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嘿,谁在那里?”他喊道。 在隧道里声音有些失真。是回声的作用。 虽说迪迪一直走在空铁轨的中央,他却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向右偏离。他停下脚 步。用小手电查看两节车厢之间的缝隙,他发现前面的车厢和后面的车厢中间有小 小的角度。后面的两节车厢也是如此,再后面的还是这样。原来铁轨并不是直的, 隧道本身是带拐弯的。这就意味着,火车的沉重躯体蜷缩在隧道这个刀鞘里,在每 一个铁轨接头处都有规律地弯曲了一下。这会使事情更难办吗?会使这一紧急情况 更严峻吗?迪迪沿着弯形铁轨继续往前走,斧头的声音更响了。他看见了光亮。再 往前走。隧道亮起来了。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迪迪站在火车头满是油污的巨大车轮旁边呼哧呼哧地喘着 气。在火车正前面有一个黑黝黝的男人。他脚蹬带钉的靴子,身穿牛津布工装裤和 汗衫。额头上绑了一盏灯,像医生或者矿工一样,算是补充光源。主要光源来自一 块小木板上固定的五只灯泡,挂在隧道壁上的铁钩上。那人的确在挥动斧头,正在 劈向横跨铁轨的障碍物。这个障碍物有四英尺高,像一堵墙,是用厚木板钉在一起 的,固定在几根顶着隧道壁摆放的枕木上。 “上帝呀,是什么人把这里给挡起来的?”“善交际的迪迪”问道。松了口气。 那障碍物是临时搭起来的。而且是木头的,不是石头的。 那人弯下腰。从地上一只大木头箱里拿出另一件工具,一把大铁锤。 大锤砸向其中的一根枕木。铁锤每夯一下,枕木就蹦一下。 枕木慢慢松动了。声音响得离奇。接着那人放下大锤,从工具箱里抄起一根大 撬棍。这下声音不同了。连续不断,而且很尖厉。 “怎么样了?”迪迪问道。看上去效果不错。厚重的枕木一根接一根都松动了。 工人停顿了一下。也许他没听见迪迪的问话。仅是放慢工作速度而已。他(现 在)抡起大号铁锤,朝着木墙打去,腾起一团烟尘。很显然,那堵颤抖不已的木墙 并非牢不可破。 “这就是那个障碍物?我是说,没有别的问题了吧?”迪迪(现在)差不多跟 他并肩站在一起了,近得都能闻到那男人身上熟悉的汗味和带有酒气的呼吸。又观 看了一会,嘴里蹦进了砂砾。 “找人帮帮你,不是能快点吗?”工人要么哼一声,要么不搭腔,神经麻木但 卓有成效地继续抡锤击打矮墙。不仅要把木头齐斩斩地敲断,而且要敲下边缘参差 不齐的木块,每当敲下一大块木头,工人就把它放到左边隧道壁的一个窟窿里,里 面的柴堆已相当可观。 迪迪不解了。“听着,我在跟你说话呢。” 工人继续抡锤头。他把锤子扔回工具箱,又抄起斧头。迪迪退后了两步,使劲 琢磨他是在干什么。他心想,这人像是个矿工。 该死的火车闯进了矿井。一个念头从迪迪的意识边缘掠过,一种十分不祥的预 感。也许这个工人是个破坏分子,他想毁坏隧道,也许…… 不,迪迪应该相信障碍物前面还是铁路。是隧道剩下的一段。 而不是一个大深洞之类的东西。 “嘿,你能告诉我机车长在什么地方吗?” 工人抬起头来。“真该死,你为什么要影响我干活?没看见我在忙着吗?你跑到 这里想干什么?”说完便继续干他的活。 “告诉我机车长在哪儿就行了。” “走开,你,”工人扭过头来吼了一嗓子,手里的活又停了下来,“你在浪费 我的时间。” “听着,”迪迪说,“我有权知道出了什么事。其他乘客可能是任人宰割的羊 群,我可不打算坐在那里,对你们的办事能力深信不疑。” “你不打算回到火车上去吗?” “不。” 工人朝墙上狠劈一斧头,头却转了过来。“要是五秒钟之内你不离开这里,你 会后悔的。”不管他是在干什么,现在差不多快干完了。 “你才会后悔呢。”迪迪向前跨了一步,喊道,“你以为你是谁?” 斧头的声音停了下来。工人拾起最后两块木头,扔到柴堆上。 然后用前臂擦了一把脸,提提裤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他(现在) 看着迪迪。又拿起斧头。“瞧见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了吗?别逼我,先生。” “斧头吗?”迪迪说,“噢,快放下!你怎么回事?我在客气地向你问问题, 你蛮可以花点时间回答我。” 那人朝他逼过来,额上的灯光直射进迪迪的眼中。“我给你他妈的五秒钟从这 里滚开。滚!” “我不走。”迪迪说道。被激怒的声音。“我要向列车员报告你。”他瞟了一 眼火车驾驶室:漆黑一片。倒不是说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这头猪。然而,以上帝的名 义,驾驶这辆超现代化火车的工作人员都到哪儿去了?去安抚旅客了吗?有些人可 能去了,肯定有人去。但是他们全都去了吗? “五秒钟!”那人举起斧子说。“一!” “最好当心你的脚下。”迪迪咬牙切齿地说。双拳紧握。 那人向他逼过来。“二!” “真要打架,是不是?”迪迪恶狠狠地说。 “三!” 迪迪(现在)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他怕极了;然而比起刚才在火车里和那 些木鸡呆在一起的感受,这种摆在表面的恐惧令人更容易接受些。他深吸了一口气。 