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人儿迪迪”正在出差。迪迪是家里用的小名,(现在)只有他弟弟,还有 所剩无几的儿时同学这样称呼他。“喂,迪迪!”保罗每次进城来,顺便拐进他的 办公室时就这么招呼他,唱歌一般。保罗到他的办公室来总是不打招呼,要么在凌 晨三点突然闯到迪迪的住处。有时迪迪也一半自嘲一半得意地以“好人儿迪迪”自 称。 这样的名字还有一大串:“迪迪大好人儿”、“乖迪迪”、“能干的迪迪”。 除了他自己和童年的伙伴之外,人们称呼他都用他的大名多尔顿。 以下是关于多尔顿·哈伦的全部情况:性情温和,在美国宾州一个中等城市长 大,上过收费昂贵的学校。多尔顿心地善良,兄弟中排行老大。父母文质彬彬,双 双静悄悄地故去了。多尔顿(现)年三十三岁,一表人才,比从前文静多了。也许 偶然会大惊小怪,说话不免学究味。当他礼貌客气地同别人搭话,习惯于从对方那 里得到一个回答,与他生活其中的大都市的粗蛮无礼的行为模式势不两立,但他并 不为此动肝火。像他这样的人从不虐待妇女,从来不会丢掉信誉卡,洗碗从不会打 碎盘子,工作尽心尽责,借钱给朋友出手大方;无论多么疲劳,每到半夜一定出去 遛狗。人们很难不喜欢这样的人,灾祸也避他三分。 迪迪与世无争,难说他活在这世上,但却有其生命。活着和有生命可大不一样。 有些人就是生命本身。而另有一些人,譬如迪迪,只是寄居在自己的生命里。他们 像惴惴不安的房客,从来弄不清哪些东西算是自己的财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住房 契约就会到期。他们又像是技术不熟练的绘图员,绘制的异国大陆地图错误百出。 于是他们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对这种人来说,好运肯定不会长驻。墙壁凹陷,家具中间的空地鼓出大包。家 具表面冒水,变软,走形。家具内核中的恐慌歇斯底里地从接缝处渗出。将家具摆 放得能遮丑颇费脑筋,从家具缝隙里走来走去更是不易。从厨房绕来绕去地将茶端 到客厅,打开高保真音响,装出高兴的样子,简直比登天还难。不过,迪迪的问题 即使付出登天的劲儿也解决不了。加倍的努力医治不了他那由衷的无能感。这种无 能感来自一种幻觉:随着现在变为过去,现在也变得虚无缥缈。除了努力之外,迪 迪还需要信心。 而他(现在)就缺乏信心。这使得样样事情都难以预料。对一切都满腹狐疑, 迪迪每周五必定都在十点钟准时出现在莱克星顿大街沃特金斯公司的办公室里,每 天上午,总是如此。这在过去他从未做到过。而现在,每天上午他都能做得到。这 真是奇迹。然而,由于信心缺乏,迪迪不能断定有奇迹出现就说明这个世界会产生 奇迹。相反,他的结论是,一个人做了他下决心要去做的事算不上什么奇迹,倒更 像是一团松松垮垮、纤细易断而又黏乎乎的编织物偶然被扯断。或者说像某种荒唐 的事故:譬如舞弄剪刀,不小心在编织物上戳了一个丑陋的窟窿;又像是不小心用 烟头在编织物上烧了一个洞。 事情每况愈下:这种感觉充盈了迪迪精心料理的生命。就像是一座房子,所有 的能量都是由地下室里一部大马力发电机提供的。迪迪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这部发电 机的能量越来越小。或者说他感到发电机出了严重故障,变得狂躁起来。喷吐出汹 涌的废水漫人迪迪的生活,地板上到处是污水,漂亮的家具被吞没了,他只好找地 方躲避,蜷缩到狭窄的墙角里。可是,尽管迪迪努力想为自己保存的只不过是一丁 点净土,他却不能如愿。即使固体的东西挤不进来,那台因年久失修而变得桀骜不 驯的发电机却会排放出液体来,这些污水到处流淌,像一张皮似的四处蔓延。发电 机喷吐出一股脏兮兮的油,污秽不堪,臭气熏天。