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迪迪抬头望望黑暗中的机车。没人看到他;此时此刻难道没人快步跑来抓他吗? 旁观者在哪儿?目击者在哪儿?睡觉了?喝醉了?麻醉了?中邪了?把灯光全都熄 灭。迪迪把装有裸露灯泡的木板拽下来,狠狠地掼碎在隧道壁上。(现在)真正是 伸手不见五指了。迪迪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迪迪在被害的工人尸体旁边能站多长时间?没有长到将所有的感觉都感觉完。 他也可以回到火车上去。 他的手上、衣服上都是干了的血渍吗?用小手电筒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只发现 裤子上有几个白粉污点。 拍打掉裤子上的污迹,“干净的迪迪”开始往回走,用不着打手电筒;但愿没 人注意到他,没人在过道上往窗外看。如果知道路的话,在黑暗中像瞎子一样行走 倒并不困难。况且迪迪刚刚走过这段路。往回走的路上,感觉恰好相反。他感觉得 出近在咫尺的隧道壁在右侧,庞大的火车车体在左侧,肮脏的窗户里透出淡淡的光。 他原路返回,走到倒数第三节车厢,登上火车,穿过过道,回到包厢里。他的 包厢。我们的包厢。他坐到座位上时,听到牧师和那女孩正在小声交谈。但是迪迪 的心脏怦怦直跳,耳朵里空气咝咝作响,他听不清那文质彬彬的男声和更轻的女声 在谈些什么。 我们的情况只对迪迪来说有所改变,对于其他人则不然。他把胳膊牢牢地抱在 胸前。等待伯母,或者别的什么人问“怎么样?”。他等着有谁问他是否打听到了 关于我们的麻烦的其他消息。迪迪在编造谎话,打算说他什么人也没找到,他根本 没下过车。可是却没人问他。 牧师和女孩在谈论什么?谈论他?他们知道了吗?不,那太荒唐了。他们什么 也不会知道。那他们在谈什么呢?那女孩是瞎子,因此集邮的话题是可以稳稳地排 除掉的。也许牧师正在施舍,女孩正在接受宽心丸吧。为她失明的现状宽心。或者 是为了这样一个事实:她——同我们大家一道——被搁浅在这列灯光昏暗、停滞不 动的火车里。 火车向前猛冲了一下。“终于开了!”伯母惊叫道。“车开了。” “不。”迪迪近乎呜咽地说道。火车还没开,实际上。只是试了一下车。刚开 头这庞然大物斗胆往前迈了一小步。障碍都清除了吗? “也该开车了!”邮票贩子说。 火车又猛地动了一下,吱嘎作响中火车好像往后猛跳了几步。 “噢!”女孩惊叫了一声。她肯定是被搞糊涂了。 迪迪糊涂了。他希望那个障碍无法逾越,想保留一个静态的记忆。那工人被砸 开了花的头骨。人啊,直立的动物,倒下了。 火车(现在)真的开动了。不稳当,颤颤巍巍,蹦蹦跳跳地。但却当真开动了。 头顶上的日光灯亮了。开始一闪一闪的,接着便完全亮了。众人齐声“啊……”了 一声。迪迪感到刺眼,用手遮住眼睛。他是块没有眼睛的石头。那个虎背熊腰的人, 流着血,背靠火车瘫坐在地上,是迪迪把他拖放在那里的。有什么东西能遮住这种 影像就好了。虽说火车仍然在隧道里,可(现在)开得平稳了。 火车只能向前开,哐啷哐啷发出可怕的金属声,牢牢地吸附在大地上。迪迪被 关在火车里,火车碾着那工人的躯体。迪迪竞指望前轮碾过那人身体的时候,火车 会颠簸一下,这样大家都会知道碾到了什么东西。这种想法真是傻到家了。以火车 的重量和速度,碾过血肉之躯就像碾过一摊水一样。 或许情况就是这样。那工人最终的结局如何已非迪迪所能控制。他的身体也许 已倒在两根铁轨中间,从而避免被车轮碾得粉身碎骨的结局。 火车是在逃离甩在身后的尸体吗?这就是我们加速的原因吗? “这会儿好多了!”我们中间有人松了口气,这样说道。是谁说的呢?谁都有 可能说这句话——尽管可能性最小的是那个女孩。 火车冲出了隧道,疾驰在原野上。猩红色的鸟儿跟着我们的车窗飞翔,空气透 着浅紫色的霓虹光。一个巨大的蓝色筒状粮仓高耸在远处的小山上。一堆堆组合怪 异的树丛在地上投下动物形状的树影。电话线松松垮垮,像过山车的轨道一样耷拉 着。看不清路标、广告牌上写的是什么。是景象怪诞?还是迪迪内心被忏悔所毒化而 产生的幻象?石头,石头。迪迪感到呼吸困难。他再次把脸埋进两手之间,不敢看 东西。火车< 现在)跑得飞快。迪迪担心,车轮上的血迹衬着黑铁色是不是很醒目。 如果是这样的话,铁轨旁山坡上看火车玩的农家孩子就会报警。 迪迪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邮票贩子正在一个小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牧师捧着 他的经书小声咕哝着;伯母手里拿着一只褐色的梨,靠在侄女身上睡着了。女孩目 视前方。也许是在看迪迪,迪迪难以确定。 迪迪必须得找人谈谈。只能找这位目光呆滞的女孩了。然而他不想让别人听到 他们的谈话。倾身向前,他把手搭在女孩穿长统袜的膝盖上。“什么事?”女孩小 声问道。声调听上去已然是同谋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迪迪声音沙哑地说,“出来一下好吗?” 牧师抬头瞟了一眼,又埋下头去读他的经书。