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共同的目的地到了,头晕脑涨的迪迪抱着自己的小手提箱,还有赫斯特和她伯 母的手提箱及大包小包下了火车。几个旅客在排队等候红帽子行李员来提行李,迪 迪挤到这些人的前面,几乎是用强迫的手段,让这位行李员先来运送自己拿的行李。 随后陪同两位女士穿过这座老式火车站。候车大厅天花板很高,装饰优雅。 墙上是大理石贴面。新罗马式廊柱。一座第一次世界大战纪念雕像:一个受伤 的虚弱小士兵踉跄着,正要倒在共和国坚强的臂膀里;一个表情严肃的高大妇女用 坚定的目光掠过即将死去的年轻人的头向远方凝视着。火车站是公共场所,向所有 人开放。虽说形形色色旅客熙熙攘攘,川流不息,让迪迪感到难以接受,那高高的 天花板却很让他满意。空间越大越好。但是近几年来每次北上到厂里去,迪迪总不 免发现这个火车站的表面和座椅变得日益老化。每次来,地板上、墙上、柱子上、 铜像上、问讯处、挂钟上、售票窗口、卖报亭里、木椅上都挂满无法去除的污垢, 到处都更脏更乱,垃圾满地。当然,这不仅仅是车站工作人员玩忽职守所致。而是 政策或者原则的问题。要不了多久,拆楼的人就会用大铁锤将这座宽敞的建筑物击 倒,以便在这里建个小得多的车站。即使车站不久要拆,也有许多理由保持它的状 态良好,让它干干净净的。比方说,维护其尊严就是一个理由。尤其是种种迹象表 明,破坏之神比预先的约定要来得迟些。 红帽子行李员用小推车推着他们的行李,迪迪和伯母走在赫斯特的两边,在人 群中穿行,跟在行李员身后走了大约二十英尺。 大厅门口有两排新罗马式廊柱,再往前走就上人行道了。迪迪停了下来,付给 行李员小费,随后他站在马路边上观察,心中盘算着,如果站在这里不动的话,在 几分钟内能否叫到两辆出租车。可是出租车好像不多,而他也担心女孩会从他的生 活中消失。他站在人行道上,离马路边还有段距离,不厌其烦地——至少迪迪是这 样认为的——让伯母抱住自己的一只胳膊,那拥抱带有保护性,并无必要,但却十 分执着。迪迪寻找着来自女孩的暗示,没找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的是何种暗示。 他也对这座城市令人压抑的样子感到震惊。臃肿、灰暗、缺乏规划。还有可怕 的噪音。狂躁嘈杂的噪音,很难分清哪种声音是什么发出的。一点也不像火车的声 音那样重复、逼人、富有权威性。女孩弄不明白噪音是什么发出的,她会在意噪音 吗? 久久的等候。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迪迪和两位女士一同上了车,陪她们去华 伦医院。而在这之前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正是他想做的。“可是这不是你要走的路, 哈伦先生。我们不想给您添麻烦。”没关系,没关系。街灯全亮了起来,不过楼房 看上去倒像是二维画面。医院也不例外。“先别放旗,司机。我一会儿就回来。好 吧,内伯恩太太,赫斯特,请告诉我……”得知女孩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伯母在 三个街区开外的旅馆已经预订好了房间,迪迪把她们的手提箱一直提到医院里的登 记处。羞答答地道晚安。然后乘车回到城里,来到拉什兰旅馆,非本地经理人员和 推销员们到总公司来的时候总是住在这里,费用是由公司负责的。幸运的是,他登 记的时候,没有一个从纽约来开会的人呆在大堂里。 迪迪被领进房间的时候差不多十点三十了。打开行李,冲了个澡,给服务台打 电话问问有没有第一版当地的晨报。晨报大约凌晨两点才能到。他叫服务员到那个 时候给他打电话。(现在)十一点:迪迪打开电视,找到他想看的节目。桌子后面 一位冷漠的秃顶男人报道前线公告——敌人损失惨重,数字具体;我方伤亡轻微, 接下来是政客的陈词滥调;再接下来是某人枪杀了他的岳母,监狱暴乱,好莱坞著 名演员即将离婚;居高临下地叙述一位重量级冠军在墨西哥城是怎么样在两个回合 之内便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选手击倒在地;天气报告:晴,较冷,东北风。不过 没有那天下午铁路上的死亡事故。也许这种事情不重要,也许它不够奇特因而不能 上《新闻》专栏。