒我。你,丽扎,不要走出房外,只要做到这一点就行。… …他不会在这儿住很久。不用担心。……”彼得神甫没叫他们久等。有一天早晨, 天气晴和,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用鬼鬼祟祟的口气小声说:“他已经来了! 眼下在睡觉呢!那就麻烦你们了!” 于是丽扎关在四堵墙当中,出去不得。她不敢走到院子里去,也不敢走到阳台 上去。她只能从窗帘里看一下天空。 ……说来也是她倒霉,伊凡·彼得罗维奇的父亲老是在露天底下散步,甚至在 阳台上睡觉。彼得神甫是个矮小的教士,头戴卷边的高礼帽,身穿棕色法衣,经常 慢腾腾地在别墅四周溜达,戴着旧式眼镜观赏“前所未见的土地”。伊凡·彼得罗 维奇陪着他散步,纽扣眼上挂着斯坦尼斯拉夫勋章。通常他是不戴勋章的,然而在 亲属面前,伊凡·彼得罗维奇却喜欢装腔作势。他跟亲属们在一起,总要戴上斯坦 尼斯拉夫勋章。 丽扎烦闷得要死。格罗霍尔斯基也难受。他不得不独自出外散步,没有人作伴。 他差点哭了,不过……也只得听天由命。此外,每天早晨布格罗夫都要跑过来,低 声报告谁也不要听的消息,说矮小的彼得神甫身体如何如何。他这些报告惹得他们 满心腻烦。 “晚上他睡得挺好!”他报告说。“昨天他生气了,怪我家里没有腌黄瓜。… …他喜欢米舒特卡。老是摩挲他的脑袋。 ……”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矮小的彼得神甫终于最后一次在别墅周围散步,而且使得 格罗霍尔斯基大为庆幸的是,他终于走了。他玩得尽兴,极其满意地走了。……格 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又照老样子过活。格罗霍尔斯基又感谢他的命运。……然而他的 幸福没有持续很久。……新的灾难又来了,比彼得神甫更加恼人。 伊凡·彼得罗维奇已经养成习惯,每天都到他们家里来。 伊凡·彼得罗维奇,老实说,是挺好的人,然而又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总是 在吃饭的时候来,在他们家里吃饭,在他们家里坐很久。这还不去说它。可是招待 他吃饭就得买白酒,格罗霍尔斯基却受不了。他总要喝五杯白酒,吃饭的时候唠叨 没完。然而这也不去说它。……可是他常常一直坐到深夜两点钟,不让他们睡觉。 ……主要的是有些不该说的话,他居然说出来了。深夜两点钟,他喝足白酒和香槟, 就把米舒特卡抱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当着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的面对他说:“我 的儿子!米哈依尔⑧!我算是什么人?什么人呀?我……是坏蛋!我把你母亲卖了! 我贪图三十块银币就把她卖掉了!……主惩罚我吧!米哈依尔·伊凡内奇!小猪! 你的9母亲在哪儿?呸!没有了!卖给人家做奴隶了!是呀!可见……我是坏蛋哟。” 这些眼泪和话语把格罗霍尔斯基的整个心翻过来了。他胆怯地看一眼脸色苍白 的丽扎,绞自己的手。 “去睡吧,伊凡·彼得罗维奇!”他胆怯地说。 “我就走。……我们走,米舒特卡!上帝审判我们吧!我一想到我妻子做奴隶, 我就休想睡着觉。……不过这也不能怪格罗霍尔斯基。……我出货,他出钱嘛。… …自由的人才有自由,得救的人才能上天堂埃……”白天,伊凡·彼得罗维奇也不 让格罗霍尔斯基好受些。使得格罗霍尔斯基大为惊恐的是,他一步也不离开丽扎。 他带她一块儿去钓鱼,给她讲故事,跟她一起散步,甚至有一次,他趁格罗霍尔斯 基得了感冒,竟然拉着她坐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上帝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 深夜才回来。