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的眼镜呢?”迪迪给她戴好眼镜,叹了口气。 “怎么了?”女孩轻声问道。 “说了也没用!”(现在)迪迪要毁了所有的事。 “什么没用?” “不关你的事。”他一只胳膊搂住她,“是我。我欺骗了你。” “关于火车的事?” “不,关于所发生的事。我在外面铁轨上的时候。”身体的接触并没有烧掉用 话语忏悔的愿望。迪迪没有感到解脱。 “你说你想自杀,这不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但那是四个星期以前的事。”他停下来,害怕说出下一个句 子。那个句子在加速前进,紧跟在前面那个句子后面。撞上了。“但那不是刚才出 的事。在隧道里的事。” “告诉我。我喜欢听实话。”充满勇气的话语,反映出一种做人的准则,而迪 迪也很想拥有这样一种准则。可是她真的想听他说实话吗?就像她在肉体上真的想 要他那样?肉体是不会撒谎的。 他依旧抱着女孩,后退一步,坐到马桶盖子上,把她拉到自己的膝头上。她柔 软的身体十分顺从。迪迪深吸一口气,颇为费力,因为女孩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 的胸膛上。 “我在外面跟人打了一架,在铁轨上。我本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不,我不应 当找理由原谅自己。”他挣扎着想把事情说清楚。 “我想我把他杀了。” 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打断话头,然而迪迪假装没有察觉。道出真相的话 语像砖块一样跌落下来。 “即使我不曾把他杀死,他现在反正也死了。而我是有责任的。我用一根撬棍 打了他,他倒在火车前面,这样火车再开动的时候——” “可是,”女孩打断他说,“你根本就没下过火车。”她挣脱了他的怀抱。 “我刚才就想告诉你。你从来不曾走出过车厢,相信我。 我的听觉很好。“能够相信感官吗?不能。 “听着,你必须明白……”当然迪迪(现在)什么也没解释清楚,只是重复自 己说过的话。她摇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打断他。 他们(现在)彼此相隔多么遥远,即使同在厕所这小小的空问里。黏乎乎的抚 摸被忘记了,潮湿的头发、甜蜜的爱抚和彼此的融合被忘记了。迪迪权当这些是普 通的事情,随它去吧,只是站在那里,把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我们该回去了,”女孩柔声地说,“我伯母要担心了。” 那是自然的。迪迪叹了口气,打开门锁。他俩手牵手,拐向右边,再向右拐走 上过道。走了几步。赫斯特重又理了理头发,迪迪等着她。一边悄悄地打量她的衣 服,看有没有能暴露出做过事的痕迹或污点;随后检查了一下他自己的衣服。再次 把脸贴到女孩脸上,碰到女孩硬硬的眼镜框。过后,迪迪拉开包厢车门。她伯母仍 然在睡着,轻轻打着鼾,嘴巴歪着。牧师和邮票贩子仍在看书。 迪迪坐进包厢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赫斯特看。她跟在走廊里和厕所里的时候都 不一样了。她把头靠在座椅背上;看不出她是不是闭着眼睛。 迪迪自己闭上了眼睛。这女孩为什么这么固执?她肯定记得!假设她不记得呢? 迪迪敢不敢问问牧师或邮票贩子他离没离开过包厢?女孩也许是对的?也许他想像 出了那么一个粗俗的工人;梦里见到一个头破血流的男人尸体倒在地上,抱着铁轨。 也他将刚才在洗手问里发生的奇遇位移到了隧道里那个巨大的潮湿的子宫般的尘土 飞扬的世界?他早先认为在隧道里发生的事也许只是他所期望的历险。迪迪会犯这 样荒唐的错误吗?把性欲的事同暴力的事搞混了,而且不无恐惧地深信不疑。混淆 了意识模糊的区域和空间。 迪迪开始,而且是刚刚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但是这种事时常发生,不是么? 所有的往事,真实的也好、想像的也好,全都要转交到想像的托管之下。杀死工人 一事是幻觉,还是事实,迪迪除了通过想像以外(现在)无从得知了。过去必须重 新想像;记忆不像家具,不是你可以拥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如何记住往事。记住往事十分重要,甚至比让别人宽恕自己都重要。或许真是 这样?迪迪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挑一条容易走的出路,以摆脱困境。 眼下他什么也干不了,只能保持冷静。等到达目的地,他会设法弄清情况的。 哦,也许没必要这么干。如果隧道里真的有个工人被杀害,广播上、电视上、报纸 上会报道这条消息的。大部分时间里迪迪确信自己杀了人。不过场景的大小发生了 变化。火车无情地快速把迪迪带走,离杀人现场越来越远。视角拉长了,使过去变 得像纯粹物质的东西,随着距离和比例的变化而变形。