迪迪关掉电视机,并准备也把自己关掉。虽然时间尚早,但是过 于激动,还不能把自己交给城市街道上开放的空间。在街道上什么怪事都可能遇上。 然而在这房间昏暗的墙壁上和混杂的气味里,几乎同样可怕的威胁正在悄悄逼近。 他将不得不进一步缩进自己的内心世界,远离所有连贯的理性空间。也许他可以睡 一觉。屋里有两张床,迪迪挑了张靠窗的。但他没开窗,也没开空调。 可是他睡不着,想闭上一会儿眼睛都难以做到。一幅广角图片投射到他的眼皮 内侧。是那个工人横卧在铁轨上的图片。(现在)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不断被一 些晃动的画面所覆盖,这些画面拍摄的时候手抖动得厉害,就是迪迪刚才在《新闻 》里看到的那些画面:死了的士兵,躺在担架上,个头很大,从头到脚盖着粗劣的 毯子或是漆油布,正被抬上从天而降的直升机。直升机在外国的稻田里等候着,头 顶的叶片飞快地旋转着,马达隆隆,机身颤抖。 死亡是可怕的,当人还不想死就被剥夺了生命是很可怕的。而迪迪正是对他人 做了这样的事情。仓皇之中,他扮演了房东的角色,租期还没到就取消了人家赎回 生命的权利。他反反复复重新想像着与那个工人的遭遇,只是现在的想像里没有画 面。不过,也许迪迪所做的一切情有可原,甚至是合法的。那工人无故对他进行挑 衅,其威胁性无法预见;而且手持凶器。尽管如此,迪迪还是不能让自己相信他采 取的行动完全是为了自卫。如果在真正的审判中迪迪是自己的法官的话,他永远也 不会接受那样的辩解。那工人很粗俗无礼。是的。然而粗俗无礼不能被看成是能导 致比粗俗无礼更严重行为的先兆。而且那工人不是对自己的行为耸耸肩膀,仿佛是 在证明他并无恶意,然后把背转向迪迪了吗?无疑后面跟着一些可疑的举动,但是 也许那工人是要把斧头扔到其他一堆工具上,把工具收拾好,准备离开呢。上哪儿? 上火车?除非他太无政府主义了,太喜欢独往独来,因此不适合当火车上的工作人 员。 那需要遵守组织纪律。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要去的地方就可能是单个工人值班 的所在,就像一个哨兵,随时准备处理紧急情况或者故障——也许是隧道岔道上的 一个洞室……这时迪迪还是想让那位工人充满疑团。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好人儿 迪迪”永远不能令自己满意地确定那工人到底想干什么。他在隧道里的时候也说不 清。要么是迪迪机警地观察到对方正准备趁他不备向他袭击,也许这只是他的主观 臆测,于是先动手了。他的对手不是放松了警惕、充满杀机的凶汉,便是一个毫无 防备的普通人。但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一次懦夫的袭击,因为尽管那工人凶相毕露, 但却从没机会下手。 迪迪让桌上的小夜灯一直亮着。他不想要黑暗。今天在黑暗里度过的时光够他 一生受用了。不要黑暗!他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敏感,好打跑那些血淋淋的死鬼, 好赶走那些乐于在黑暗中繁衍的生物。哪怕这意味着要驱除所有的生物。哪怕这意 味着要一个人独处。迪迪孤独一人。这几乎可以忍受了。过去的三年里,自从琼走 后,他大多是孤独一人。但是“孤独一人”这个词好像不那么有面子,让人怜悯, 是弱者。一如既往,当他能自由选择的时候,他试图把孤独转换成某种崇高的东西 :“独处”。“独处”是坚强的。然而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独处与在一个狭小的空 间里独处是有巨大差别的。迪迪被逼到角落里了。被圈到一个毫无生气的狭小空间 里,墙上是蜡笔画,家具是枫木的;墙上有幅边框精美的画:“啊,美丽的国土, 迷人的国土。”同样孤独,没有能同外部世界连结起来的线条。他在狭窄的床上翻 来覆去,出汗了。每一次漫无目的地翻转光着的身子,床单就更松,皱褶就更多。 想给弟弟打电话。可保罗巡回演出去了。迪迪把保罗的信留在自己的公寓里了,信 上有音乐会时间表。他可以从保罗的纽约经纪人那里查出这位音乐大师今晚在什么 地方,也许他这会儿不在家。