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迪迪设法用自己的注意力充满这个不作任何回应的房间。除了等待无事可做。 除非……他打开了电视。一个频道是深夜节目。另一个频道是结束全天节目的简短 布道。一个戴眼镜的牧师坐在扶手椅里,直瞪瞪地从电视里望出来,看着“罪人迪 迪”。他是坐在摄影棚里,还是坐在真的教区教堂的图书馆里?牧师真诚地为这片 自由的国土祈福,为到海外作战的孩子们祈福,作战的目的是为了将这种自由延伸 到整个世界。这时画面慢慢淡出。牧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拍岸的海浪,背景的 风琴音乐声渐渐变强。然而尽管牧师的身体已经消失,但他的声音却在继续,那声 音依然信心十足,充满乐观。“为强者祝福,他们英明地使用了自己的力量。”这 是在为总统祝福,还是在为美国祝福?“为弱者祝福,他们从更加幸运的弟兄们那 里接受了帮助和关怀。”海水继续拍打着岸边,看不见的牧师说道:“什么是人生? 你们也许会问。人生就是一次旅行,每个人都要进行的……”一次旅行!“如果在 这一天的旅行里,你与邻居发生了龃龉,那么就请记住你的邻居是你的弟兄。”龃 龉!最后语气一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愿平静与你们同在。”之后是一 串提供赞助的大公司名称,一个家族公司包括严厉的父亲、富有同情心的儿子和无 法预测的原则。大自然本身是装饰不出如此恢宏的公司签名的。海水淡去,继而出 现的是一个轮廓鲜明的十字架——这个图像持续了约有一分钟,教堂的钟声也响个 不停。 迪迪不能把眼睛从电视机上挪开。他为什么要看?是什么让这位资深的无神论 者着了迷?童年的时候,虽然不能持之以恒,他曾悄悄地试行过禁欲主义。迪迪12 岁的时候,私下里皈依了天主教。到了15岁,他对那种天花乱坠的骗人宗教的热情 已经完全耗尽。(现在)宗教狂热又复发了吗?也许是这一天的忧虑弄得他心力交 瘁,得靠宗教来安慰,或者以空洞的宗教作为精神支撑?这不可能吧。 突然,迪迪明白了。他把电视里的牧师同“私掠船”火车上的那位大腹便便的 牧师联系到一起了,他也是迪迪第一次离开车厢的见证人。从隧道里回到车厢后, 迪迪为什么没向牧师坦陈自己的经历,而是同那个女孩喋喋不休呢?牧师习惯于接 受凶杀者的忏悔,并保证替他们严守秘密。而且牧师还会指导罪人如何改过自新, 牧师会对罪人说,去吧,不要再犯罪了。倒不是说迪迪有多么相信牧师赦免的作用。 但比起从与那女孩私通中寻求模棱两可、非正式的解脱,至少要更优雅些,更确定 些。他是怎样的一个傻瓜呀。爬回到女人的怀抱,去寻求那熟悉、温柔的纵容。 多愁善感的傻瓜,一点儿没有坚强的意志,连点儿起码的自尊也没有。牧师的 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他的脸满是肉,毫无表情,这使迪迪失去了向他坦白的勇气。 这是为什么?正因为牧师具备这些特点,才让人感到诚笃可信,他那不偏不倚的公 正使罪人对他的判决心悦诚服。 这一阵子令人烦恼的想法变得淡漠了,迪迪这才吃惊地发现,电视节目早已结 束了。过多久了?十字架已被一个圆盘所取代,那圆盘的一部分遮在阴影里,上面 有频道号和联营频道号;教堂的钟声被令人不舒服的蜂鸣声所取代。图像和声音都 毫无变化。迪迪将频道调到晚间节目。虽然不知头儿尾儿,但却是段熟悉的故事: 与世无争的牧场主被野蛮的铁路开发商赶出了牧场。是善与恶之争?也正确也 不正确。修铁路意味着进步,历史最终判定这些野蛮的铁路开发商们做得对。这会 儿,那些受铁路开发商雇用的枪手们为了吓唬牧场主正在开枪,把酒馆打了个稀巴 烂。镜头一转,与此同时,两个枪手正在点燃“钉子户”的房子。一个孩子骑着小 马沿街飞奔而来,他飞身下马,进酒馆大声地报告了这个消息。“爸爸,他们烧了 牧场!”打作一团的人闻声散开来,坏蛋叉着腰哈哈大笑,牧场主们和忠实的雇工 们从酒馆涌出,就像水冲出下水道一样。他们跳上马…… 迪迪把电视关上了。不要再提那倒霉的铁路了,好不好。(现在)好像所有的 东西都在设法提醒迪迪做了错事。如果隧道里的一切也能这样提醒他。如果铁轨上 那个黝黑的工人马上回答了迪迪的问题,用什么语气都行。但是他不曾回答。而火 车上的那位牧师也几乎没跟迪迪说过话。 