……“岂有此理!太不近人情!”格罗霍尔斯基咬着嘴唇想道。 格罗霍尔斯基喜欢随时吻丽扎。缺了那些甜蜜的吻,他就活不下去,然而当着 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面,不知怎的,又不好意思吻她。……真是活受罪!这个可怜 人感到孤苦伶仃。 可是命运不久就怜悯他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忽然整整一个星期不知去向。他 家里来了些客人,把他带走了。连米舒特卡也给带走了。 有一天早晨,天气晴和,格罗霍尔斯基出外散步,然后兴高采烈、精神奕奕地 回到别墅里。 “他回来了,”他搓着手对丽扎说。“他回来了,我很高兴。 ……哈哈哈!” “你笑什么?” “他带着女人回来了。……” “什么女人?” “我不知道。……他身边有女人了,这才好。……简直好得很。……他还那么 年轻,那么生气勃勃。……你快到这儿来!你来看。……”格罗霍尔斯基把丽扎领 到阳台上,对她指指对面的别墅。 他俩不禁捧腹大笑。那情形也真滑稽。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对面别墅的阳台 上微笑。下边,阳台底下,站着两个黑发女人,还有米舒特卡。两个女人用法国话 大声讲一件什么事,哈哈大笑。 “她们都是法国女人,”格罗霍尔斯基说。“那个离我们比较近的,相貌很不 坏。她活象轻骑兵,不过那也没什么。……这种女人往往也有好的。……不过她们 多么……不顾体面埃”滑稽的是伊凡·彼得罗维奇把身子从阳台上探出去,放下两 条长胳膊,用两只手抱住一个法国女人的肩膀,弄得她格格地笑,然后把她抱上来, 放在阳台上。 他把两个女人都抱到阳台上,然后又把米舒特卡也抱上去。接着两个女人又跑 下去,于是举重游戏就又开始了。……“嘿,他的筋肉可真结实!”格罗霍尔斯基 瞧着这个场面,喃喃地说。 这种举重,大约重演了六次。两个女人可爱得很,就连她们往上升、空中的大 风尽情地掀起她们膨胀的连衣裙的时候,她们也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每逢女人升 到阳台上,迈腿跨过栏杆,格罗霍尔斯基就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可是丽扎看着却 哈哈大笑!依她看来,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反正又不是男人在撒野;如果男人干出 撒野的事,那么她作为女人,看见了应当害臊,可是如今撒野的是女人啊! 傍晚,伊凡·彼得罗维奇跑过来,忸怩地申明说,他现在是有家庭的人了。 “你们不要把她们看得一无是处,”他说。“不错,她们是法国女人,老是大 嚷大叫,不住喝酒,……然而这是理所当然的!法国人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这是 毫无办法的,……”伊凡·彼得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她们是公爵转让给我的。… …几乎没要我的钱。……他说:你就干脆收下吧!……日后你们应当跟公爵认识一 下才好。他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老是写文章,写啊写的。……你们知道她们的名字 吗?一个叫番妮,一个叫伊萨贝拉。……欧洲啊!哈哈哈,……西方啊!再见!” 伊凡·彼得罗维奇从此不再来打搅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终日跟那两个女人在 一起厮混。