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们并不在边境上,而是在隧道中间。再肯定不过了,我们的车厢门被拉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手电筒光把后面的这张脸映成一个模糊的轮廓。“女士们,先 生们,机车长向你们表示歉意。” “出什么事了吗?”邮票贩子问道,有点明知故问,很明显是出事了。 “年轻人,你为什么不呆在车长室里或其他你该在的地方把火车开起来?”那 位伯母说道。 “夫人,我不是机车长。”那男人说。自鸣得意的癞蛤蟆。“我只是来转达歉 意的。你们可以接受,也可以不予理会。” “问题出在哪儿?”牧师问。 “不得不在隧道里停车。” “这一点我们自己也知道。”伯母尖刻地说。 手电筒光三晃两晃,射到那女人脸上。“夫人,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喘 了口粗气,挥起胳膊。手电筒垂下去。“我们不得不停车是因为铁路上有杂物。前 方的路上,嗯,有东西。” “有人在修铁路吗?”迪迪问。 “据我们所知,没有隧道施工的记录。” “从没听说过有这等蠢事,”那女人说道,“赫斯特,你听到了吗?”她还是 个聋子吗?迪迪心中暗想。 “放心,夫人。我们会让火车开起来的。” “冲过去。”女孩轻声说。不是聋子,她只是不做声而已。 “别怕,亲爱的。你瞧,年轻人,这里还有病人呢。” “我不是病人。”女孩说,“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 “下一步怎么办?”迪迪问。 “噢,”乘务员说道,且不管他是不是乘务员,“一旦弄清楚这里是隧道中段, 还是快出隧道了……我是说,因为也许我们进错了隧道。” “进错了隧道!”迪迪惊叫道。 “可是毫无疑问隧道堵住了。”乘务员下结论似的说道。 “难道走对了的隧道就不会堵?”牧师问道。 “听着,老少爷们儿,别难为我,好不好。我只是来传达上面让我转达的意思。 也就是说,此刻机车长和列车长正在研究——” “研究!”女人嘟囔道。 “他们要么排除障碍。可能并不难弄,或者只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要么把火 车倒回去。” 迪迪听得出邮票贩子的呼吸沉重而且紊乱——表明他十分惊讶,即使他的话 (现在)还没说出口。“你是说我们碰上大麻烦了。 不管我们呆在这里,还是破障往前走,或者退出隧道,我们都可能被这条线上 的下一趟火车撞到屁股上。“ 这人比迪迪更惊讶吗?此时此刻,的确如此。迪迪的惊慌总是来得很慢。这是 他善于思考之故。心智健康。迪迪记起邮票贩子曾盯着手帕看个不已。臆想症患者, 也许吧。是个杞人忧天的角色,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专门收集那种小纸片。还是 个痴迷狂。 “这条线上的下一趟车什么时候能到这里?”迪迪问道,希望能帮上什么忙。 他紧张得肩膀都痛起来。 “时间不长。将近一小时。”乘务员回答说,声音变弱了。他(现在)正要退 出车厢,手在关车厢门。 “年轻人,你跟我们说的是实情吗?”伯母问。 “我一会儿就回来。”乘务员说。咣。我们听到左侧的车厢门被拉开了。人都 是些牲畜,迪迪想。为什么没有人尖叫?或者哭泣,或者祈祷?相反,人们为什么 那么急于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默默地坐着,隔着迪迪和邮票贩子身后的隔板听着那边传来模糊不清的说 话声。他们在谈论同样的内容吗?迪迪不知道那个包厢里的乘客是否对乘务员含混 不清的解释深信不疑。也许他们敢于感到惊恐,是不是正在焦急地向乘务员提出各 种问题。 邮票贩子划着一根火柴。大家看上去多么像鬼影。那人已经把香烟夹在双唇之 间了。迪迪猜想,火柴接近他下巴时一定会颤抖不已,然而他却没能看到这一幕。 “我想没有人会带手电筒吧。”牧师轻声轻气地说。 “我有枝铅笔手电筒。”“乐于助人的迪迪”应道,“也许能有些用处。” “够戗。”伯母满脸阴沉地说道。 迪迪瞪着邮票贩子的香烟头发出的鬼火般的红光,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他的 身体犹如一个原本团结的王国要闹分裂,要造反了。他的肚子好像装满砖头的箱子, 胸膛好像鳗鱼游来游去的大水桶。血液在他耳朵里的流动声宛如打雷,一道道白光 像分叉的闪电,弯弯曲曲地划破黑暗。隔壁包厢的门哐啷一声关上了。 过道里亮起昏暗的光,也许是盏手提灯,是应急用的,是那个说话闪烁其辞的 传话人在走进下一个车厢之前点亮的。这是紧急情况吗?(现在)至少不是伸手不 见五指了。 “你们觉着这些家伙怎么样!”邮票贩子大声嚷嚷道。 好像没人打算接他的话头。 “真是糟糕透了!”他又说了一句。邮票贩子听上去很生气。 迪迪(现在)慌恐不安了。其他人倒镇静了。