牧师这个人有些不对劲,不仅仅是他那虚胖的身体、奇特的声音、死人般的脸, 还有点儿什么东西令迪迪讨厌。是什么呢?迪迪冥思苦想,想起来了。是集邮。他 (现在)意识到集邮令他很厌烦,可是为什么集邮使他厌烦他却不甚清楚。穿粗花 呢西装的男人有这种爱好似乎就无可非议。但不管怎么说,那人是个邮票贩子。 那些凭空被认为是有价值的彩色矩形小纸片是他的生意,用其做交易是他谋生 的手段。而这些纸片一经彬彬有礼的牧师所拥有,就意味着古怪,轻浮和自我放纵。 牧师应该做的是牧师的职责,他的全部精力应当用于抚平创伤、安慰、批评和宽恕。 电视关掉了,死了。迪迪心想,(现在)那部马匹跑来跑去的西部片差不多该 以令人宽慰的结局结束了,好人总归会获胜。没道理再去打开电视。其他频道也都 没有节目了。好吧,迪迪做了他所能做的事。做完了一个聪明脑袋所能想到的一切, 只差没跳楼自杀了。那样的话,他就连片刻缓解痛苦的机会都没有了,那可能只是 一个可以挽回的错误,或者仅是一种错觉。(现在)只有耐心等待了。只能等着看 一下早上版的《信使报》。如果报上没提那件事的话,迪迪就必须承认,自己原以 为肯定无误、从不含糊的记忆出了严重的问题。而且上午晚些时候,迪迪还可以到 火车站去询问一下。他会去的。如果那样也查不到那工人之死,他还可以…… 不过用不着想得那么远。这条消息肯定会登在报纸上。肯定的。在这一点上, 迪迪宁愿发现自己是个神经正常的罪犯,而不是一个精神失常的无辜者。 迪迪脱下衣服,疲惫地重新爬进皱巴巴的被窝,把毯子踢开,把被单拉至下巴。 床头柜上的台灯没有关。他依然是辗转反侧,大汗淋漓,唉声叹气。另一处光 源开始吸引他,结果使他很难受。 在他的窗外,硫磺色的霓虹灯招牌一闪一闪。迪迪的心跳不知不觉地与它同步 锁定了,迪迪的心中涌出一种荒诞不经的想法——他知道这是荒诞不经的想法—— 就是说,招牌灯一旦在黎明时分熄灭,他的心脏也会停止跳动。 这个怪想法使他想起那天下午他体内的性欲节奏,也是和火车车轮不费吹灰之 力向前奔驰的节奏相吻合的。区别只在于火车的节奏不仅像钟表一样精确无误,它 还能增强迪迪的性欲,助迪迪一把力,给他以鼓励。令迪迪感到迷惑不解的是,这 同一列火车很可能用它那笨重粗蛮的结构劈开了那工人的尸体,帮迪迪完成了偷袭。 这同一列火车开动和冲出隧道进入露天空间的时候,它的重量和飞驰的速度使 迪迪真切而又痛楚地感觉到它在刮那工人的皮肉,蹂躏他的五脏六腑,碾碎他的骨 头。 然而当他和赫斯特在厕所里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这列火车似乎失去了重力,达 到了一种淫荡的速度,似乎在飞翔,而不是附在地面的铁轨上疾驰。他的身体,他 和那女孩的身体也飞起来了。是火车造就的奇迹。 (现在)迪迪不想让自己的心跳让那个毫无感觉的一闪一闪的黄色招牌来加以 保证。就算是臆病吧,随你怎么说。“愚蠢的迪迪”可不想冒险。他把揉成一团的 潮湿被单扔到一边,从床上起来,重新穿好衣服,下楼。也许可以找点吃的。他已 经处在梦游状态了,但他回忆起上一次,几个月前他住拉什兰旅馆的时候,曾发现 离这里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家整夜开放的咖啡厅,叫迈阿密咖啡厅,是卡车司机 和大学生们光顾的地方。然而一旦到了那里,坐到一个隔间的座位上时,“饥饿的 迪迪”发现菜单上提供的饭菜都令人作呕。哪怕是想像一份真的鸡蛋色拉三明治, 或者一只真的汉堡包,或者真的熏肉加鸡蛋,他就会恶心。可是他口渴,喝点儿东 西总没问题吧。迪迪要了一大壶咖啡。既然他显然睡不着,干脆就再清醒一点,也 好挨过明天一天而不倒下。喝了两杯热腾腾的淡咖啡之后,迪迪平静了一些,不那 么焦躁不安了。而且奇怪得很,他开始真的感到累了。累得想睡觉。并不只是咖啡 使他感觉好了一些。他开始想那女孩,他在脑海里将女孩翻来覆去,带着抑制不住 的温情。如果他集中注意力,使劲去想,他还能闻到她身体的麝香气味,在他的嘴 里能够感觉到她略带咸味的肉体,他的手指能够感觉到她性器官的气息。此时此刻 她肯定暖暖和和地睡着了。仰卧着,身上穿着医院里便宜的棉质病号服,在医院扯 得很紧的床单上,安然地睡在粗糙无皱褶的被单下面。她牛奶般浑浊的眼睛被她薄 薄的眼皮遮住了,她的嘴微微张开,几缕金色头发斜着散落在脸上。迪迪肯定这就 是她(现在)在几英里之外那座荒凉的流线形康复(或等死)城堡里的睡姿。