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迪迪松了口气,胆子大了起来,开始问他实际上想知道的问题。“你爱我吗?” 迪迪,这个失恋老手。 “刚才是的。在那边。”赫斯特顿了一下。“现在不知道了。现在你好像不如 刚才那么真实。” 被刺痛了。不过,迪迪也不曾有别的期望。“至少你是诚实的。” “尽量吧。你不是吗?” “是的,我是诚实的!但这并没有什么用,不是吗?刚才在那里,我告诉你在 隧道里发生的事。我对你说了实话。而你却不相信我。” “我怎么能相信你?我不能不相信我听到的声音。我没听见你说你要到外面去。 而且我没听见你离开包厢。 这丫头顽石一块。迪迪不想吵架。他想跟她融为一体,想同她一样对事情清清 楚楚。想同她一样也是个瞎子。然而他还是需要讲话。他感到如果不能诉诸她的轻 信的话,他应当可以诉诸她的同情心。她一定被他所吸引,同情他,否则她不会同 他做爱的,(现在)也不会同意同他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把这事从头到尾给你讲一遍,”他说,“即使你认为我 是在编造。” “我并没那么说。讲吧。”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上,更紧了。“你太瘦了。你不 爱吃饭吗?” 面对她真诚的同情心,迪迪竭力控制住不让眼眶湿润。想想那个工人吧!他从 头道来。沿隧道走过去,奇怪的障碍物和那个孤独的工人。人高马大,很粗野,像 是一个武装了的天使。接着是毫无必要的野蛮搏斗,失去平衡的尸体倒在铁轨上。 把尸体搬到火车前面…… “你是在做白日梦,”女孩肯定地说,“这就是那人显得出奇高大的原因。” “在隧道里做白日梦?” “为什么不能?” “可是我知道这事真的发生了!我在场。” “那就问问其他人吧。” “我不想问,”迪迪说,“你是我的见证人。” 女孩沉默了。迪迪很想扯掉她的眼镜,拍打她的面颊。仿佛那样就能让她的眼 睛看得见东西。 “你总是叹气,”女孩说道,“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那是因为我生气了。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样发泄这股气。” “生我的气了吗?”女孩问。 “是的,非常生气。” “为什么?” “你太固执。”迪迪说。 “你是说,因为我看不见。” “不,我指的不是那个。”迪迪坐在那里,眼皮半合着,不敢去看那女孩。感 觉同她一起被关进了牢房。历险结束了。时问显得漫长。也许这趟旅行永无止境, 火车呼啸着穿行在无尽的暮色之中。 火车似乎获得了人的体力和道德力量。它在审判迪迪。从女孩那里得不到赦免。 由它去吧。 迪迪感到万分无奈,只能返回包厢,瞪着窗外充满寓意的大自然。从窗外景色 的深处,从透视的视觉感受本身,为所发生的事寻找类同的深邃含义。 又回到包厢。赫斯特的伯母完全醒了。她发现侄女在火车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 竞一直同坐在对面的招人喜欢的年轻男人在一起,显然颇感诧异。 相互介绍在所难免。内伯恩太太。我的侄女。赫斯特·内伯恩小姐。当然到这 会儿你们两位年轻人早就不用介绍了。 迪迪忘了赫斯特仍然不知道他姓什名谁,就对她伯母自我介绍道。“多尔顿· 哈伦。” “嗯,这真是太好了……哈伦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如果我这么问不唐突的话。” 迪迪绝望地向赫斯特瞟了一眼。赫斯特正向后仰靠到座位里。“我在一家生产 显微镜的公司工作。” “是家大公司吧?”伯母问道。 “多有趣。”牧师从他的经书上抬起头来说。“可以看到大自然那么细微的奥 妙之处,这是怎么样的一种享受啊。” “噢,”迪迪匆匆地说道,“我不是看显微镜的。”想把牧师这段话的话外之 音淹没掉。在女孩面前说他靠眼睛活着,太不得体。 “显微镜是在北方的厂里制造,再从那里运出来。我在纽约分部工作。我设计 用于邮购的小册子,也设计广告在科学与贸易类杂志上登载。” 