鼻翼抽搐着吸进难闻的空气。他迅速弯下腰,抓起脚边的那根大撬棍。他站起身来 时,看到的是那工人眼里惊恐的目光。工人搔搔头,自嘲地不知怎么办才好,然后 咧嘴笑了。 四!肯定该数到四了。 迪迪使劲抓住手里冰凉的武器,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接着数,你这个杂种。” “我猜你以为我害怕了。”那人说道。 这种诡计太容易识破了。他想耍我,趁我不注意,好从我手里夺走撬棍,再用 斧头劈死我。 “好了,伙计!我不想打架。”工人又龇牙一笑。 “你是不想打。”迪迪吁吁喘着气。 “嘿,别紧张。我不过是闹着玩的,别太认真。” “我不相信你。”迪迪握在撬棍上的手握得更紧了,他舔了舔嘴唇。他为什么 不数四? 那人笑道。“好吧,你赢了。行不行?”他冲迪迪眨了眨眼睛。 “瞧见了吧?”握斧头的那只胳膊垂下来了。“我要继续干活了。好不好?你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转过身去,把脊背朝向迪迪。 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他想偷袭。 迪迪看见他正随意玩弄着那把斧头。迪迪知道那人会猛地车转身来,把他劈个 脑袋开花。五!“不,你不能!”迪迪大叫一声,撬棍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迪迪 呻吟着,那人呻吟着。这一下反把迪迪的手震得发麻。他丢下撬棍,想活动一下抽 筋的手指。手指不听使唤。只好用左手掰开右手指,右手掰开左手指。可怜的手指, 火辣辣地疼。如果哭一场手能不疼的话,他会哭的。 那工人是向前倒下的,横卧在铁路上,脖子架在对面的铁轨上。迪迪跪下来, 看看自己干的好事。他看到黑色的血从那人的头发里泉涌而出,流进他的耳朵里, 流到他的脸上。那人头上的灯仍然亮着。迪迪的手摸索着那盏灯,想把它关掉。按 了几个小钮,一个也不管用。关不掉这该死的东西。也许他把工人翻过来能行。 这人的身体很重,很硬,一点也不合作。工人身上(现在)散发出一种新的气 味,差点没让迪迪呕吐出来——一股冷冷的气味,像肉一样。胃里胀气。迪迪强忍 住恶心和恐惧,竟也蹲了下来,两手抓住那人的腋窝。那湿乎乎的是汗,还是血? 开始把工人的身体滚向右侧。还是很别扭。太大了,不好弄。把工人往回拖几步, 让他坐靠在火车头上也许能行?这下好了。没法让他穿着背心的身躯不往前倒。当 心!那人马上就要脸冲下翻倒下来。多亏迪迪一把抓得及时,把他重新靠牢。托住 他松松垮垮的下巴,把耷拉的脑袋扶起来,再往后靠一靠,让脑袋歪向一边。这样 一来,他就固定在左前轮和发动机之间了。 (现在)他就能弄清楚怎样关掉这只狗杂种灯了。关掉!迪迪靠后站了站。工 人额头上影响迪迪视线的第三只眼没有了,他能看得见了。先核实一下这人是死了 还是活着。那人自从倒在铁轨上,就再也没动一下,没出一声。他(现在)真的死 了吗?最后试一下。迪迪就像从没碰过他一样,蹑手蹑脚地靠近他,用手戳一下那 人赤裸的肩膀。湿的。那人呻吟了一下,微微动一下。噢,上帝,不。迪迪往后退 着,恐惧使他的喉咙隐隐作痛。 装硬汉子的念头取代了恐惧。是你自找的,你这个杂种!迪迪试图找到勇猛和 正义的感觉,可是这样的努力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 一种被放逐的痛苦感觉压倒了装硬汉子的念头。“伤心的迪迪”想起了他击倒 那人之前的时光:他的全部生活。他感到苦涩而无法寄居的生活。不过(现在)从 刚刚开启的新视角来看,那种生活竞难以令人置信地幸运。他一直是那么地幸运。 而他却浑然不觉。他从来,从来都不曾想过他会愣头愣脑地冲向这样一个时刻。 (现在)他被抛弃到了这可怕时刻的另一边——回首往事,有种比怀旧强烈得 多的情感油然而生。他带着一种痛楚的向往回望渐渐远去的过去岁月。一切都结束 了,就像面包切下了一片。再也无法使之复原。 恐惧又盖过了被放逐的痛楚。我会去坐牢吗?迪迪凄惨地想道。就为这一刻所 做的事?难道当时的情况没有减轻罪过的理由吗?仅凭这一刻的行为就要坐牢?在 这之前的那些时刻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负罪感又取代了恐惧。我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个杀手,“隗疚的迪迪”思忖道。 我怎么会认为自己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呢?我一直认为我的体内只蕴藏着自己的死亡。 就像没完没了的怀孕一样,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怀孕总有一天会结束,让人始料 不及。然而现在生出来的却不是我的死亡,而是别人的。这是我一直担心会出现的 结局。 更大的恐惧压倒了负罪感。我中了圈套,进了陷阱。我到这里来行凶是鬼使神 差。迪迪在一条黑黝黝的隧道里杀了一个黑黝黝的人。“莫名其妙的迪迪”从来没 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