迪迪向女孩示意了一下,仿佛她 能看见似的。女孩轻轻地将自己的肩头从伯母脑袋的重压下挪开。花白头发的女人 眼睛闭着,动了动,脑袋重新找到倚靠的地方,面部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安静了 下来。女孩站起身,摘下脏了可洗的仿麂皮手套,放到座位上。她差不多和迪迪一 样高。他牵着她温暖的手,领着她迈过牧师和邮票贩子的脚,跨过邮票贩子的手提 箱和伯母的那几只购物袋,拉开门走出包厢,把门关上。现在该怎么办了?迪迪迷 惑地望着女孩,松开了她的手。 尽管过道上空无一人,他依旧感觉太暴露,不安全。 “到车厢尽头。”她犹豫了一下。“来吧!” 女孩又向迪迪伸出了手,让他领路。迪迪被她这种信任自己的举动感动得眼睛 酸痛。当然,人要是瞎了,就只好什么人都相信。或者什么人都不相信。迪迪希望 自己能像这个女孩一样,不必为选择过多而大伤脑筋。 他们站在快到车厢尾部厕所附近的拐角里,有人到过道上也看不到他们。 “说吧。”女孩说。 “出……事了。” “是火车吗?刚才我很害怕。” “不,不是,”迪迪说道,“是在火车外面出的事。是我。我干了件可怕的事。” “什么时候?” “我离开车厢以后。” “你是说刚才?” “不,还要早。” “你还什么时候离开过车厢?” “什么时候?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迪迪小声嚷道,“我知道你看不…… 没看见我。可是你肯定听见我说我要出去。去看看为什么停车,记得吧?我当时… …我也很害怕。” “不记得。” “那你肯定听到我站起身来走出车厢。” “我没听见你离开。” “可是你并没睡觉啊。”迪迪恳求似的说道。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我一直 在看着你。你不记得了?想想看。请你回忆一下! 我说我出去打听打听。为我们大家了解一下情况。去找找车上有没有人知道出 了什么事。“ “我不记得你说过这些。对不起。” “不过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迪迪说道,几乎要流眼泪了,“你让我怎么告 诉你火车外面发生的事呢?” “我没说我不相信你离开过车厢。”女孩宽慰道。她将迪迪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只是说我记不得你离开过。” “这是不够的。”迪迪嘟哝了一句。 “请告诉我,”她说着,伸手摸他的脸,“请不要哭。” “噢,别怜悯我!”迪迪把她的手推开,可那只手又伸了回来。 “我受不了别人的怜悯。但愿你明白我是多么讨厌别人为我感到难过。” “我没有为你难过。我发誓。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好吧。”迪迪深吸一口气,脸向后挪开一点,离开她手指的抚摸。连空气都 似乎有犯罪感。“我——”他不能。为什么说不出来?“我打算自杀。所以我下了 车。我想躺在铁轨上等火车开动。”女孩一言不发,她的手掌停留在迪迪的面颊上。 他乞求地望着她。他说的不是事实,却让人觉得像事实。 “你为什么想让我知道这些?”女孩小声问,“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不知道。”迪迪一时闭上了眼睛。“我觉得必须得跟人说说这事。否则,这 太不真实了。” “对我来说,即使你说了,还是同样不真实。”女孩的声音更小了。“因为你 并没有自杀。因为你就站在这儿。和我在一起。” “你觉着我是不是真实的?”迪迪眼球隐隐作痛。 “非常真实。”她继续抚摸着他的脸。 “不过你看……你看……不见我。” 作为回答,她靠到了他的胸膛上。一时间,迪迪以为她是因为 火车晃动倒在他身上的,随后便意识到她是想吻他。充满感激之情,他迫不及 待地张开双臂搂住她,抚摸着她液体般丰满的身体。 她的身体软得出奇,没有骨头似的。她仿佛裸着身子。廉价混纺布料做成的褐 色印花裙子摸上去就像她的另一层皮肤,他的两手就好像吸附在上面。好像有什么 东西在吸吮他的手指肚,欲望使他感到肚子暖洋洋的。“我想和你做爱。”他轻声 说。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吗?“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我是说,有件事你还没问讨我。” “什么事?” “我为什么没有自杀?在车厢外面。” “因为你害怕了?” “啊,也有点害怕。不过还因为我想——想到了你。”迪迪说着,一只手放到 女孩的乳房上。“诱奸者迪迪”。“火车一开动,我就在盯着你看。我想抚摸你, 跟你做爱。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我很高兴。” “诱奸者迪迪”正在干的事有什么过错吗?又错了一次?是对信任的污辱,是 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