从他的别墅里成天价传来说话声、欢笑声、盘盏声。灯火点到深夜才熄 灭。格罗霍尔斯基喜不自胜。经过痛苦的长朝间隔以后,他终于又感到幸福安宁了。 伊凡·彼得罗维奇同两个女人在一起也不及他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么幸福。可是, 唉!命运却没有心肝。它玩弄格罗霍尔斯基、丽扎、伊凡、米舒特卡,把他们当做 棋盘上的小卒。格罗霍尔斯基又失去安宁了。 有一天(那是过了大约一个半星期以后),他醒得很迟,走到阳台上,不料在 那儿看见一个画面,使得他震惊、愤慨,引起他的满腔怒火。原来对面别墅的阳台 底下站着两个法国女人,而且……丽扎插在她们中间。她一面谈话,一面斜起眼睛 看她自己的别墅:他,那个霸王,那个暴君,醒过来没有?(格罗霍尔斯基就是这 样解释这种目光的。)伊凡·彼得罗维奇站在阳台上,卷起袖子,把伊萨贝拉抱上 来,然后又把番妮抱上来,再把……丽扎抱上来。他把丽扎抱上来后,格罗霍尔斯 基却觉得他好象把她搂在怀里了。……丽扎也抬起一条腿跨过栏杆。……啊,那些 女人!她们个个都是斯芬克司啊! 等到丽扎离开从前的丈夫,走回家去,装得若无其事,踮起脚尖走进寝室里来, 格罗霍尔斯基却躺在床上, 脸上红一 块白一块的,那样子象是奄奄一息的人,嘴 里不住呻吟。 他见到丽扎,就跳下床,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他用男高音大声尖叫道。“原来您是这样一个人? 多谢多谢!这真是岂有此理,高贵的夫人! 这简直是不顾廉耻!您要明白这一点。” 丽扎脸色煞白,而且,不消说,哭起来了。女人觉得自己有理就会又骂又哭, 可是等到她觉得自己有错,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居然跟那些荡妇混在一起?!那……这……这比不顾体统还恶劣!您知道她 们都是些什么人?那是卖笑的女人!妓女!您这么个规矩的女人居然混到她们堆里 去了?!还有那个家伙,……那个家伙!他要怎么样呢?他还要我拿出什么东西来 呢?我不明白!我把我的一半财产都给了他,而且还不止一半呢!您自己也知道! 我把我自己没有的也都给了他。 ……我差不多把样样东西都给他了。……可是他!您同他用‘你’相称,在这 方面他没有任何权利,可是我忍住了没说,你们出外散步,饭后接吻,我也忍住了 没说,……样样事情我都忍气吞声,可是这种事我再也忍不下去。……有我就没他! 叫他离开此地,要不然我就走!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行!这你自己也 明白。……有我就没他。……够了!这已经忍无可忍。……就是没有这种事我也已 经痛苦极了。……我马上就去找他谈判。……立刻就去!说真的,他是什么东西?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嗯,不行。……他不该这么目中无人。……”格罗霍尔斯基另 外还说了许多大胆的刻薄话,不过没有“马上”就去:他又胆怯又害臊。他三天以 后才到伊凡·彼得罗维奇家里去。 他走进他的住宅里, 不由得目瞪口呆。布格罗夫在他四 周布置得那么富丽堂 皇,使他暗自吃惊。四壁蒙着丝绒,椅子贵重得吓人,……豪华的地毯简直弄得人 不敢站上去。格罗霍尔斯基生平见过很多阔人,可是在任何一个阔人家里都没见过 这种发疯般的奢华。然而他带着莫名其妙的战战兢兢的心情走进大厅里,却又看到 那儿多么凌乱!钢琴上放着几个菜碟,碟子里盛着些小面包块,椅子上有只玻璃杯, 桌子底下有个筐子,里面装着脏得不象样的女人衣服。窗台上摊着核桃的碎壳。格 罗霍尔斯基走进去的时候,布格罗夫本人也穿得不大整齐。