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冬去春来,天庆六年三月敦忠死去,不久母亲出了家,滋干肯定听说了这件事。 滋平与母亲之间的障碍之一,就是敦忠的存在,由于敦忠的去世,与母亲团圆的机 会到来了,只要滋干愿意,就能很容易地见到母亲。曾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世俗义 理,如今完全不存在了,况且母亲成了尼姑,在西板本敦忠的山在旁结庵度日。这 些消息不可能不传到敦忠的耳朵里。母亲周围已没有了监视的目光,草庵柴门不拒 来者,对任何人都是开放的。如果是这样,想必滋干也有所心动吧,但似乎迟迟下 不了决心,一直在犹豫访握。这其中既有上面说的乖僻或含羞的成分,也不能排除 滋干害怕与现实的母亲见面的心理。 这也难怪,从前父亲老大纳言修不静观时,叹息会亵渎母亲美好的幻影而憎恨 父亲的滋干,——四十年来与母亲隔绝,把胰脏的回忆中的面影不断理想化,将其 深埋在心中的滋干,希望永远怀念的是幼儿时留下的母亲的记忆。四十年的星转斗 移,经历了无数人世沧桑,最终遁入佛门的母亲,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呢?滋干记 忆中的母亲,是二十一二岁,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面容丰腴的贵妇人,而隐居在 草庵里的尼僧的母亲,已是六十多岁的老担,一想到这儿,滋干的心在冷酷的现实 面前退缩不前了。在他看来,怀抱着永恒的昔日的面影,回味着儿时听到的柔和的 声音,甘美的熏香,胳膊上行书时的毛笔的感触等等来度日,比起品尝近乎幻灭的 苦酒要强得多。滋干自己虽然没有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写出来,笔者从他白白耗过了 几年的岁月推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出家后的滋干的母亲居住的西场本,即是现在的京都左京区一乘寺附近敦忠山 庄的所在地。《拾遗集》卷八(杂歌)上里有“权中纳言敦忠写于西报本山庄的瀑 布岩石”的和歌可做左证。 瀑布引水青羽川信然野趣世人羡 当时从京都市内骑马便可去山庄,说明不算太远。恰巧滋干时常去拜访住在睿 山横川旁的定心房良源,聆听佛教教理,所以他在回去时,如果取道云母被下山的 话,就会来到母亲居住的村庄。他确实也经常满怀思念地眺望西报本的方向,不由 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过,但每次他都制止住自己,故意走别的路下山。 又过去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在横川的良源处借宿一夜的滋干,第二天,太阳 快下山的时候,离开了那里,从峰道经西塔,过讲堂,来到中堂的十字路口时,忽 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去云母被的山路。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走这条路,每次都 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而这一天正值阳春三月,云霞缭绕山间,景色十分诱人,所 以竟忘情地想逍遥自在一番,正好又没有别的事情要办,当时完全没有从这条路走 会到达西报本,然后去寻找母亲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念头。 滋干走上坡路时太阳稍稍西斜,走过水吞岭的地藏堂附近,耳听着音羽瀑布的 声音,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了天边。壬生忠岑的和歌中有这 样一句: 飞瀑流逝已经年黑迹历历阅沧桑 便是咏的这个瀑布。瀑布发源于音羽山,只有细细的一条,山路沿河流而下, 滋干信步走着,来到一个低矮的篱笆前,透过里面的树木,可以看见一座别墅样的 房子。滋干从塌落的围墙处跨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阴森森的不像有人 居住。房子的东边是比睿山绵延的群峰,西边平缓的坡面上修建了池塘。假山、人 工流水的庭园,依然可见往日的奢华,而今已破败荒芜,地面杂草丛生,藤蔓像网 一样缠绕着树干。 这里靠近高山,加上树木繁茂,阳光很稀薄,而且又是黄昏,空气冷飓飓的。 滋于踏着去年的落叶,走近上房跟前,房屋也已成废屋,拉门紧闭着,没有一丝灯 光。滋干坐在台阶上,想要休息一下,发现有个边门的合叶坏了,一扇门开着,便 进去瞧了瞧,里面黑辍殿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滋干猜想这里会不会是故中纳 言的山庄呢?大概是中纳言死后无人居住,任其朽烂下去。如果是这样,曾经和中 纳言一起生活在这个山庄里,中纳言死后在这附近结庵的母亲,现在恐怕就住在这 一带吧。即便是弃世出家,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住在这样寂寞的地方。……滋干这样 想着,依然沉浸在这静谧的世界中。四外里的阴暗和静寂越来越浓,但是,这里是 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滋干还是不忍离去。 