而且无论保罗到那片美丽迷人的国土的哪个地方,都 会有音乐迷音乐家追星族们云集到后台,随时探听可能出现的桃色或职业轶事,或 者参加音乐会后的聚会或舞会。很有可能午夜过后很久才能回到旅馆。再说,就算 接通保罗,他能说些什么呢?这种电话只能是对男子汉应负责任的一种逃避,是孩 子般向亲近的人乞求同情,而那亲近的人却从没有真正地同情或是亲近过他。迪迪 想,如果要打电话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将一切和盘托出?迪迪想给警察打电话。 然而,不必着慌。如果迪迪自己还有点怀疑杀害那个铁路工人只是一场噩梦, 或者像赫斯特。内伯恩所说的,只是一次白日梦,那么他至少可以等到看完报纸再 采取行动。出洋相没有什么好处。过去的这几个月里他干的傻事够多了。如果他这 么晚了给警方打电话,警察就会开着警车冲过来逮捕他,把他关进寒冷的牢房里, 叫他在那里度过这一夜。那地方空间比这里更小。而且如果明天早晨证明迪迪自首 的凶案却只是一场梦幻,要走出监狱可就不容易了。毫无疑问,警察一定会坚持给 迪迪做精神病检查。他就会被从监狱里带出来,送进当地的贝尔弗莱姆精神病院, 他就会错过明天上午十点的开幕式,也许明天一天的会议也都不能参加。 他的缺席会引起人们注意,人们会探问究竟。等公司发现他被拘留,而且是因 为那样的原因,他就会被解雇。不用说,在沃特金公司,没人知道迪迪上个月请一 个星期假的真正原因。他对杜瓦说自己感染一种一般病毒,需要住院治疗。 迪迪决定不再惊惶了。他决定不给警察打电话了,耐心地等待报纸的判决。然 而他还是睡不着。不过他(现在)也不想睡了。 两点钟,电话响了。电话铃声烤灼着他的神经。“报纸到了吗?好!万分感谢。” 迪迪让把报纸马上给他送上来。他迅速从床上下来,穿上裤子,打开门,往大厅里 瞄了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穿一身红西装,拿着那份宝贵的报纸,慢吞吞地从铺着 地毯的走廊走来。 “这边!这边!”迪迪沙哑地喊道。他给了那男孩25美分,抓过报纸,退回屋 里,销上门。这厚厚的一沓报纸仍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坐到哪里阅读将决定自己 命运的报纸呢?迪迪盘腿坐到靠门边毛绒绒的床罩上,拿定主意开始看报。头版上 没什么。第二版上也没有。第三版上也没有。他不允许自己处于不耐烦的情绪之中, 把看完的那几页令人失望的报纸散落到地上;每一页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都整齐 地摆放在前一张的下面。 国际灾难! 百货商店广告! 国内竞选! 最新式样家用电器! 当地股市,市政厅关于新文化中心的辩论,环卫部门丑闻! 降价出售床单,毛巾! 关于空气污染的社论和种族灭绝的专栏文章! 社会版! 电影广告和巡回演出戏剧的广告! 妇女版! 电视和广播节目单! 体育! 幽默! 房地产! 翻到讣告栏,迪迪的心跳起来了。可是这里也是什么也没有。 股市平均指数,报纸看完了。没有。没有!迪迪双手颤抖着折起报纸。真想把 报纸扔进废纸篓,但是……也许他应当再看一遍,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大脑是个邪 恶的王国。你不敢看的东西,它都能做出安排,真相即使就在眼前,你都看不见。 甚至用放大镜和显微镜也看不见。 然而迪迪明白,他最好还是过会儿再去看这些报纸。不想太打击自己的情绪。 (现在)最好找一个新目标。他又给大厅打电话。“这里是414 房间。”慢着!千 万不能让夜班职员注意到他是这样歇斯底里,不能让他们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急不 可耐的情绪。 慢慢来!“请告诉我,《信使报》下一期什么时候来?”问得很有技巧。 “先生,只有一期了。通常在七点左右送到旅馆来。我想,再早些你到街上也 买不到。卡车从印刷厂直接开过来。” 迪迪对职员只谈事实,毫无怀疑的声音感激不尽,带有痛楚的感激。“你真是 帮大忙了。谢谢。晚安。哦,请在六点五十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