他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脸色绯红,头发没梳,身上只穿着内衣,嘴里自言自语。……看来他在为一件什么 事心神不安。米舒特卡也在大厅里,坐在长沙发上,刺耳的哭叫声在空中震荡。 “这真可怕,格利果利·瓦西里奇!”布格罗夫一看见格罗霍尔斯基就开口说。 “这么乱糟糟的,这么乱糟糟的。……请坐请坐!请您原谅我这身亚当和夏娃⑨的 打扮。……这没什么关系。……这儿可真乱得厉害!我都不懂:人怎么能在这种地 方生活下去?我不明白!仆人们不听使唤,天气坏透了,样样东西都贵。……你闭 嘴!”布格罗夫突然在米舒特卡面前站住,嚷道。“闭嘴!叫你闭嘴!畜生!你不 闭嘴?” 布格罗夫就拧一下米舒特卡的耳朵。 “岂有此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含泪的声音开口说。“怎 么能打这么小的孩子?说真的,您这个人啊,……”“那就叫他别哭。……闭嘴! 我拿鞭子抽你!” “你别哭了,米舒特卡,乖孩子。……爸爸不会再打你。 您别打他,伊凡·彼得罗维奇!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呢。……得了,得了。… …你想要小假马吗?我会叫人给你送个小假马来。……说真的,您多么……狠心埃 ……”格罗霍尔斯基沉默一忽儿,问道:“您那两个女人过得怎么样,伊凡·彼得 罗维奇?” “不怎么样。……我把她们赶走了。……我不客气了。本来我倒还想留下她们, 可是不合适:孩子长大了。……父亲的榜样很要紧。……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喏, 那就是另一回 事了。 ……再者我留下她们又有什么意思呢?呸,……简直是滑稽 戏!我对她们讲俄国话,她们却对我讲法国话。……她们什么也不懂,笨得跟木头 一样。” “我来找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是要商量一件事。……嗯。……倒不是什么 了不得的事,而是很普通的,……三言两语就说完。实际上,我有一件事要请求您。” “什么事呢?” “您认为,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可以……离开此地吗? 您在这儿,我们倒很高兴,也很愉快,不过,您知道,就是不大方便。……您 明白我的意思。这样有点别扭。……相互的关系有点不明确,彼此相处老是有点别 扭。……那就有必要分开。……甚至非分开不可。……您要原谅我,不过,……您 自己,当然,也明白,在这类情况下,生活在一起,往往会引起……某种想法。… …那就是说,不是想法,而是会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对。……是这样。这 一点我自己也想到了。好,我走就是。” “我们会很感激您。……请您相信,伊凡·彼得罗维奇,关于您,我们会保留 最美好的回忆!您的牺牲……”“好。……只是这许多东西我放到哪儿去呢?您听 着,我这些家具您就买下吧!您肯买吗?这倒不算贵。……八千,……一万就行了。 ……家具啦、钢琴啦、四轮马车啦。……”“好。……我给您一万。……”“那太 好了!明天我就走。……我到莫斯科去。在这儿没法生活!样样东西都贵!贵得吓 人!钱象流水似的花出去了。 ……动不动就是一千。……这我可受不了。……我有个家呀。 ……喏,谢天谢地,您总算把我的家具买下了。我手头总算可以宽裕一点,要 不然我就完全破产了。……”格罗霍尔斯基站起来,跟布格罗夫告别,欢天喜地, 回 到他的别墅去了。傍晚他打发人给布格罗夫送去一万。 第二天一清早,布格罗夫和米舒特卡就已经到达费奥多西亚了。 三 好几个月过去。春季来临了。 随着春天,明朗晴和的白昼来了,生活就不那么可憎而乏味,大地也变得好看 多了。