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年[注]伊始,我原打算开始上小提琴课——我哥哥留下了一把小提琴——然 而我们却被编入了防空服务团[注]。尽管阿尔班神甫至今还劲头十足地劝我去学小 提琴,可如今显然已为时太晚。他还常常鼓励我写出猫与鼠的故事:“亲爱的皮伦 茨,您静心坐下,放心写吧。从您第一批具有卡夫卡风格的诗作和短篇故事来看, 您的文笔还是别具匠心的:无论操琴练艺还是执笔创作,上帝经过深思熟虑定会赋 予您足够的天分。” 我们被海滨炮兵连接收下来,住进了布勒森—格莱特考炮兵训练营地。营地前 面是沙丘、随风摇曳的燕麦和一条砾石铺成的小路。我们住的棚屋弥漫着焦油、臭 袜子和大叶藻床垫的气味。谈起防空服务员,即穿军装的中学生的日常生活,总有 说不完的故事。他们每天上午听白发苍苍的老师用通常流行的方法讲课,下午背诵 炮手的操作口令和弹体的运动秘诀。然而,这里要讲的既不是我的故事,也不是霍 滕·索恩塔克幼稚可笑的故事,更不是关于席林的乏味透顶的故事——这里要讲的 只能是你;约阿希姆·马尔克从未当过防空服务员。 同时在布勒森一格莱特考海滨炮兵营地受训的还有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的学 生。他们无意中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素材,但却并未同我们就猫与鼠的话题展开进一 步的交谈。“圣诞节一过,他就应征加入了青年义务劳动军[注]。学校为他提前办 理了毕业证书,其实,他对考试从来就没犯过愁。他要比我们老练多了。据说,他 们那支分队驻扎在图赫尔荒原[注],恐怕是在挖泥炭吧。那儿一定发生了不少事儿, 游击队出没的地方嘛。” 二月,我去奥利瓦区的空军野战医院探望埃施,他因锁骨骨折住进了医院。他 想吸烟,我给他带了一些;他则回敬给我又粘又稠的利口酒。我在医院没呆多久。 在去开往格莱特考的有轨电车总站的路上,我绕道去了一趟宫廷花园,想瞧瞧那些 奇妙而古老的回音岩洞是否还在。它们依然如故。正在养伤的山地步兵正和女护士 们进行实地试验:他们趴在多孔的山石两侧悄悄地说,哧哧地笑。我找不到任何人 一起说说悄悄话,只好心情忧郁地走上一条两边长满树木的小路。密密匝匝的枝杈 布满小路的上方,使其显得有些像隧道一般;树上没有叶子,也看不见鸟儿。小路 从宫廷池塘和回音岩洞径直通向措波特大道。它的前方越来越窄,简直令人担优。 两个女护士朝我迎面走来,身后领着一个乐呵呵的瘸腿少尉。接着过来两位老奶奶 和一个约莫三岁的男孩[注];小男孩不愿与老奶奶们啰嗦,胸前挂着一只儿童玩具 鼓,但是却并未敲它。最后,在灰蒙蒙、光秃秃的树杈隧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而且越来越大:我碰上了马尔克。 不期而遇使我们双方都很尴尬。在这条树杈乱蓬蓬地伸向天空、没有岔道儿可 寻的花园小径上面对面地走近,不禁使人产生一种庄严得令人感到压抑的心情。那 位法国园林建筑师的命运和洛可可艺术想像力把我们引向一处——直到今天,我一 直回避那些根据善良的老勒诺特尔[注]的想法设计的、找不到出口的宫廷花园。 当然,我们立即就找到了话题。说话时,我一直盯着他的帽子。马尔克戴的是 和其他人一样的青年义务劳动军制服帽。这种帽子实在丑得出奇:帽顶不成比例地 高高耸立在帽檐上,通体都是那种风干的排泄物的颜色,虽然帽顶凹处的形状同礼 帽相似,但两处隆起的地方靠得太近,以至于挤出一道有弹性的褶子,无怪乎青年 义务劳动军的制服帽得到了一个雅号:带把手的屁股。这种帽子扣在马尔克的脑袋 上显得尤其滑稽。尽管他参加青年义务劳动军之后不得不放弃留中分头,但他头上 的分道却因此提高了一截子。我们俩好似剥去了通身之物,面对面地站在荆棘丛中。 那个小淘气这会儿咚咚咚地敲着儿童铁皮鼓转了回来——老奶奶不见了——他绕着 我们走了一个很有魅力的弧形,然后随着重重的鼓点走向林阴小径的尽头。 在我们仓促分手之前,我还向他问了一些诸如国赫尔荒原的游击战、青年义务 劳动军的伙食、他们附近是否驻扎着少女义务劳动军等情况,马尔克只是漫不经心 地回答了几句。我还想知道,他来奥利瓦区干什么,是不是已去看过古塞夫斯基司 铎。他告诉我,他们那里的伙食还算说得过去,但没有听说附近有少女义务劳动军。 他认为关于游击战的传说吹得有些过分,但也绝非捕风捉影。