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想跟你做爱。”他坚定地重复着。一次幽会,一次休战。 她点点头,把手垂向他的腰间,脸在他的面颊上蹭着。他们一时问站在那里一 动不动,一幅欲望的生动画面。像一尊浮雕。 接着,一种干瘪枯萎的痛楚又袭上迪迪的心头,他在愁绪痛楚的重负下蔫了。 女孩好像消失了,只有汽笛呜叫的火车。迪迪徒劳地想站稳身体,只好靠在女孩身 上。“我在干什么?”他呻吟道。 他感觉到脚下的火车正在疯狂地吞噬铁轨。火车淫荡的速度嘲笑着袭人迪迪虚 弱躯体的无力感。“我想我是在自欺欺人。”他所感觉到的并非仅仅是欲望的乏力。 这是一种要休息的欲望,或者是想要什么更强烈的东西的欲望。迪迪希望自己独自 成为这种欲望的俘虏。进入隧道时他就感觉到了这种疲惫,但却一直抗拒着这种疲 惫的感觉。迪迪抓住女孩。“也许我并不想做爱。也许我只是想睡觉。” “来吧。”她说,扯了一下他的手。 “也许我想去死。” 女孩伸出手在车壁上摸索着,直到找到门把手。“这是什么?” “厕所。” “空着,是不是?” “是的。”迪迪说。 “我们进去,好吗?” 迪迪跟在女孩后面。进到厕所里,把门反锁上。好了。快要好了。厕所里弥漫 着消毒剂和尿的气味。一个秘密的去处,便于藏身之地,不是大雅之堂但却很安全。 迪迪向金属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瞟了一眼。然后充满期待地望着那女孩。“摘下眼 镜。”他小声说道。她摘下眼镜,递到他面前,让他放到安全的地方。他把眼镜放 到洗手池里。把她搂过来,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长时间地吻她的面庞,最后粗鲁 地吻着她的嘴。 迪迪的脸(现在)离女孩只有几英寸。她的眼睛不是完美无瑕的那种蓝色,而 是表面呈颗粒状,像磨光玻璃一样。迪迪盯着那双眼睛,从中寻找表情的变化。可 是尽管那双眼睛也动,也眨,但却像装饰物一样单一不变。假如有人善于推测的话, 会认为这双眼睛透着一种悲凄无奈的表情。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靠眼睛传情是 控制不了她的。 褪了色的眼睛。 薄玻璃眼睛。 牙齿般的眼睛。 像煮鸡蛋清似的眼睛。 像用做显微镜标本的干鸡蛋清。 像郁金香球茎的眼睛。 像电钻的眼睛。 善于领会的眼睛。 负罪的眼睛。 金属的眼睛。 陨星眼睛。 利马豆眼睛。 纸眼睛。 腐肉眼睛。 退过火的眼睛。 潮眼睛。 湿眼睛:复杂的小瓶液体。 易碎的眼睛,受潮了的眼睛。 破破烂烂的眼睛,优雅的眼睛。 弄脏了的眼睛,干净的眼睛。 皱巴巴的眼睛,平滑的眼睛。 腐烂的眼睛,新鲜的眼睛。 聚光的眼睛,散光的眼睛。 凹眼睛,凸眼睛。 订做的眼睛,现货的眼睛。 木呆的眼睛,灵活的眼睛。 单壳眼睛,双壳眼睛。 单一眼睛,多重眼睛。 有外眼皮和没外眼皮的眼睛。 空空的眼窝。 眼球的白膜。 “你一点也看不见吗?”他轻声问道。鬼才知道。也许是眼睛里面有眼睛吧。 寓言里说盲人有盲人的视力。她摇摇头。不过正如景象不仅仅是用眼睛才能看到的, 眼睛也不仅仅是用来看东西的。就像嘴巴和手一样,眼睛也是受苦受难的器官。 “你哭过没有?”他小声问道。 女孩拉开裙子背后的拉链。迪迪帮她从头上脱下来。 “我的眼睛为什么让你这么感兴趣?”她(现在)穿着胸罩和半短衬裙站在那 里。 她伯母曾喊她赫斯特。“不是你的眼睛。是你,赫斯特。”迪迪说。不完全是 实话。“你哭过没有?” 女孩脱下衬裙,举向迪迪,让他接过去。(现在)她只穿着矮跟仿麂皮皮鞋, 屁股上一圈细细的吊带吊着长统袜,还有胸罩。没穿衬裤。她突然间几乎全裸了, 迪迪既惊讶又兴奋。是因为她看不见别人在看她,所以就那么轻易地在陌生人面前 脱衣服吗?是因为在她看来向陌生人袒露她的胴体和向众多看不见的陌生人袒露她 的脸没有什么区别吗? 赫斯特脱衣时显得冷静,老练。然而迪迪还是好像不敢承认自己已经勃起了。 毫无疑问,她已不是处女。