……温暖的空气从海洋上和田野上吹来。……大地覆盖着新生的青草,树上 的嫩叶绿油油的。大自然复活,换上一身新装了。 既然大自然的万物都焕然一新,年轻而富于朝气,看样子,人的头脑里似乎也 应该有新的希望和新的愿望活动才对。 然而人却是难于重生的。 格罗霍尔斯基仍旧住在那个别墅里。他的希望和愿望都很小,不算苛刻,而且 仍然集中在那个丽扎身上,在她一个人身上,不在别人身上!他跟从前那样,眼睛 一刻也不放松她,心里快乐地暗想:“我多么幸福啊!”这个可怜人确实感到幸福 极了。丽扎跟从前一样,坐在阳台上,不知为什么总是烦闷地瞧着对面的别墅和她 四周的树木,从树木里望出去可以瞧见蓝色的海洋。她跟从前一样,老是沉默不语, 常常哭泣,有的时候给格罗霍尔斯基敷上芥末膏。不过她倒也有新的变化值得庆贺。 她的内心有一条虫子,这条虫子就是怀念。她心里满是强烈的怀念,怀念她的儿子, 怀念过去的生活,怀念欢乐。以往的生活不算特别快乐,然而毕竟比当前的生活快 乐些。……当初她同丈夫一起生活,偶尔总要到剧院去一趟,到俱乐部里走走,到 熟人家里坐坐。可是在这儿,同格罗霍尔斯基一起呢?这儿的生活空虚而平静。… …她身旁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常常生病,随时凑过来甜蜜地吻她,象是沉默寡 言而又总是高兴得流泪的老爷爷。真是枯燥无味!这儿没有那个喜欢跟她跳玛祖卡 舞的米海·谢尔盖伊奇,也没有《省报》主编的儿子斯皮里东·尼古拉伊奇。斯皮 里东·尼古拉伊奇善于唱歌和朗诵诗篇。这儿没有放满冷荤菜的桌子,没有客人, 没有保姆盖拉西莫芙娜,听不见保姆经常抱怨她果酱吃得太多。……一个人也没有! 简直只能躺在这儿,活活地愁死。格罗霍尔斯基却为他的孤独生活高兴,然而…… 他高兴错了。他很快就为他的利己主义付出了代价。五月初,那是连空气本身似乎 也爱着什么,而且幸福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格罗霍尔斯基却失去了一切:他所爱的 女人,以及……这一年,布格罗夫又到克里米亚来了。他倒没租下对面的别墅,光 是带着米舒特卡一起游逛克里米亚的各个城市。他在那些城市吃喝睡觉,打纸牌。 他对钓鱼和打猎,对法国女人,已经丧失一切兴趣,不瞒读者诸君,以前那两个法 国女人从他那儿很拐走了一点钱。他面容消瘦,不再神采焕发,欢畅地微笑,身上 只穿帆布衣服了。伊凡·彼得罗维奇偶尔也到格罗霍尔斯基的别墅来拜访。他给丽 扎带来果酱、糖果、水果,似乎努力要给她解闷。这种访问倒没惹得格罗霍尔斯基 不安,特别是因为来访的次数很少,时间又短,再者看起来他的目的是把米舒特卡 带来,而米舒特卡跟母亲会面的权利却是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能剥夺的。布格罗夫来 后,总是摊出他的礼物,说上几句话,就走了。而且那几句话也不是对丽扎说,却 是对格罗霍尔斯基说的。对丽扎,他什么话也没说。 格罗霍尔斯基就放心了。……然而俄国有句谚语,格罗霍尔斯基却不妨记住, 那就是“汪汪叫的狗不用怕,闷声不响的才要怕。……”这句谚语是恶毒的,不过 在实际生活中有的时候却十分有用呢。 有一回,格罗霍尔斯基在园子里散步,听见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男人的声音, 另一个是女人的。头一个是布格罗夫的,第二个是丽扎的。格罗霍尔斯基仔细地听, 脸色白得跟死人一样,悄悄地往说话人那边走去。他在丁香花丛后面站住,开始观 察和倾听。他手脚一齐发凉。他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几根丁香枝 子,免得摇晃和摔倒。一 切全完了! 