这次他是受中尉分队 长的委派来奥利瓦区搞一些配件,出两天公差。“今天的晨祷结束之后,我和古塞 夫斯基谈了几句。”他做了一个表明心情不愉快的手势,继续说,“他还是老样子, 随他去吧!”我们开始移动脚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 不,我没有回头看他。不相信吗?但是,“马尔克没有回头看我”这句话倒是 毋庸置疑的。我的的确确曾经多次回头张望,因为再也没有人迎面走来,使我得到 帮助,就连那个咚咚咚地敲着玩具鼓的小淘气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后来,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推算一下总有一年多吧。不过,无论当时还 是现在,没有见到你绝不意味着我会忘记你和你所努力争取的对称性。再说,也总 有一些与你有关的痕迹:倘若我看到一只猫,无论它是灰的、黑的还是花的,我眼 前立即又会出现那只老鼠。然而,我一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应该去保护这只小 老鼠呢,还是唆使那只猫去捉老鼠。 我们在海滨炮兵连一直住到夏天,经常没完没了地比赛手球。在家属前来探望 的星期日,我们和常来的那几个姑娘以及她们的姐妹们在海边沙丘的草丛里或老练 或笨拙地滚来滚去。我每次总是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去掉这种优柔寡断、 自惭形秽的弱点。还有什么事呢?分发薄荷卷糖,进行性病常识教育,上午讲授 《赫尔曼与多罗特娅》[注],下午操练98式卡宾枪[注],书信往来,四味果酱,歌 咏比赛……我们还在工作之余游到我们的沉船上去,在那里经常可以遇到一伙一伙 逐渐长大了的低年级男生。我们之间少不了闹点矛盾。在往回游的时候,我们怎么 也弄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整整三个夏天都迷恋着那条布满鸟粪的破船。后来, 我们被安排到佩隆肯区的八十八毫米高射炮连,不久又调往齐同肯贝格区炮兵连。 当时曾经有过三四次空袭警报,我们连还打下了一架四引擎轰炸机。然而,从连部 文书室开始,一连几个星期都有人坚持说敌机是碰巧击中的——此间,我们继续吃 卷糖,讨论《赫尔曼与多罗特娅》,练习如何行军礼。 霍滕·索恩塔克和埃施比我早加入青年义务劳动军,他们俩都是自愿报的名。 我在加入哪个兵种的问题上始终犹豫不决,因而耽误了报名。一九四四年二月,我 和班里的大多数同学一道在临时教室里参加了相当正规的毕业考试,此后很快就收 到了参加青年义务劳动军的通知。我这时已经离开了防空服务团,并有整整两个星 期的空闲。我想在中学毕业证书之外再做笔别的什么交易,找人吊吊膀子。自然首 先是去找图拉·波克里弗克,她已经十六七岁,只要是男的,她几乎来者不拒。但 是,我运气不佳,甚至就连霍滕·索恩塔克的妹妹也没弄到手。我怀着颓丧的心情 ——一个表妹的来信使之略有缓和,她们家因遭飞机轰炸迁居西里西亚——到古塞 夫斯基司铎那里辞行,并且答应从前线休假回来时为他辅弥撒。临别之前,他送给 我一本新版《绍特》[注]和一尊小巧玲珑的铜质耶稣受难像——赠给信奉天主教的 应征者的特制品。在回家的路上,我在熊街和东街的交叉路口碰上了马尔克的姨妈。 她在大街上总是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谁也甭想躲过她的眼睛。 没等我们互相问候,她就像乡下人似的天南海北、喋喋不休地唠叨开了。倘若 有行人走近,她就抓住我的肩膀,将嘴巴凑近我的一只耳朵。热烈的话语伴随着柔 风细雨。她开始谈的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譬如采购经历:“从前凭证供应的东西, 如今也买不到了。”我从她那里得知:洋葱又缺货了,在马策拉特那里还能搞到红 糖和大麦(米查)儿[注],奥尔魏国肉铺还有一些油炸猪肉罐头——“全是纯猪肉的”。 虽然我并未提示一个字,她最后还是言归正传了:“这孩子现在挺不错。他虽然在 信里没有这么写过,但也从未抱怨过什么。他简直就跟他爹也就是我的那个妹夫一 模一样。他现在到了坦克兵部队,在那儿可比当步兵活络多了,就是刮风下雨也不 打紧。” 她的低声细语钻进我的耳朵。