无论是人还是物件,任它是粗劣 的还是珍贵的,丑陋的还是依然算是漂亮的,全被弄得污秽不堪。迪迪的天地被污 染了,全无用处了,没法再居住下去了。 一切都在溶解,一切都在坍塌。这成了迪迪意识的全部,哪怕是最细微的动作 也受到这种意识的瓦解。从床上爬起来简直是一种毫无意义而又痛苦不堪的事情, 好似鱼儿被甩上岸后那番痛苦的挣扎,希冀从空气里吸出自己的生命,当然是徒劳。 那种只拥有生命而非生命本身的人往往在浑浊的水中游动。这是他们能够活下 来的原因。他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靠的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当浊水蒸发之后,一览无余地摆在面前的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恶臭无比, 低贱得令人惊愕。曾被污水吞没的陆地袒露了出来,陆地上是遭噩运的城市废墟, 古生物的骨架上挂着稀稀拉拉的肉,直挺挺的,显出死前的痛苦。这是一幅无可比 拟的蛮荒景象。 人类能够重新认识这些骨架和城市废墟,而这些一度被吞没的、渺无人烟的陆 地却做不到这一点。太久了,这些陆地不曾承受人类的目光;太久了,这些陆地不 曾成为人类狂妄野心的目标。这片古老荒凉的山峦无法与这颗行星的其他已知山峰 认同。裸露在虚无缥缈的空气里,这片山峦是怎样地打着寒颤,流着虚汗啊。 迪迪的生活也是这样一幅情景,因为他本已习惯的浑浊液体正在一点一点地漏 走。日子软绵绵的,像彼此挂连的纤维,现在变得松散了。水灵灵的丰满肌体开始 脱水,突出的部分变得残缺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浑浊的液体仍在不断蒸发, 相互连结的生命纤维失去滋养。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些武断的、令人费解的东西。 包括人类的语言,也沦为毫无意义的发音了。即使如此——迪迪注意到——人 们尚未发现,或者至少不敢公开承认,那浑浊液体的水平线正在下降着;令人毛骨 悚然,至关紧要的生命润滑剂正在枯竭;作为人的感觉正在遭受侵蚀。迪迪要当第 一个公布这一发现的人吗?自以为是的迪迪。尽管他一直努力想当一个诚实的人, 却从不自称聪明。也许在关于生活的谎言里存在迪迪(现在)难以理解的智慧,对 于这样的智慧他过去也许曾心领神会。于是,迪迪仍然像其他人那样讲话。每一个 词都像有辛辣气味的白粉笔方块,从旋转的小匣子里滚落出来。迪迪将这些词的方 块收集起来,从中挑出一个个难以置信的词,摆成貌似合理的一线。表示常见的意 图、承诺、见解、要求以及否定、同意和不同意等。尽管他已经弄不明白为什么要 这样做。尽管呼气吸气已经够困难的了,还要讲话更是勉为其难。 随着水平线下降,糟糕的事情露出水面——狰狞可怖,时隐时现。迪迪大口吸 着气。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给碰得青一块、紫一块。迪迪,一个失败的两栖人。在 他看来,没有一件工作是有意义的。没有一块地方是好客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奇形 怪状,任何气候都不合季节,任何处境都充满危险。 在他看来,没有一件工作是有意义的。迪迪干起工作来花费的时间越来越长, 而且没有一件工作能做得十全十美。 在他看来,没有一块地方是好客的。而且,所有的地方都越来越难穿越。迪迪 把身体从一块地方移动到另一块地方,却痛苦地意识到他一步也未曾迈出。即使可 以证明他确实有所移位,也说不清移动了多少。假如有人说,到那边去。或者客气 点说,如果您不介意,请您到那边去。那边是哪边?