死的念头不请自来,大石板一样 压在他的胸口上。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有危险?”迪迪不知道女孩是在向谁发问。 她总归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不知道她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感觉心情沉重。 “不会的。”牧师说。 “不会有危险,亲爱的。”伯母说。 迪迪思忖道,死亡就像印刷用的石版。一块摸上去又凉又光滑的石版能印刷出 许多死亡。这些死亡,除非行家的眼睛,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一片稍加镌刻的石板 就能够无限地使用下去。 “我要告诉你们,这是我最后一次乘坐这条线的火车。”邮票贩子说。他清了 清嗓子。 迪迪从座位上往下滑,想把那块石板从胸口挪开。他必须活动活动。“瞧,” 他说,“我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也许能找到个人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就该这样。”那女人说。“好人儿迪迪”就是好人。 (现在)迪迪的感觉只能用恐慌来形容。 他站起身来,感到一阵眩晕,只好抓住行李架,跨过一片黑鸦鸦的鞋子、女人 的购物袋和邮票贩子脚边廉价的手提箱时,迪迪手抓行李架,几乎悬在空中,才没 摔倒。拉开车门,出得门来。过道上的窗户与包厢里的窗户一样,也是黑洞洞的, 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他松了松领口,转身向右,沿着过道向远离应急灯的方向走去。 他尽量不去看那些模糊的影子。每个车厢里,人影绰绰,歪着,倒着,彼此靠在一 起。为什么人人说话都轻声轻语?一个车厢里有婴儿在哭。前方仅有一个人,同他 一样逃到过道上来了——迪迪老远就看得出来,那人在抽烟。他走近前来才看清, 那是个胖女人,穿着宽松休闲裤。他侧过身子,缩胸收腹打算从她身边过去,嘴里 说了句,“对不起。” “哎,你知道几点了吗?” “五点十九分。”迪迪说。他的声音要大一些。下巴肌肉紧张,感觉那女人的 担忧像触须一样缠住了他的脚踝骨。她似乎想抓住他。 “小伙子,我希望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也是。”迪迪继续前行。他决不当受害者。 “嘿,请等一等!” “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迪迪要是停下来,转回身去,他就会可怜她,就 得在承受那块石板的重压之外,背上她这个负担。 “好心的迪迪”这次给了自己一项不同的任务,骑士风度少了些。 不过但愿更有用处。 迪迪来到这节车厢的尽头,他得做出选择。 要么打开沉重的车厢门,穿过车厢连接处,进入另一节车厢。那里电手灯也亮 着昏黄的光,那里的人们也都老老实实地守在各自的旅行小牢房里——这个车厢和 我们的车厢完全一样,只不过过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要么干脆就走下火车,前去探个究竟,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亲 眼看看正在采取什么措施清除障碍。如果紧急状态已经结束了怎么办?即使乘务员 还没有带回好消息。也许列车工作人员正回到自己的岗位,司机正要拉动手柄开动 火车。 站在那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不,不用怕。即使他没上车火车就开动了的话,刚 开动的时候也肯定是很慢的。有足够的时间抓住把手,爬上车来。道理想清楚了, 迪迪拿定了主意。他用力拧开我们这节车厢尾部的下车门,放下铁踏板。 他下了火车。 隧道里凉嗖嗖的,潮气很重,散发着油污和潮湿岩石的气味。 迪迪刚接触到冷空气,不禁打了个寒颤。至少他有可以活动活动的空间。他猛 地将两只手伸进前方的潮湿空气里,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胳膊,够不着隧道的墙 壁。隧道有多宽?他打开铅笔手电筒,发现离隧道壁还有大约十英尺远。隧道里有 两条宽轨铁路; 迪迪走到空铁轨上。转身向右。他用手电筒在擦得干干净净的皮鞋前方照出微 弱的小光点,循着这个光点开始往车头方向走。真累,累死了。继续走。没时间去 感觉疲累了。好一阵子他只听到自己走在坚硬的隧道里的脚步声,脚步声连成了一 片。走过几节车厢之后,他开始听到别的声音:硬邦邦的、间隔有序,听上去像是 斧头在劈东西。迪迪正朝那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