火车向前冲去,那个形容可 怖的工人变成一个小点——尽管惟其小而显得更加珍贵。迪迪必须聚精会神才不至 于看不见他。迪迪(现在)似乎也需要一副眼镜了。工人变成一个小隧道里面的一 个小人儿,一件玩具,几乎变成迪迪胡思乱想中的一件嗜好品。就像是集邮者苦心 搜集的一种稀有邮票,上面印着一面国旗,而国旗所代表的那个国家早已不复存在, 它被并人了一个新成立的更大的国家;或者上面印着一个国王趾高气扬的侧影,而 这个国王早已下台或是被推翻了。 迪迪坐在包厢里,思忖着物体大小变化这样一些奇怪的问题。 灰暗的暮色罩了下来。迪迪不经意地往车窗外看去,恰好看到远处一座农舍的 灯亮了。也许是守夜灯亮了。是向仍旧跨在拖拉机上劳作了一天,疲惫不堪的丈夫、 孩子的爸爸发出信号:回家来吃热腾腾的晚饭了,回到你的孩子们身边,他们会簇 拥着爬到你的膝头;回到妻子那张宽大的床。迪迪自己没有家的安全感,却对这个 信号产生了强烈的感应。很想(现在)就下车,融进这丰富的生活中去;趁旷野仍 然辽阔无垠,马上下车。因为要不了多久地面上就会人满为患,房屋之间的距离越 来越小,密密麻麻地一直盖到铁路边上,而且还会成倍繁殖,最终凝结成高楼大厦。 火车很快就会把一座镇子劈成两半。过不了一会儿就会从另一座镇子中间冲过。 最后到达一个城市,我们所有人都要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拽下自己的行李下车。 到了前方的城市,迪迪将被火车遗弃,他将不得不面对自己所做的事,也许是 他没做过的事。总之他不得不面对所有这些成了疑问的问题。他把这一切归罪于那 女孩,可这又的确不是她的错。 真假不辨而又乐于把事情搞复杂化都是他的天性。迪迪用不确定的微妙的威胁 来替换被发现遭惩罚的现实威胁。他赋予自己的担忧以谜的形式。 衣服睡得皱巴巴的伯母醒来过,又睡过去了。迪迪和赫斯特(现在)坐在火车 最末一节车厢——玻璃顶棚的休息车厢里。迪迪背对车厢后门坐着。不想看见铁轨 在火车后面迅速变窄,也不想为另一张桌上的一对夫妇分散注意力。那对夫妇正在 打桥牌。赫斯特喝着代基里酒,迪迪喝着一份黑麦酒加水。 “我得问问在后面发生的事……我们之间的事。”迪迪有些不安,显得尴尬。 “你感觉怎么样?我说现在。” “很好。”她平静地说。 “你不后悔?” “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愿意做爱。”她话音里带着挖苦的语气,这刺痛了迪迪。 她可能对他讲的工人的故事生气了。显然她觉得那故事太荒唐。而且他开头还对她 撒了谎。要么她就是对他现在问的这种问题感到生气,觉得这个话题太荒唐,或是 品位低下。迪迪宁愿认为赫斯特生气是因为后一条原因,因而自己也不免生起气来。 “你经常跟陌生人做爱吗?”“嫉妒的迪迪”问道。 “你呢?” 迪迪叹了口气。“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请原谅。” “想干的事不干,是没有道理的,不是吗?”赫斯特说,“我是说,如果没有 人阻拦你的话。” 迪迪又叹了一口气,拉起女孩的手。人多复杂!“给我讲讲你自己,除了要动 手术之外别的事。” “没有什么好说的。人要是失明了,一切就都是内心世界的活动了。” “你从小就看不见吗?” 赫斯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犹犹豫豫地继续回答前一个问题。“怎么才能 向你描述我的生活呢?家里人伺候着我,他们不得不这么做。我想得很多,我听音 乐。我喜欢花,我喜——” “你有时会哭吗?” “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知道。可你没有回答我,记得吗?……请回答吧。也许我想知道这一点是 因为我自己经常哭,而且我并不对此感到羞耻。” “回答是肯定的。经常哭。” “为什么?” “也许和你哭的原因不同。” “你怎么知道?不管怎么说,有多少哭的原因?” “好吧,我不认为我哭是因为我不快活。如果你是这么猜想的。也许我哭是因 为我烦。” “我打赌那不是真的,”迪迪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实情是隐私么?我是不 是打听过头了?” “不是,我愿意告诉你。可是我所能够想得出的原因就是,我哭是因为有眼泪。” 迪迪不喜欢这个回答。他想让她不快活,像他一样。“你很孤独吗?” “不完全是。不过我没有足够的东西来抚摸。” “东西?你是说人吧?” “是的,也包括人。” “你爱什么人吗?”“占有狂迪迪”问道。 “我想没有。至少没有你说的那种爱。如果你是个盲人,你会觉得人们总是在 变。同一个人却总不相同。每次他与我说话,在我近旁走动或是抚摸我,他都是一 个新人。” “你爱你的伯母吗?” “啊,不。不是爱。但是我喜欢她做的事。她不住嘴地说话是挺可怕的,不过 我喜欢她抚摸我。喜欢她给我读书听。她是公共图书馆儿童部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