布格罗夫搂住丽扎的腰,对她说: “我亲爱的!哎,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可见这是天意如此。 我是坏蛋哟。……我把你卖了。我贪图那个希律⑩的钱财,巴不得叫他死了才 好。……可是要这些钱财有什么用呢?反而心神不定,到处去摆阔罢了!既不得安 宁,也说不上幸福,更没有官品。……弄得人象个傻子似的坐在一个地方不动,连 一步也迈不出去。……你听说了吗?安德留希卡·玛尔库津当上科长了。……就是 安德留希卡,那个傻瓜!可是我呢,坐着不动了。……主啊,主啊!我又失去了你, 又失去了幸福。 我是坏蛋!流氓!你以为到世界末日审判的时候我会好受吗?” “我们离开这儿吧,万尼亚!”丽扎哭着说。“我闷得慌。 ……我愁得要死。” “不行,……我拿过钱了。” “喏,把钱退回去好了!” “我倒乐意退回去,可是……唉唉……等一下,母马!钱全花完了!现在只得 听天由命,小母亲。……这是上帝在惩罚我们。我是因为贪财而受罚,你呢,是因 为轻福哎,我们就活受罪吧。……到下个世界就可以轻松点了。” 布格罗夫由于宗教感情涌上心头而举眼望着天空。 “可是我没法在这儿生活下去!我闷得慌!”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就不闷得慌?难道我缺了你还会高兴?我苦闷极了,憔 悴极了!我胸口都痛起来了!……你是我合法的妻子,我肉上的肉,……我的亲骨 肉。……你活下去,忍着吧!我呢,……以后还会来,还会拜访你们的。”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凑近丽扎,开始小声说话,不过声音还是挺响,几俄丈开外 都听得见:“我可以晚上来找你,丽扎。……你不用担心。……我就住在费奥多西 亚,就在附近。……我要住在这儿,紧挨着你,直到我把钱都花光为止。……不久 我就会花得一个也不剩! 哎,哎!这算是什么生活哟?心里烦闷,周身酸痛,……胸口也痛,肚子也痛。 ……”布格罗夫停住嘴。这时候轮到丽扎讲话了。……我的上帝,这个女人多么残 忍啊!她开始哭泣,诉苦,列举她情夫的种种缺点和她自己的苦处。……格罗霍尔 斯基听着她讲话,觉得自己成了强盗,恶棍,害人精。……“他把我折磨得好苦哟!” 丽扎结束她的话说。 布格罗夫在分手的时候同丽扎接吻,然后走出园子的旁门,不料碰见了格罗霍 尔斯基,正站在旁门附近等他。 “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用奄奄一息的人的声调说。“我全听见, 全看见了。……这种事,从您那方面来讲,是不正派的,不过我不怪您。……您也 爱她。……可是您要明白:她是我的!我的!我缺了她就活不下去!这您怎么就不 明白呢?好,就算您爱她,您痛苦吧,可是,难道我没有付出代价,多多少少补偿 您的痛苦吗?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您永远离开此地吧。 我求求您!要不然您就会送掉我的命。……”“我没有地方可去,”布格罗夫闷声 闷气地嘟哝一句。 “嗯。……您已经把钱都花光了。……您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嗯,好吧。 ……您到切尔尼戈夫省我的庄园上去吧。 ……愿意去吗?我把那个庄园送给您就是。……那庄园小,不过很好。我说实 话,很好!” 布格罗夫畅快地微笑了。他忽然感到他到了七重天上。 “我送给您就是。……今天我就给庄园上的管事写信,托他办妥地契过户的手 续。您逢人就说您买下了那块地。……您走吧!我求求您!” “好。……我走。……我明白。” “我们去找个公证人。……现在就去,”格罗霍尔斯基高兴起来,说道,然后 就去吩咐人把马车备好。 