我得知了马尔克的新发明——他像小学生似的在 每一封寄自前线的书信签名下面乱涂了一些图画。 “他小时候从来就没画过画,进了学校才学了点水彩画。我口袋里装着他最近 的一封来信,这不,都被揉皱了。您知道吗?皮伦茨先生,好多人都惦记着他呢。” 马尔克的姨妈说着便将马尔克从前线写来的那封信塞给了我:“您读读吧。” 可是,我没有读。信纸捏在我没有戴手套的手指之间。从马克斯·哈尔伯广场刮过 来一股旋风,呼号不止,势不可挡。我的心顿时像鞋跟跺地一样狂跳起来,简直都 能将门踹开。七个兄弟[注]纷纷在我心里开了腔,但没有一个愿意把说的话记下来。 虽然雪花飞扬,而且那张灰褐色的信纸质地很差,但信的字迹却清晰可辨。坦白地 说,我当时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我只是两眼直愣愣地出神,并不想去看看 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没等我将那张沙沙作响的信纸拿到眼前,我就已经知道马尔 克又在大显身手了:在整洁的聚特林字体[注]下面,歪七扭八的线条组成了一幅素 描。十三四个不同大小、扁扁平平的圆圈排成一行,因缺少底线显得不太整齐;每 个圆圈上面有一个乳房似的鼓包,从鼓包又伸出一根约有拇指指甲长短的小棍,耸 立在圆圈上方并向信纸的左上角扬起。这些坦克——尽管这些素描十分拙劣,我还 是一眼就认出这是苏式T34型坦克[注]——差不多都在炮塔和车体之间有一个小小的 标记:标明中弹部位的小又儿。画者考虑到在看这幅素描的人当中恐怕会有一些反 应迟钝者,因此还在这十四辆——总数大概如此——用铅笔绘制的T34型坦克上,又 用蓝色铅笔醒目地打上了超出坦克尺寸的大叉儿。 我自鸣得意地告诉马尔克的姨妈,信上画的显然是被约阿希姆击中的坦克。马 尔克的姨妈听罢丝毫也不显得吃惊,大概已经有不少人告诉过她了。她感到不明白 的是,坦克的数目为何时多时少,有一封信里只画了八辆坦克,而在前一封信里竟 有二十七辆之多。 “说怪也不怪,眼下邮局送信也总是这样没个准儿。皮伦茨先生,您真该看看 我们的约阿希姆写了点什么。他在信里还提到了您,谈到白蜡烛的事——我们现在 倒是弄到了一些。”我斜着眼睛迅速浏览了一下那封信:马尔克流露出深深的关切 之情,探问了母亲和姨妈的身体情况,特别问到静脉曲张和腰背疼痛——信的内容 大都涉及这两个女人。他还想了解一下花园的情况:“那棵李子树今年还是结了那 么多吗?我的仙人掌长势如何?”关于他自认为紧张而又责任重大的公务,信中仅 提到很少几句:“我们当然也有损失,但是圣母玛利亚会永远保佑我的。”接着, 他委托母亲和姨妈代他请求古塞夫斯基司铎在圣母祭坛前供上一根或者——假如可 能的话——两根蜡烛:“也许皮伦茨能搞到,他们家有配给证。”他还请求她们向 圣母玛利亚的二等亲侄、圣犹大·达太[注]——马尔克十分熟悉神圣家庭的谱系— —祈祷,并为他不幸故去的父亲做一次弥撒,“他没有涂抹圣油就离开了我们”。 在信的最后他又提到一些琐事,其中描写地方风情的文字实在平淡无味:“你们很 难想像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糟糕。大人和孩子贫穷可怜。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有 时人们不禁要问战争的意义究竟何在——然而,一切也许只能如此。如果你们有兴 致,又赶上好天气的话,不妨乘电车去一趟布勒森——一定得穿暖和些——你们看 看,在海港入口的左侧,距离岸边不太远的地方是不是还能望到一条沉船的舰桥。 以前那儿曾躺着一条沉船,用肉眼就可以看见。姨妈不是有一副眼镜吗?我真想知 道,它是不是还……” 我对马尔克的姨妈说:“您根本用不着去,那条沉船一直还躺在老地方。您要 是再给约阿希姆去信,请代我向他问好。让他放心,这里一切如故,沉船不会轻易 就被人偷走的。” 纵然席绍造船厂把它偷走了,换句话说,即使这家造船厂将它打捞上来,当做 废铁处理或者翻修更新,难道你就算得救了吗?难道你就会停止在前线来信上像孩 子似的画出苏式坦克,再用蓝色铅笔打上叉吗?谁会把圣母玛利亚当做废品处理掉 呢?谁又会施展魔法,将那所历史悠久的完全中学变成鸟食呢?猫与鼠的故事将如 何延续?世上的故事会不会有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