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而且他还是“脆弱的迪迪”。小时候迪迪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自信的。至少他 记得是这样的。保罗放学后的时问都要用来练钢琴,对少年时期令人屈辱的苦难要 比迪迪感受得更深切。他羡慕大他一岁的哥哥,羡慕哥哥胳膊上早熟的肌肉和宽厚 的胸膛。保罗从不喜欢体育,而“音乐盲迪迪”上中学时就外出参加体育比赛,而 且小有名气。由于迪迪运动技能不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迪迪对弟弟的态度就像 一位保护人——尽管他心底里很羡慕保罗的独立性格。迪迪知道这种性格的力量要 比体力大得多。即使如此,迪迪依然很健壮。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对自己身体 的信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减少的呢?是前几年同琼在一起的那些倒霉的日子吗?可 是女人们喜欢他,一直都是如此。她们的判断是说明问题的。然而迪迪并不想自欺 欺人。他每天只是从出租车到办公室的转椅,到餐馆的椅子,到剧院或音乐厅的椅 子,到客厅的长沙发,再到床上。他惟一的运动就是遛狗。这样一来,他的身体没 有理由继续肌肉发达,充满活力。是真相总会露出来。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是能够感 受到的。而且不管别人能否看出端倪,他自己确实感到身体不是那么结实了。他一 直理短发,头发花白了。头发下面的脑袋瘦骨嶙峋,感觉不堪一击。手指纤细,指 甲修剪得整齐,双脚也瘦削不堪,这一切都显得弱不禁风。 终于,他懒洋洋、少动的生活在他的外表有了反映。随后便是驱赶不走的眩晕, 到九月份痛苦难耐,此后便在九月三十日那天决心自杀,接下来便是住院,再接下 来便是足不出户,独自一人惶恐不安地闷在屋里四天四夜。(现在)他太瘦了。钥 匙、钱夹、香烟、零钱、小刀、袖珍手电筒以及优等生徽章等却似乎变重了。每天 夜里他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睡梦中挣扎搏斗不断,醒来时筋疲力尽。 而且吃东西很少。长在灵魂上多余的肉是不容易恢复的。必须到裁缝那里做新 衣服了。迪迪(现在)注意到他的衣服和汗涔涔的皮肤之间出现了空问。迪迪本不 该对从脖子到踝骨衣带渐宽的情形念念不忘的,是不是?只不过衣兜里的东西甩动 起来,撞击着他的肋骨和大腿。但是似乎有个洞在扩大,墙上出现了个大窟窿。 公司在本州北部的总厂召开了一个为时一周的会议。来自国外的竞争愈演愈烈, 纽约总部忧心忡忡。老字号公司不应躺在功劳簿上。为此,公司召集科研开发部、 生产部、广告部和销售部集思广益,想创新的点子。迪迪这位广告部副主任应邀全 程参加一周的会议。杜瓦周三以后也许会来与会,也许不来。 是个美差,迪迪心想。有点像度假。十月二十六日是星期六。 这天晚上,迪迪收拾好行装就上床睡觉了。这天夜里的觉比往常睡得要好些, 只有一个梦横亘其间。保罗和他躲在一片森林里收拾木柴,把木头堆成柴堆。也不 知是绊了一下还是被人推了一把,他掉进一个洞里。接下去是什么来着?一种莫名的 痛苦。保罗喊道:“我帮不了你呀。”真他妈的,我虚弱得来阵大风就会被吹倒, 迪迪摔下去的时候心想。保罗将脑袋探进洞口,朝下张望,尖声叫道:“迪迪!迪 迪!”吓得要死,大哭起来。迪迪安慰不了保罗,也救不了自己。琼在洞底正等着 他。她回来了吗?下面就不记得了。 迪迪醒得很迟。把那只不情愿的狗带到地下室去,交给看楼人十美元请他照料 一星期。艾克赞的表现像带它去看兽医时一样,凄惨地叫着,爪子在绿油毡上拖行, 看楼人不大的房子里铺满油毡。迪迪又是哄劝,又是吓唬,把狗拖进了厨房。看楼 人的孩子们马上就想与狗玩耍。“好了,托里斯先生,”迪迪对孩子们的父亲说, 那父亲看上去好像已经后悔接这笔生意了,“我一走它就安静了。,”迪迪要能像 他说的那么自信就好了。这动物的哀嚎令他恶心。 随后他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从尾部第三节车厢上车,登上周日下午发车 的“私掠船”号。崭新的豪华特快列车,每节车厢按欧洲模式隔成六人一间。翻出 老花样来追求新时髦。 火车正点发车。我们离开了这座城市,向西北方向驶去。迪迪坐在靠窗的位置 上,在疙疙瘩瘩的座椅垫上尽量让自己的尖屁股坐得舒服些。