第二天傍晚,丽扎坐在通常跟伊凡·彼得罗维奇相会的长椅上,不料格罗霍尔 斯基悄悄地走到她跟前来。他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 “你闷得慌吗,丽扎?”他略微沉默一下,就开口说。“你烦闷吗?我们何不 坐上马车出去玩玩呢?我们何必老是坐在家里?应该坐车出去,快活一下,同外人 来往来往。……不是应该这样吗?” “我什么也不需要,”丽扎说。她脸色发白,面容消瘦,瞧了瞧小路,平时布 格罗夫就是顺着那条路走到她这儿来的。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他知道她在等谁,她需要什么。 “我们回家去吧,丽扎,”他说。“这儿潮湿。……”“你去吧。……我等一 忽儿就来。” 格罗霍尔斯基又沉思了。 “你在等他吧?”他问,脸上现出一副苦相,好象有一把烧红的钳子夹住他的 心似的。 “是的。……我想把一双小袜子托他交给米舒特卡。 ……” “他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走了。……” 丽扎瞪大眼睛。…… “他走了。……到切尔尼戈夫省去了。我把我的庄园送给他了。……”丽扎顿 时脸色白得吓人。她怕跌倒,就抓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肩膀。 “我把他送上轮船了。……那是下午三点钟。……”丽扎忽然抱住头,身子扭 动着,倒在长椅上,四肢颤抖。 “万尼亚!”她哭叫道。“万尼亚!我也去,万尼亚!……亲人呀!” 她歇斯底里发作了。…… 从这天傍晚起一直到七月止,在别墅住客们常常散步的园子里,可以看见两个 影子。那两个影子一天到晚走来走去,弄得别墅住客们很扫兴。丽扎的影子后面, 紧跟着格罗霍尔斯基的影子,一步也不放松。我把他们叫做影子,那是因为他俩已 经丧失原来的形象了。 他们面容消瘦,脸色苍白,缩起身子,与其说象活人,还不如说象影子。…… 两个人都憔悴不堪,好比关于售卖除蚤粉的犹太人的古典故事里的跳蚤。 七月初,丽扎从格罗霍尔斯基家里逃走,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她暂时到她 的“儿子”那儿去一趟。暂时!她是夜间趁格罗霍尔斯基睡熟的时候逃走的。 格罗霍尔斯基看完她的信,有整整一个星期象疯子似的绕着别墅走来走去,既 不吃饭,也不睡觉。八月间,他得了回归热,九月间就到国外去了。在国外他开始 灌酒。他打算在美酒和放荡当中寻求安慰。他把他的家产全部荡尽,然而他,可怜 人,仍然没能把他所爱的、生着小猫脸的女人的形象从他头脑里赶出去。人们不会 幸福得死掉,也不会不幸得死掉。格罗霍尔斯基头发变得花白,可是没死。他一直 活到现在。他从国外回来,就去“探望一下”丽扎。布格罗夫张开怀抱迎接他,留 他在家里做客,而且没有确定的期限。他一直到现在还在布格罗夫的家里做客。… …今年我有机会路过格罗霍烈夫卡,也就是布格罗夫的庄园。我正碰上主人们在用 晚饭。伊凡·彼得罗维奇见到我,高兴极了,开始招待我。他发胖了,皮肤有点松 弛。他的脸跟先前一样饱满,油亮,红润。他头顶还没秃。丽扎也发胖了。 她一胖就不好看了。她的小脸开始失去猫的模样,而且,唉! 近似海豹的脸了。她的脸胖得往上,往外,往两旁铺展开来。 布格罗夫夫妇生活得很好。他们样样东西都有很多。他们家里满是仆人在吃食。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开始谈天。我忘了丽扎不会弹琴,却要求她弹个什么曲子。 “她不会弹琴!”布格罗夫说。“她不是玩乐器的人。……喂!有人吗?伊凡! 你去把格利果利·瓦西里耶维奇叫来!他在那儿干什么?”然后,布格罗夫扭过头 来对着我,接着说:“玩乐器的人马上就来了。