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下午,我向法律部的朋友谈起这事,他向我推荐了一个处理离婚事务的律 师朋友,叫约翰·林。我约他第二天见面。我尽可能晚地从办公室回家,在公寓里 徘徊了一阵,决定出去看电影,可找不到我想看的影片;想看电视,也没什么好看 的,只得在公寓里走来走去。然后我发现自己站在卧室里,站在14层高的临街窗 前。 我扔掉了所有的烟,甚至扔了从我书桌抽屉最里面翻出的一包可能放了十年的 总督牌香烟,因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像黛安娜·考斯洛这样的人! 虽然我20年来每天抽一两包烟,并没有突然想戒,也从没心生厌倦,更没有 什么心理暗示———你妻子出走两天后是戒烟的最好时机。我只是将整条的、半条 的和两三包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黑暗的窗外,然后关上窗户(我从未想过把自己扔 出去比把烟扔出去更管用,还没到这种地步),躺在床上,闭着眼。过了今晚,明 天对我来说可能会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之一,更可能的是到中午我又开始抽烟 了。前者我预料对了,后者错了。 接下来的十天,我忍受着没了尼古丁的肉体折磨。那段日子很艰难,经常有郁 闷的感觉,但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糟。尽管我想不戒了,狂抽几十支,不,要抽 几百支才过瘾,但都克制住了。有时我想如果再不抽烟我会发疯的,在街上经过抽 烟的人时我想朝他们喊:“给我抽,妈的,那是我的!”但我没有喊出来。 最难熬的是深夜,我以为(但我不敢肯定,从黛安娜离开那时起,我的思想就 混乱了)戒了烟会睡得更香,但没有。有几个晚上我双手抱着枕头,看着天花板, 听着警笛声和卡车隆隆驶进市区的声音,一直到凌晨3点还是睡不着。这些时候我 就想到街正对面韩国人开的24小时超市,想到超市里白色的日光灯,亮得像库伯 勒·洛斯的濒死体验。白光从橱窗间透出来照在人行道上,在那里,再过一个小时, 两个年轻的戴着白色纸帽的韩国人将开始装水果。我还想到柜台后站着的那个年纪 大些的韩国人也戴着白色的纸帽,他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香烟架,就像《十诫》中查 尔顿·赫斯顿从西奈山带下来的石碑那么大。我想起身,穿上衣服,下去买一包 (也许一条)万宝路,然后坐在窗户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直到东方发白、旭日东升, 但我没这么干。半夜里我靠数香烟的牌子入睡,而不是数绵羊:云斯顿,云斯顿1 00超长型弗吉尼亚细长型,道拉尔功勋功勋100超长形骆驼骆驼过滤嘴骆驼温 和型。 后来,大约是在我开始更清醒地审视我们婚姻生活的最后三四个月时,我开始 明白自己当初决定戒烟,并不像最初以为的那么轻率,更不是不理智。我不是伟大 的人,也非勇敢的人,但戒烟的决定也许既伟大又勇敢。这很有可能,有时我们会 超越自己。总之,在黛安娜离开的日子里,这个决定算是给我找了点事儿做,也给 我的不幸做了另一个解释。 当然我也思考过戒烟对那天在哥谭餐馆里的事可能起了一定的作用。我肯定有 一定的作用,但谁能预测到那样的事?我们没有人能预测我们行为的最后结果,甚 至没几个人试着预测。我们大部分人所做的就是延长短暂的快乐或解除痛苦。即使 我们为最神圣的理由而做事时,也常常有某一环滴着某人的血。 在我在西八十三大街吞云吐雾那晚后,过了两个星期,汉姆伯特又打电话给我。 这次他很正式地叫我戴维斯先生。他感谢我通过林先生把各种文件的复印件转给他, 并说该是我们四个坐下来吃顿饭好好谈谈的时候了。我们四个就包括黛安娜,自从 她离开的那天早上开始我就没见过她,甚至那天早上我也没真正见到她。她一向都 是把头埋在枕头里睡,我连话都和她说不上。我的心跳在胸膛里加速,脉搏在拿电 话的手腕中鼓动。 “有很多细节要分析,很多相关条件要讨论,该是处理这些事务的时候了。” 汉姆伯特说。他迟钝的轻笑在我耳边响起,像一个冷漠的大人给小孩买了一块糖。 “一般在委托人会面之前最好有一段时间,一个冷却期,但根据我的判断,现在进 行面对面的会谈将有助于———” “开门见山地说吧,你要———”我说。 “一起吃午餐,后天怎样?你有空吗?”他嘴里说着,但语气却明显是:你当 然会来,只为了再看到她,体验她的手轻触你的感觉,对吧,史蒂夫? “我周四没有其他事,所以没问题,我应该带我的律师吗?” 那呵呵的笑声又在耳边缓缓响起,像发霉的果冻。“是的,我想林先生愿意来。” “定在什么地方?”