头一个小时,迪迪阅 读着在站上买的厚厚一沓《时报》。没有必要东张西望。再说,常在这条线上旅行, 火车急驶过这座城市郊区时窗外所能看到的那一串景象迪迪都熟悉得很。如果每个 工厂都有个大烟囱,如果所有的房屋设计都是不带装饰的砖头盒子,如果发电厂就 是发电厂,监狱就是关押犯人的——那还有什么好看的?主观臆造新鲜感,去发现 细微的不同之处是那些头一次看到这些风景的人的事。而在其他旅行中,迪迪的抵 触情绪会有所缓解,他会或多或少地看两眼车窗外闪过的房屋——尽管他从未在这 些房屋里居住过,他仍会像在做白日梦似的对房子做出评价——可以接受的房子, 不能接受的房子。这一次,迪迪拒绝欣赏车窗提供的景观。 还有什么呢?他应当思索的事情都打印在法律文书大小的黄色稿纸上并用回形 针夹好,放在头顶上方行李架上的手提箱里。 其余的就无法去想了。迪迪在报纸后面定下心来,庆幸自己能以报纸作一堵墙 与其他旅客分隔开。车厢是个公共场所,向所有人开放。然而它也有某种亲密的气 氛。最多六个人关在一起,暂时同其他人分开。旅途中的小囚室。因为被迫为邻, 倒增加了秩序的力量。 迪迪(现在)感到烦了。报纸看完了。肚子饿了。坐火车迪迪总会感到饿。烦 躁不安。乘务员过来收票。谁的票?我们的票。 特快列车经过许多车站都不停车,每个车站同上一个车站一模一样。迪迪和一 些可以任意互换的人被关在同一个小车厢里。但是作为一个生命中的同路人,迪迪 的幻想尽管受到重挫,却本性难移,心中仍不乏希望,他要努力看出人与人之间的 分别。他向车厢里每个人扫去温和的目光:盯着人看是不礼貌的。 坐在对面靠窗位置的是一位妇女。她身穿褪了色的羊毛套装,灰白头发很凌乱, 一双锐利的小眼睛,是两只鼓鼓囊囊购物袋的主人。购物袋就放在她的脚下。也许 袋子里装的是食品?可是这趟旅程并不长。是带给她那群吵闹却又冷漠的孙子们的 礼物?迪迪猜想不管那包里是什么,她一准是个做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女人,而且 习惯于赠送人家不想要的东西。 她正神情急迫地对坐在她右面的女孩子小声说着什么。 那女孩子秀气得不得了,好像在听,但是好像什么东西,也许是她戴的那副大 墨镜免去了她不得不应答的麻烦。那镜片黑中透绿,黑得看不见女孩子的眼睛。于 是迪迪就纳闷女孩子透过眼镜能不能看到东西。那是你的一堵墙! 女孩子的旁边,迪迪对面外侧的旅客是位大腹便便的牧师。火车一开动,他那 张肥胖的大脸便埋进了每日祈祷书;他读书时,下嘴唇富有节奏地颤抖着。每日祈 祷书可不能像报纸一样看完就算完,需要无休无止地反复吟诵。这是什么制度!好 人儿迪迪也能当牧师,手捧颇有价值却永不换样的书读个不已吗?迪迪是个好人儿, 但不是做那种善事的材料。要求也太高了。 坐在迪迪左边的是一位红光满面、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一身粗花呢西装,胡子 刮得干干净净,身上散发着廉价刮脸油或是古龙水的气味,不无炫耀之嫌。年龄与 迪迪相仿。火车刚开动的时候,他将一本大杂志打开,铺在膝盖上。他却不去看杂 志,而是从衣兜里拽出一条手帕,悄悄地往上面吐痰,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看着那块 手帕。即使火车急转弯,倾斜得厉害时,那本杂志也没从他的膝头滑下来。 灰白头发的妇女首先开了腔,她问是否有人介意她打开车窗。 天气不错。很暖和。“好人儿迪迪”替她开了车窗,弄脏了自己的手指肚。 “不要把头伸到窗外。”我们谈论起这条线路的服务情况,自从换了新火车之后, 服务有所改善,旅行条件好多了。六个人一个车厢,而不是一对对、一排排地坐在 大通厢里。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说,他早就听说这条铁路快破产了,正在想方设法 扭亏为盈。 迪迪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盆糨糊,上腭好像长了绒毛。谈话对那些喜欢追求 真实性的人总是个陷阱,不是吗?然而常识告诉迪迪,稍安勿躁,对街谈巷议不要 侈谈什么诚信。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矩。谁在乎铁路的状况,铁路的改良,或者 其财政状况?这里有人真的关心这些事情吗?啊,对人要有怜悯之心,这些可怜的 软舌生灵。他们本应当亲吻花朵,却发现嘴里蹦出来癞蛤蟆。迪迪虽然被那男人说 话神经兮兮的样子搞得很恼火,但他有怜悯心。 这也是只癞蛤蟆。既然(现在)火车正点了,迪迪说,就应该——刷洗得—— 勤一些。