……他会弹六弦琴。这架钢琴,我 们是留着供米舒特卡用的,我们叫他学钢琴。……”大约过了五分钟,格罗霍尔斯 基走进大厅里来,睡眼惺忪,头发没有梳好,胡子也没刮。……他走进来,对我鞠 躬,然后在一旁坐下。 “喂,谁那么早就上床睡觉?”布格罗夫扭过头去对他说:“你这个人是怎么 回事,老兄!老是睡觉,老是睡觉。……成了睡觉迷了!好,给我们弹个快活点的 曲子吧。……”格罗霍尔斯基调好六弦琴的琴音,边弹边唱道:昨天我等着一个朋 友……我耳朵听着歌,眼睛瞧着布格罗夫的饱足的脸,心里暗想:“下流相!”我 不由得想哭一常……格罗霍尔斯基唱完歌,对我们鞠躬,走出去了。 “我拿他怎么办呢?”布格罗夫等他走后,对我说。“他真叫我没法办!白天, 他老是想心思,想个没完。……到了晚上就哼哼唧唧。……他睡着了,可还是哼哼 唧唧,唉声叹气。 ……他必是得了什么玻……究竟该拿他怎么办,我这脑筋就是想不出辙来!他 闹得人没法睡觉。……我深怕他发疯。人家会以为他在我们这儿生活得不好,…… 其实有哪点儿不好呢。他跟我们一块儿吃,跟我们一块儿喝。……只是我们不给他 钱。……给了他钱,他就拿去买酒喝,要不然就胡乱送给人家。……反正这又是我 的一个累赘!主啊,宽恕我这个有罪的人吧。” 他们留下我在这儿过夜。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布格罗夫正在隔壁房间里教训一 个什么人说:“俗语说的好:你叫傻瓜祷告上帝,他就在地板上把脑门子磕破!喏, 谁会把船桨涂上绿漆呢?你想想看,你这脑袋瓜子!你来说说这个理!你干吗不吭 声啊?” “我……我……做错了,……”一个沙哑的男高音分辩说。 那个男高音就是格罗霍尔斯基的声音。 格罗霍尔斯基送我到火车站去。 “他是暴君,是霸王,”他一路上对我小声讲道。“他是个慷慨的人,然而是 霸王!他的心灵也罢,头脑也罢,都没受过好教养。……他折磨我!要不是那个高 尚的女人在这儿,我早就从他这儿走掉了。我不忍心把她丢在这儿。两个人受苦总 比一个人受苦好过些。” 格罗霍尔斯基叹口气,接着说: “她怀孕了。……您看出来了吗?实际上,那是我的孩子。 ……我的,先生。……她走后,不久就明白她犯了错误,就又委身于我了。她 受不了他。……”“您是草包!”我忍不住对格罗霍尔斯基说。 “是的,我是个性格软弱的人。……这都说的对。我天生就是这样。您知道我 是怎么生出来的?我那去世的父亲狠命地欺压过一个品位低微的小文官。欺压得好 厉害!简直毒害了他的生活!嗯。……我那去世的妈妈却心肠慈悲,出身于平民, 是个小市民。 ……她出于怜悯心,就不管三七二十一 跟小文官接近。……好。… …我就生出来了。……我是受欺压的人的儿子。……那我怎么会有坚强的性格呢? 哪儿会有呢?不过,第二遍铃声响了。……再见!请您再到我们这儿来,不过我对 您讲到伊凡·彼得罗维奇的那些话,您可别告诉他!” 我握一下格罗霍尔斯基的手,跳上火车。他对着我的车厢鞠躬,然后走到一个 盛着水的小木桶那儿去。看来,他口渴了。…… 【注释】 ①1868—1917年在彼得堡发行的一种反动报纸。——俄文本编者注 ②俄国反动文人,《新时报》的发行人和主编苏沃陵的笔名。——俄文本编者 注 ③希腊神话中的睡神。 ④伊凡的小名。 ⑤写信人是教士,故用基督教圣徒约翰的名字(在俄国人名中相当于伊凡)。 ⑥由于掉文而用辞不当。下文还有这类错误和文理不通之处,不再一一注出。 ⑦基督教洗礼仪式所用的器具。 ⑧米哈依尔的小名就是上文的米舒特卡。 ⑨据基督教传说,他们是上帝所创造的第一对男女,赤身露体,见《旧约·创 世记》。 ⑩基督教传说中对耶稣加以侮辱和迫害的希律王,见《新约·马太福音》。在 此借喻"暴君"。 -------- 网络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