他能 看到她床边上的桌子,桌子上她的墨镜折起放在一只皮眼镜盒里,也许还有一塑料 瓶水、一些纸杯和一盏便于护士工作的灯。护士们可能凌晨六点钟就要开始服侍病 人了。 迪迪痛苦地渴望拥抱那个女孩。他喝完咖啡,回到旅馆。向那位乐于助人的值 夜班服务生又问了一个问题。服务生正在看《社会学入门》。迪迪斜靠到服务台上 的时候,他抬起头来。这附近有没有全天开门的花店?“在这个时候?上帝,我想 不会有,先生。现在是凌晨四点钟。不过三个街区下去有一家。我想那家店可能开 门早些,因为那边街对面有一家大的殡仪厅。大约七点半能开门。” 迪迪微笑了一下,道一声晚安。他很欣赏这人的礼貌,这个长处与纽约形成反 差。迪迪不愿把这位值夜班的服务生的表现当做特例来看待,其实他本可以这样看, 因为这位服务生——其实还是个孩子——显然是在旅馆打零工的大学生。 到了电梯门口,他回头喊一声,“别忘了六点五十叫醒我。” “不会忘的,先生。不会的。” 到了迪迪住的那层楼,他从自助电梯里走出来。穿过静谧的大厅。进了他的房 间,反锁好门,一屁股坐到床上,(现在)这张他认为是自己的床乱极了。他能睡 着吗?似乎不可能。但房间太小,家具简陋,除了在床上,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舒 舒服服地度过后半夜。尽管睡不着,还是再次脱掉衣服,钻进(现在)已经熟悉了 的被单之间。还是翻来覆去。脸朝下伸展四肢趴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侧过身 子,蜷作一团,抓过枕头抱在胸前。大约黎明时分,他似乎睡着了。一入睡,他可 能就梦见儿时保姆送给他的一只布娃娃。 莱格笛·安迪,粉红色大脸蛋,头上顶着长长的胡萝卜色的头发。 细扣眼睛,又厚又平滑,像利马豆。 二角形鼻子平平的,嘴巴呈黑红色半月形。 脖子又粗又硬,没有肩膀。 粉红色棉身体——迪迪马上把那衣服扒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没有接缝,没有 性器官。 两只粉红色棉手从他粉红色底蓝红相间的衬衣里面伸出来。 红色条纹的双腿从松松垮垮的海军蓝裤子下面垂下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这只布娃娃的陪伴,迪迪就睡不着。起初,不让 带安迪他就不去幼儿园。迪迪吃饭的时候,安迪就坐靠在迪迪的腿上,迪迪还从盘 子里拿饭喂他。安迪陪他上厕所。 玛丽给迪迪洗澡的时候,安迪就被放在澡盆沿上。在迪迪的父母带两个男孩子 去郊游这种庄重的场合,安迪也跟着去。玛丽警告过他们,“大人想快活一下的时 候,不要像傻孩子那样,惹他们厌烦。”他俩表现得很乖。在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当 中迪迪最喜欢的是安迪;安迪比任何人都更亲近。比迪迪的父母还要亲。但是这很 容易理解,因为迪迪害怕他的父母。比保罗亲。比玛丽也亲。然而布娃娃最后还是 被糟蹋得几乎面目全非,实际上已经肢体不全了。一次,迪迪想给父亲买件生日礼 物,就从玛丽的钱夹里偷了五美元,为此迪迪遭到惩罚。于是迪迪扯下一把安迪的 羊毛头发。 接着是安迪的利马豆眼睛。迪迪放学回家后,发现生着麻疹的保罗正在床上玩 安迪。让安迪从他蜷起的膝盖上跌到他的胸脯上。 于是迪迪把安迪的眼睛挖掉了。事实上,迪迪被激怒的原因分为两类。一类是 对迪迪的侮辱,他把这种侮辱转嫁或者宣泄到他所熟悉的听话的布娃娃身上。另一 类是对安迪本身的污辱,这包括侵犯迪迪对布娃娃的独占权。这两种恼怒都会在迪 迪的施暴中得到无情的证实。每当迪迪被激怒,安迪不是身上多一块伤疤,就是衣 服被扯烂,再不就是被断肢。虽然玛丽,有时候是他母亲,生气地指责他那是在 “糟践”这只娃娃,但是迪迪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迪迪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 安迪每添一次新伤,就越发成为一件珍贵的历史图腾,一本记录迪迪无助的悲哀的 画册。安迪瞎了眼,秃了头,缺了胳膊少了腿。衣衫褴褛的他,身上多处掉皮,但 他却变得更加荣耀。正是在惨遭损毁的过程中,这只布娃娃才变成了迪迪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