可是这丫头知道她在干什么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看 不透她,正如她看不见他一样。“你哭过吗?”迪迪固执地追问。他停了下来。 “你是想问我的眼睛是不是哭瞎了的吗?”女孩说。 人真能把眼睛哭瞎吗?人会把眼睛哭瞎吗?也许这正是迪迪在想的问题。“我 不知道,”他说道,“我想我是对你失明的原因感到好奇。尽管你可能不愿意谈论 这件事。不过……这就是你的眼睛怎么……我是说,为什么你的眼睛——” “也许吧。”女孩说。她的手抓住他的腰带。“你为什么不脱衣服?” 不能再不动了。女孩正在脱下胸罩。迪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性器 官缩回去了。 “你真的想要吗,赫斯特?你看不见我。你不认识我。”无能的羞辱感在他的 腹股沟里打结。 “我认识你。”女孩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她身上带着咸水的味道,海水的味道。 迪迪搂住她的腰,舔着她闭着的眼睛和耳朵。她是在宽恕他吗?她是想通过接受他 的抚摸来证明这是爱的举动,而不只是一次出于谋杀动机的打击?一个人是不能宽 恕自己的。 必须有两个人:宽恕者和被宽恕者。 他解开领带,脱掉衬衣、T 恤衫、鞋子和裤子。然后是内裤。 迪迪把衣服堆到洗手池里。她伸手摸他的性器官,他摸她的。这些举动都太容 易了,没有什么分量。如同一个偷偷摸摸举行的欢宴,却没有什么可庆祝的。迪迪 感到男性成分顿失。他以自己骨瘦如柴的身躯把她轻轻拥到墙上,一时间却又无所 事事。随后他就做得多起来了。开始他的动作很虚弱,边做边调动力量。他的性器 官再次绷紧了。火车的节奏帮了他的忙。火车猛一转弯时,两人身体冲撞得比他的 原意还要猛烈。他把火车的冲力吸收进自己的体内,满怀感激地接受火车的提示, 和她一道分享着越来越猛的能量。迪迪低下头去吻她的乳房,想像着自己是在冰冷 的隧道里。只是距离不同,这儿更小,更亲密。但是厕所的地板仿佛非常遥远,仿 佛是从一个夸大的视角望出去。地板上方耸立着纠缠于生命行为的两个巨人。 迪迪必须放弃他的想像,而且愉快地这样做了。他进入女孩的身体时,空间缩 小了。亲密无问的空间,温暖而非冰冷的空间,是已知的空间,而非未知的空间。 他曾在外面,(现在)他在里面了。他们两人都在里面。 迪迪盲目的身体在女孩的身体里找到了幸福的家,在这里他的行动不受限制。 她(现在)肯定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这种生命行为能够抹掉他的罪行吗?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连车窗玻璃喀嗒喀嗒的声音也不要听。女孩导引着迪迪的 身体在她自己的身体里进进出出,移向他又离开他。她的高潮来得温和静谧。 她站不住了,迪迪得扶住她。他的两只胳膊弯曲着勾在她的腋下,小臂和手掌 撑着墙壁,同时用力向女孩的深处进行最后的盲目的一刺,然后听任身体被哭泣的 欲望所左右。是流淌不断的小溪,而不是有节有扣的链条。他把头靠到她的肩膀上。 他们依偎在一起,完全忘记了自己。迪迪的眼睛紧闭着,站在黑暗中好像站在一汪 池水的水底。他睁开眼睛。火车的声音立刻换上不同的、粗厉的音调。该醒了。他 叹了口气。 伸手从摞在洗手池上的衣服堆里拿出他的T恤衫。在女孩面前弓下身子,轻轻 地擦拭她的大腿。迪迪头一次注意到女孩的臀部和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错, 这是摔的,或是碰到什么东西撞的。接着他擦干净自己,然后把弄潮了的衣服捅到 洗手池下面的排水孔里。他转过身来,吻她。“你好吧?”迪迪耳语道。她微微笑 着,发出愉快的呻吟。迪迪开始一件一件给女孩递衣服,尽可能地帮她穿上。接着 匆匆穿上自己的衣服。洗洗手。问她想不想洗一下手。她想洗,而且还想梳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