迪迪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到达 了正确的地方?他的同伴也许会说,对。就是那儿。干得好!站在那儿别动。但是 也许这人记错了地方,也许这人是想骗他呢。 在他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愈发奇形怪状,愈发丑陋。这种情形一天比一天糟 糕。人们的肚子里充满脓水,迪迪眼见他们的外表肿胀、变形。迪迪不仅能将同类 看成是巨人国里的怪物,而且(现在)还有更加糟糕的事情:他的眼睛具有X 射线 的功能;他能透过肉体直接看到任何一个两条腿直立的动物内心所掩盖的令人作呕 的痛苦。还有呢,他具有非凡的听觉。每当世界上默默忍受痛苦的人发出苦苦哀求 的声音,也许只是为了取悦更为超然的众神,迪迪总会听得到。过于灵敏的感觉牵 动迪迪的同情心,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负,把他的心给撕碎了。 在他看来,任何气候都不合季节。去年冬季大雪天里,他房间里暖气过热,身 体在厚重的衣服里燥热难耐,而在今年烈日炎炎的夏天,他却感到阵阵寒意,穿多 少衣服也不觉得暖和。(现在)秋天来了。又一个半人造的曼哈顿冬天就要理直气 壮地来享用其分得的时光。季节的变换让人太熟悉了。九月将去,十月将至,迪迪 明白什么将要来临。不愉快的事。也许他该做好准备,保卫自己。这就是迪迪的双 手不如以前听指挥的原因么?(现在)最糟糕的时候,他的双手好像鬼魂附身,老 想去做不应当做的事。 在他看来,任何处境都充满危险。也不管迪迪做什么,没有任何处境保持中立。 他要么吓得半死,要么竭力控制某种激动的颤栗,这要根据他当时的心情而定。最 糟糕的时候又来了。 一段最糟糕的时间是在深夜。他遛完狗,他给自己的狗取名为“艾克赞”,买 一份最早出版的《纽约时报》回到家里,拿着报纸躺上床。他的手指一个劲想往嘴 里塞。他不像保罗。那家伙从小就有狂啃指甲的怪癖。迪迪从来没有这种习惯,而 且很蔑视这种习惯。而(现在)他每天夜里看报的时候,看电影的时候,总想把指甲 放到迫不及待的牙齿上。他不得不同这样的欲望搏斗,备受煎熬。 他疲惫透了,把报纸扔到地板上,睡觉,做梦……一种刺耳的乐曲钻进他的耳 朵。他睁开眼睛,与啃指甲欲望的搏斗又开始了,因为清晨是另一段最糟糕的时间。 走到敞开的窗户跟前,拉闭百叶窗,开始穿衣服。几分钟之后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 前,刮脸。窗户和镜子都带有死亡的诱惑。 使劲控制他那双固执的手。因为这两段时间开始让迪迪感受到一种可怖的、难 以名状的诱惑。 终于,这种诱惑开始发言了。两只手听不懂语言,行事需要大脑的同意,而大 脑靠词语来滋养。这些词语是至关紧要的词汇。 迪迪真的想自杀,有天夜里他遛完狗,狗(现在)就在客厅壁炉旁躺着,迪迪 吞下一瓶安眠药。时间是夜里十二点三十。迪迪在他的卧室里,门关着。他仰面躺 倒,闭上双眼。开始他飘乎而下,轻轻地,安详地。接下去便是一段空白:一段黑 色的时间。在这期问他呼吸很困难。他能够听到呻吟,有人发出驴叫般的声音。胃 部感到尖锐的疼痛。他从床上栽下来,头冲下。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疼极了。 硬硬的地板上,什么东西湿湿的,臭烘烘的。迪迪的狗狺狺狂吠。住在他对面的那 位外百老汇漂亮女演员冲他大喊大叫。他被粗鲁地扔进一辆卡车的后车厢。一个年 轻的黑人,看上去干干净净,身穿白色夹克衫,白裤子,身上散发着呕吐物的气味, 给他按摩僵硬的肢体,并将一台洗胃泵推到迪迪的新床旁。满腹屈辱,迪迪的胃肠 给抽得一干二净。三天后,迪迪出院了,掉了20磅。预谋自杀的名单上都是那些知 道自己不过是生命的看护人或租用者之辈。