我还想知道谁买单,接着又笑自己天真。我的手伸进口袋 想拿一支烟,拇指指甲下面的肉却触到牙签的尖头。 痛了一下,我把牙签拿出来,看看上面是否有血。没有,我便把它叼到嘴里。 汉姆伯特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进去,看见牙签使我又马上想起自己在生活的浪 潮里无依无靠地漂浮。 “什么?” “我问你是否知道第五十三大街上的哥谭餐馆。”他说,好像有点不耐烦, “在麦迪逊广场和公园之间。” “不知道,但我肯定能找到。” “中午怎么样?” “行。”我说,想让他转告黛安娜穿那件点缀着黑色图案的旁边开衩的绿色衣 服。“我再跟我的律师确认一下时间。”我想起“律师”是个傲慢而可憎的词,却 无法不用它。 “确认一下吧,有什么问题打电话给我。” 我打电话给约翰·林,他哼哼哈哈地说了好多话(不是愤怒地说,而是考虑周 全地告诉我),足可证明他不愿去,然后说他在那个时间有个会。 我挂了电话,坐回电脑前,寻思着事先不抽上至少一根烟,我怎么可能见黛安 娜。 在计划吃午饭的那天早上,约翰·林打电话告诉我他不能去,告诉我他得取消 这个饭局。“我妈妈,她从该死的楼梯上摔下来,折断了腰骨,在巴比伦。我现在 去潘恩火车站,我要赶火车。”像是一个人在说他必须骑着骆驼穿过戈壁滩。 我想了想,指间一用力折断了一根新牙签。两根用过的牙签放在我电脑边上, 尖头都磨掉了。我只要看到它们,就很容易想到胃里充满了尖利的小刺。我注意到, 要改掉一个坏习惯,似乎只能用另一个坏习惯去替代。 “史蒂夫,你在听吗?” “在,很抱歉听到你妈妈受伤了,但我会去的。” 他叹了口气,之后,带着同情急急忙忙地说:“我理解你想见她,这样你就必 须特别小心,不能出错。你不是唐纳德·特朗普,她也不是伊瓦娜,但走到要离婚 的地步就肯定有人有错。你本人没有什么不对,特别是过去五年。” “我知道,但———” “但其中的三年,”他的声音压过我,像穿上大衣一样拿出法庭上的腔调, “黛安娜不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生活伴侣,也没有一点贤内助的样子,在你娶她 之前,她只是黛安娜·考斯洛。” “是,但我要见她。”我的想法可能让他发疯,如果她穿着那件带黑色图案的 绿色衣服我就想见她,因为她很清楚那是我最喜欢她穿的衣服。 他又叹了口气,“我不能再说了,要不然就赶不上火车了,下一趟要到10点 10分才开。” “去赶火车吧。” “我会的,但首先我还是要努力让你明白,这样的会面就像一场格斗。律师是 骑士,客户就暂时被保护起来,他是一手握着巴里斯特先生的长矛,一手牵着缰绳 的律师骑士。”他的语调表示这是个大家都喜欢的古老比喻。他又说:“你告诉我 你要去,由于我不在场,你将骑着我的老马,没有长矛,没有盔甲,没有头盔,甚 至可能没有护挡就朝那家伙冲去。” “我要见她,我要看看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变化。嘿,没有你在场,汉姆伯特 也许不会谈那些文件。” “噢,不可能那么好吧。”他发出轻微的嘲笑,“我说服不了你,是不是?” “是。” “好,那么我要你遵守几个规则,如果我发现你没有照做,还把事情弄糟,那 我就采取更简单的办法,就是不接你的案子,你在听吗?” “我在听。” “好,史蒂夫,别冲她嚷嚷。这是第一规则,你听到了吗?” “好。”我不会冲她嚷嚷,因为既然我能在她出走两天后就戒烟并坚持下来, 我想我就能在一顿饭的时间里不骂她婊子。 “别冲律师嚷嚷,这是第二规则。” “好。” “别只说好。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也很不喜欢你。” “他甚至连我都没见过,他凭什么对我有成见?” “别犯傻,他收了钱就得对你有看法,就是这样,所以答应我,并说到做到。” “好,说到做到。” “很好。”但他并不这样认为,像一个在看时间的男人随口说出的。 “别涉及敏感问题,”他说,“别讨论分财产的事情,甚至别碰‘如果我这么 建议您怎么看’这样的问题。如果他生气地问你,你什么都不谈那你来干什么,你 就告诉他你对我说的,你想看看你的妻子。” “好。” “如果他们就此离开,你能忍受得了吗?” “能。”我不知道能不能,但我想我能,而且我知道他要赶火车。 “作为律师,你的律师,我告诉你,你独自去见他们是个蠢主意,如果导致法 庭上出现不对头的情况,我会叫暂停把你带到大厅里骂你一顿,现在你明白吗?” “明白了,问候你母亲。” “也许今晚。”林说,听上去好像在翻着眼睛想什么,“我现在不能再说了, 我得赶紧走。” “好。” “我希望你妻子不会去。”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