迪迪冲着有污秽流痕的窗玻璃、落满灰尘的行李架和地上被踩烂了的烟头 做着鬼脸。灰白头发的妇女从她的一只购物袋——果然是食品袋——里给迪迪找了 块餐巾纸,让迪迪用来把手擦干净。迪迪觉着那女人没有梳洗。也许她脸上根本就 没有灰垢,而是岁月把她搞得脏污不堪。 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将手帕塞回衣兜,清了清嗓子,收起杂志。(现在)我们 可以看到杂志的封面了。《集邮年鉴》。 “是位收藏家,我猜。”我们没看见那个牧师抬起过头。嘴动了一下,说出文 质彬彬的话语,而嘴巴周围的面部却没有一丝表情。 这是一张心理医生接受初期训练时的脸。遮着面纱,麻木不仁,相对而言不动 声色。 “是的,我是。而且也做这方面的生意。”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似乎又要咳嗽, 又要吐痰。 “你见过这一套邮票吗?”牧师问。“我相信是很稀罕的。”牧师从背心衣兜 里掏出一把镊子,接着又从外衣里层的另一个黑色衣兜里掏出一只钱包状的夹子, 把它打开,用拇指和食指掀开包的舌头,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一沓蓝色邮票。 原来牧师和穿粗花呢西装的男人都是集邮者。各种宝贵的小型张,有国家、国 王、建筑、树木和人脸。两人拿出邮品,比较着最近所获得的收藏。两人之间的距 离只有镊子那么长了,志趣相投,其乐陶陶。如果迪迪想说话,对象就只剩下灰白 头发的妇女,还有这位妇女的旅伴——那位迄今一直保持沉默的漂亮女孩。迪迪其 实很想同后者搭讪。同那妇女谈话倒是不需要什么鼓励。她说她陪的这位姑娘是她 的侄女,她要到本州北部一家有名的医疗中心去做眼科手术。那女孩全瞎了吗?迪 迪很想知道。直接问太不礼貌。那妇女详细描述了侄女要做的外科手术。需要花多 少钱,危险性有多大,成功率是多少等等。她一定要使用诸如“角膜”、“眼科”、 “脉胳膜“之类的术语,但总是发错音。迪迪不耐烦了。别人说话不准确,或者文 不对题,他就会烦躁不安。 “赫斯特,不对吗?医生是不是这么说的?” 至此,女孩拒绝确认任何事。也许她很尴尬,也许很生气。也许她已习惯于伯 母的夸夸其谈?伯母一边侃侃而谈,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孩的脸颊、肩膀和胳膊,一 副愚蠢的财产主人模样。迪迪真想把那伯母的两只手捆起来。但他却不想打断她, 不想截断这源源不断的信息来源。自从一个月之前发生那些事以来,他对那些总爱 唠叨疾病和手术的人比从前有了耐心。不,不仅如此。迪迪受着某种自己也不曾承 认的大胆念头驱使,漂到了老女人话语河流的深处。用话瞄着伯母,眼睛却盯着什 么也看不见的女孩。盲人是看不见迪迪的。自杀未遂加上吃医院里的配餐弄得他骨 瘦如柴了。可是,假如女孩愿意的话,她是可以说话的,而且迪迪感觉她说起话来 不会像她伯母。她的话会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迪迪也想抚摸她了。 接着天突然变黑了。我们的谈话也戛然而止。迪迪记得这里有条隧道,离城里 大约有两小时的路程。车厢里和走廊上为什么不开灯?不开?那好吧。车厢变黑的 刹那间,没有人再说话。我们想等待,不仅要陷入黑暗,而且要陷入沉默。挨过这 段难以忍受的沉寂,我们会在隧道的另一头接上刚才的话头,漫无目的地聊下去。 火车在黑暗里疾驶,似乎开得更快了,快得像要出危险似的。 像是水平方向的坠落。按照迪迪的记忆,火车该冲出隧道了。可是就在这时, 火车一阵痉挛,凄厉一声尖叫,骤然停了下来。叹息声。慌乱舞动的手。惊叫声。 有人受伤了吗?大家立刻开始说话了。如果说黑暗让我们沉默下来,那么黑暗减去 运动就给我们的舌头松了绑。新情况,新举动。也许,不算太新。我们并不担心。 火车是可信赖的。迪迪看了看手表的夜光表盘。我们在隧道里至少呆了七分钟 了。一会儿,只见一束手电筒光在过道里摇摇晃晃地走近了,相邻车厢的门吱吱嘎 嘎地打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简单地说了句什么,我们听不清楚。门砰的关上了, 迪迪绷紧神经,做好听到更近、更刺耳声音的准备。官僚们的发号施令有独特的噪 音和行为方式。迪迪是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好像是往日 欧洲的边防检查。可这是一个大国,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