意识到自己有条命就会受到放弃这条命 的诱惑。人不想活就会想死。同样,人也想出生。 因为生的希望就像死的念头一样强烈,迪迪总是珍视自己的童真。玛丽的男孩 儿摔倒了,碰了头。吻他一下!乖乖!一个有着傻里傻气外号、坦诚活泼的小学生, 从迪迪那双欲哭无泪的眼睛后面望出来,看着这位坐在写字台前勤奋不已的成年人 :翻查参考书,书写文件,制定计划草案,口述信件,起草部门问的备忘录。 不过他似乎并不能体面地停止他所做的这一切。能干的迪迪。死神拒绝了他那 狂热但却不当的请求。话又说回来,迪迪也怕死。 对自己很是自嘲了一番之后,迪迪决心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他得去喂那条狗, 得继续当保罗可以依赖的哥哥。他是保罗惟一的亲人了。还要付给琼生活费。每天 必须做的事迪迪都会去做。 也许迪迪的死期延缓了,假如果真如此,那就是他顽强的生命力或者纯粹的侥 幸使他苟且偷生。迪迪承认他还是自己生命的一个房客;他的房契还有一段时间才 能到期。他似乎本质上就是个绅士。他打算把自己的生命这所房子里的家具维护好。 这样一来,他也许会在自己的这所房子里感受得少些、住得时问短些。这难道不可 能吗?从此以后。死过一次的人会产生某种新的资源,新的力量。难道厌恶与恐惧 的力量不是减弱一些了吗?这种力量衰退了,因为他确曾有勇气毁灭自己,义无反 顾;还因为他尽管实施了自杀,但却没死。 他上班后的三周里,一切确实好像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那么痛苦不堪。周末, 他呆在家里读读书,听听音乐。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在周五或周六的晚上,他并不 奢望彻夜酣睡,只是时睡时醒。 不过,周日晚上他要早点上床睡觉。在工作日,他像往常一样八点钟起床。闹 钟的声音太唐突恐怖,他用的是定时收音机。把收音机调到调频“流行榜”频道, 这套节目总是在排行榜的前四十名内,名次时上时下。起床后他便做早晨该做的事 情。但往往不包括早 餐。接下来便是遛狗,回来之后,收拾一下房间。他的房间收 拾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东西是黏糊糊的,或者干巴巴的让人生厌。家具之间的距 离不是太大,也不是太小,走动起来十分方便。他来到办公室。老板米歇尔·C·杜 瓦大腹便便,汗毛孔很大。他拿着一撂需要迪迪处理的沃特金斯公司与《科学仪器 评论》杂志社之间的来往信件朝迪迪走来。杜瓦说话时头为什么要向左边歪斜?他 为什么微笑?为什么让白花花的唾沫堆满嘴角?迪迪止住恶心,手指捋着桌子的铝 边,求救似的盯着饮水机。他那纸板一样虚弱的秘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偷偷 摸摸地整理腿上的长统袜。迪迪不在乎处理文件。不过,他有洁癖,因此向来讨厌 换打字机色带。起草计划书的时候,用印度墨水画出的细线会突然变粗,要么洇成 一个大污点。每当此时,他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迪迪曾为自己讲究完美颇感自豪。 他觉得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不为难事。这几天,他怀疑那些全是假象。他过分讲 究,神经过敏,为此他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人自认为是自蔑者”。“可蔑 视的迪迪”。然而他就是可蔑视。他就是。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