显微镜部件名称及其使用的初级课程: 将显微镜面对窗户放置在稳定的支撑物上。 你要观察的这一端的镜片叫做目镜,另一端镜片叫做物镜。 滑动部分下面的支座叫做镜台。 底座下面是光圈,控制着反射镜透过镜台中心圆孔射进来的光线量。 反射镜用于聚拢光线,以照亮镜台上的透明物体。 观察固体对象时,如苍蝇脑袋,光线必须来自上方,来自镜台的前部,因为来 自反射镜的光线不能穿透固体。 “这工作你干很久了吧?”伯母问。 “是的。”迪迪说。 伯母不说话了。也许她眼下想不出什么话题来。迪迪看了看女孩,一脸探询的 神情。光学显微镜是一种古老而高贵的工具,多少世纪以来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没有眼睛的话,显微镜就毫无用处。眼睛这种工具要高贵得多,当然也古老得 多。女孩天生就是个瞎子吗?她伯母没有主动讲这一基本情况。他问赫斯特是不是 一直都是这样,她也没有回答他。迪迪想知道。然而(现在)也没什么可问了。 角膜失明通常从出生就开始了。但也不一定。赫斯特也许是在童年时代失明的, 譬如她的眼睛得了结膜炎,受到严重损伤。她很有可能曾像常人一样什么都能看得 见,肉体、鲜花和天空。甚至在八年级的科学课上还看过显微镜。 “什么样的显微镜?”邮票贩子问一句。他也感兴趣了? 迪迪的公司生产好几种标准的显微镜。也有一些不常见的品种。 机械制造显微镜。 冶金显微镜。 比较显微镜。 投影显微镜。 眼底镜。 视网膜镜。 耳镜。 最后这三种是医疗器械,供眼科耳科专家们使用。 伯母振作了起来。“也许华伦医院用的就是你们公司生产的显微镜。你们公司 制造的东西也许恰好是医生所需要的东西,那样显微镜也就能用来给我的赫斯特治 病了。” “我希望如此。”迪迪说。对于这种毫无顾忌的谈话他感觉更加不舒服。女孩 因为眼瞎就成了一件东西。人们谈论起她来好像她不在车厢里似的。 “我要是能用仪器看东西的话,”女孩突然说道,“我就会用望远镜。我想看 星星。特别要看死亡的星星发出的光。那星星一百万年前就死了,但却继续发光, 就好像它不知道自己死了一样。” “亲爱的,你的病态劲儿又来了!”伯母偎依进赫斯特的肩膀。 赫斯特毫无反应。“我的小女孩应该一直勇敢下去。” “对大的东西比对小的东西感兴趣,这不是病态。”女孩尖刻地说。 迪迪再次感到两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沟通,像一股浪潮在他俩之间涌动。 他想,也许对死人比对活人感兴趣不是一种病态心理。 至少对他来说,他别无选择。那工人正像一颗赫斯特期望看到的死星。虽然已 经死去,却仍然从遥远的地方放射出光芒,让人感觉这颗星仍然活着,像初生的星 星一样生机盎然。迪迪只好不断告诫自己:那个工人只是在过去存在过。不要被现 象所迷惑。 不管那工人向迪迪的脑海投射了多么强烈的光,他真的死了。迪迪杀死了黑色 的太阳,现在那太阳正在灼烤着他的脑海。如果那女孩想看的话,肯定看得见那轮 黑色的太阳。即使她是瞎子。也许正因为那样。她是在考验他吗?不管他的感官如 何使他迷惘,他必须抓住死星与活星之间的差异不放。 还需要抓住大与小、远与近的差异不放。每一时刻火车都把他带到更远的地方。 而且夜幕正在降临,一切光都变得虚假了。 一种假象:为抵御黑暗的恐惧而编造的一个勇敢的谎言,一个计谋。同所有能 看得见的人一样,迪迪需要具备识别的能力。而那女孩被迫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 不必承担区别差异这样一种危险的任务。也许她与大多数人不同,她的非凡之处在 于:即使她眼睛没有失明,或者她(现在)恢复了视力,她也不会被搞糊涂的。她 能看见的所有的光都会是真实的。迪迪不再生气。她对他说的是她所认为的真相。 而且尽管有些事实她搞错了,尽管可能没有人能让她认识到她错了,可是她却明白 一个伟大的真理。并且是“不完善的迪迪”想要明了的真理;想同他自己所了解的 实情同时拥有的真理。谁也不应当冒险独自走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