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传来爆爆的流水声,他慢慢站起身,寻着这声音,沿着 人工水流,绕过池塘,翻过假山,穿过树丛,果然看见山崖上挂着一条瀑布,山崖 足有七八尺高,不是陡峭的断崖,平缓的斜壁上四处摆放着奇异的石头,这是为了 使瀑布蜿蜒流过石头中间时泛起白沫,崖上枫树和松树探出参差的技社,遮盖在瀑 布上方,这瀑布一定是从刚才那条音羽川引来水,注入这围堰之中的。这时滋干不 由想起那首伊势和歌“瀑布引水音羽J;0”来,这歌里的瀑布无疑是这里了,因此 这山庄是已故中纳言的别墅已经确凿无误了。 滋子见天色更加昏暗下来,水面已渐渐看不清楚了,觉得该离开这里了,可又 有些依依不舍,就跳着迈过水边的石头,朝瀑布流下来的方向走去。这边好像已经 出了别墅的范围,石头没有了人造庭园的风情,越来越粗陋了,这时,忽见前面溪 岸边的山崖上,有一棵大大的樱树,仿佛故意与四周笼罩的夜色相映衬般,盛开着 烂漫的樱花。贯之有一首咏红叶的和歌“开在深山无人赏”,可以想象在那山谷里, 不为人知的报春之花,也必定是“夜之锦绣”了。这樱树正长在路边稍高的地方, 只有这一棵鹤立鸡群般高高耸立,伸展开伞一样的枝叶,把它的周围映照得红艳艳 的。 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孤身一人走夜路时,偶尔遇见美丽的女子时,比遇见 男人还要可怕,同样,在这无人之境,碰见这静静盛开的夜樱,有种被魔怪附体的 感觉,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并不急于靠近,而是站得远远的望着。樱树所在的 山崖,是个巨大的布满苦药的岩石,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一条涓细的清水,绕过 崖边流到小溪里,山崖的半腰上有一簇胡技子,垂向下面的溪水。奇怪的是,自己 在这里已呆了很长时间,可是,对面的景色依然这样鲜明地出现在眼前,——难道 是花色像白雪似的能映出周围的景物吗?——滋干忽然发现这不是花的作用,原来 正照在樱树的上方月亮,此时突然明亮起来,土地湿源流的,身上感觉凉丝丝的, 而天上却是阳春三月的朦胧夜色,月影婆婆,映照出锦簇的花云,这充满了夜樱的 香气的山谷,笼罩在幻境般的光影中。 滋干幼年时,曾跟踪父亲去过野地,在苍白的月光下目击了凄惨的一幕,那时 是秋天深夜的冰冷惨白的月光,不是今天这样股俄轻柔而温暖的月光。那月光将地 上照得一览无余,能清楚地看见在尸体的内脏上蠕动的一只只蛆虫,而今晚的月光 虽然如实地将涓涓细流,飘落的片片花瓣,胡枝子的黄颜色都映照出来,却给这一 切蒙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仿佛是远离现实的,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空中的瞬间,只 要一眨眼睛就会消失的世界一样。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特的光照,滋干觉得有些恍惚,不知怎么会处于这样 的情境中,就在这时,滋干看见了一个万没想到的东西——一个白色的蓬松的东西, 在樱树下游动。由于一技开满樱花的技社遮住了视线,开始没看清楚是什么,如果 是朵花,又太大了。滋干定睛一看,是个矮小的僧侣,——从个头和纤细的肩头来 判断是个尼僧,——站在树干旁边,这尼僧——他这样推测,不时拽一拽防寒的白 绢帽,大概就是这个白帽子在风中晃动吧。然而他仍然以为这是在梦中,在这种地 方怎么会有尼姑呢?难道自己在做梦吗?否则就是遇见了夜樱的树精了,……就这 样,内心想要否定自己的视觉世界,故意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然而,尽管他拼命地否定,随着遮住月光的云雾逐渐退去,那人影立刻清晰起 来了,刚才还半信半疑的,现在确实看清是个尼姑了。她戴的帽子就像后世的高祖 头巾那样将头部全部包裹起来,甚至垂到了肩头,所以从这里看不见长相,她凝神 仰望着天空,不知是在欣赏樱花,还是在观看照在樱花上的月亮。……然后尼姑静 静地离开了樱树,朝崖下走去。走到清水旁时,她弯下腰,伸手折了一枝胡枝子。 就在尼姑折花枝的时候,滋干也不知不觉走了过去。他尽量放轻脚步,悄悄从 后面走近她,尼姑拿着胡枝子朝山崖那边走去。到了这里才发现,崖上的青苔中间 有一条不明显的坡道,走到尽头的地方,有个歪斜的小院门,看样子这里面就是庵 房了。 “请问?” 尼姑发觉身后有人吃了一惊,猛地一回头时,仿佛有人从背后推了滋干一把似 的,他一步迈到尼姑面前。 “请问……您莫非是已故的中纳言殿下的母亲?”滋子结结巴巴地说。 “曾经人们是这样称呼的,……您是…… “我是……,我是……已故大纳言的儿子滋干。” 接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叫了声: “母亲。” 他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母亲,那姿势就像是趴在她的膝盖上似的。被白帽子遮 着脸的母亲,在月色花影的辉映下,仿佛背后衬托着一轮光环,是那样娇小可亲。 四十年前的春天,在幔帐后面被母亲搂抱时的记忆,又历历浮现在眼前,一瞬间他 感觉自己变成了六七岁的幼童。他推开母亲手里的胡枝干,使自己的脸尽量贴近母 亲的脸。他贪婪地闻着她那墨染的袖子上散发出的香气,这熏香更加勾起了他的回 忆,他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用母亲的袖子不停擦拭着倾泻而出的泪水。 ------------ 图书在线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