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岁那年的万圣节,迪迪把布娃娃扔进篝火里了。然而,自那时起,成年人迪 迪如果能睡着的话,梦见的就是那只布娃娃。在梦里,他又找回了安迪。安迪的样 子比他记忆中在最后的日子里的安迪要好些。当然,那双利马豆眼睛还是不见了。 不过那没关系,因为(现在)安迪能说话了。安迪的嘴巴画得像一条线,但他几乎 嘴巴不动就能说话。说话开头是“原——”,要么是“原谅”,要么是“原来”。 不管迪迪听到的是哪个词,他当时都处在半梦半醒状态,感觉自己在看电影,似乎 是在电影院里,也许是在看电视,电视上的画面被缩小了,图像质量也粗糙些。这 是一部关于安迪的电影,一部纪录片,正因为安迪不复存在,此片成了无价之宝。 许久以前,迪迪把安迪扔进万圣节的火堆里了。那时他颇有自卑感,一心一意想讨 好其他男孩子,想与本街区一同玩垒球、但从没说过话的男孩们打成一片。那些男 孩子们都顽皮得很,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到,这位爱发脾气的游击手竟然在私下里玩 布娃娃。 他必须将自己塑造成“顽皮的迪迪”。为了让人相信他扔到篝火里的那件牺牲 品是从自己家里拿出来的,迪迪告诉男孩子们,这只布娃娃是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一 个堂妹最喜爱的玩偶。当然是想像出来的堂妹——迪迪没有堂兄弟也没有堂姐妹— —但却说得姓名齐全,长相明细,具有所有女孩儿唠唠叨叨、不可救药的特征。 看来男孩子们十分钦佩这位恶作剧能手的粗野。迪迪想像中的堂妹如果发现她 最喜爱的娃娃被烧了,一定会痛苦万分,想到此,男孩子们开心万分。他们想像着 安会说些什么话,而且编凑了一段安的眼泪流成河的传奇故事。泪如泉涌。堂妹安 躺到床上,深夜时分仍然难过得睡不着。眼泪会从她的头部涌出,淹湿她的棉布睡 袍,又流向床单,把床单全湿透了,你知道早晨大人们发现了会怎样猜想。她的眼 泪还在流,还在淌,奔涌着流下床;一摊眼泪蜿蜒流过她住的客房,流出门外,流 向走廊,然后,带着雷霆般的声音,冲下楼梯,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瀑布。一股眼 泪的激流会把前门冲开,冲下小路,流到街上,把德拉赫曼街流满了。泪水向前冲 着排水沟里的垃圾,把下水道给堵塞了。泪水流过德拉赫曼街,咆哮着冲过中心大 街,向右转进入第六大街,淹没了初中学校、教堂、图书馆、药店,又通过快车道 往前出了城,淹没农民秋天的庄稼,轰鸣着把堆在地里整齐的锥形干草垛推倒,把 干草全毁了。泪水像尼亚加拉大瀑布,冲垮了高高的贮粮仓,淹死了母牛,掀翻了 在乡间公路上奔驰的大灰狗公共汽车和成群的小汽车,冲跑了高速公路旁的塑料棚 汽车旅馆,冲倒电话线杆和发电厂,冲断铁路桥,火车一头栽进深谷。最后,泪水 形成的泥石流冲进了波浪汹涌的无边大海。 其他男孩子们想像的这种抑制不住的悲伤,让迪迪感到精神振奋。他把这看成 是激情的美,丝毫不带残酷的成分。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这场残酷想像的同谋。那浪 涛翻腾的泪水撕扯、吞噬着城镇、土地和居民,他如鸟儿一般,扶摇冲到浪涛的上 空。像在做梦似的,他上前一步,爬得离火越来越近。火开始灼烤他的脸颊,不过 他不在乎。远处其他的男孩子们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迪迪把那布娃娃扔进火焰中。 那火并没有因为新添了燃料而旺起来。 于是男孩子们跳着笑着,一起唱着“迪迪焚烧了安迪!迪迪焚烧了安迪!”迪 迪感到他那颗吓坏了的心变成一只铁皮保险柜。(现在) 明白了。他们一直都知道他私下里仍喜爱着儿时的布娃娃;保罗肯定出卖了他。 等等!停下!安迪烧黑了的尸体清晰可见,他的四肢怪异地伸展着,斜躺在一块正 在燃烧的木板上。可是太迟了。 布娃娃救不回来了。“宽恕我吧。”迪迪喃喃道,眼睛只是被烟熏得酸痛。尽 管他很希望能流些眼泪来缓解心中的痛楚。“忘了吧”。 跌跌撞撞地往家走的时候,他肯定在嘟囔着这句话,而不是大声责骂他的那些 伙伴儿。他们的冷酷无情和保罗的背叛对他刺激太大了,无法平抚。迪迪既想不出 如何复仇的手段,也想不出如何挽回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现在)迪迪在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在旅馆的房间里梦到的正是 这个安迪——无谓牺牲了的那熟悉的,比例缩小了的替身。如果他是在做梦的话。 当然,这段有关布娃娃和用他作祭品的回忆太准确了,根本就不像是梦。在半梦半 醒时分,正是这些放大了的、活灵活现的记忆活跃的时候。 能够证明他是在做梦的一个证据是他的回忆好像一部电影。 迪迪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间放映室里,一遍又一遍地观看自己儿时如何上 当受骗,全然无知地做出可怕的、毫无必要的事情。 看看犯下的大错,从中吸取教训,以利将来。 还有其他的证据:有时会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或人出现,而这些东西或人是不属 于他的记忆的。与此同时安迪一篝火事件重复过来重复过去。安迪与篝火的景象一 遍又一遍地出现,有时似乎出现在银幕上,有一定的距离感,似乎经过多处剪辑的 电影放了许许多多遍之后,渐渐出现一个新的人物;又仿佛另外一个胶卷浸在摄影 师暗房里的感光液中正一点点地显现出来,然后接到了原来的胶片上,十分蹩脚。 开始,银幕上只有迪迪和其他男孩子。符合当时的事实。后来,迪迪看到了另外一 个人影,有点模糊。是个陌生人,可是——迪迪猜想——那人才是这个场景的主宰 者。一个成年人,其实是个老年妇女,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面容瘦削,穿着粗麻 布的紧腰外衣和风帽。她尖尖的牙齿嚼着咖啡色的梨。可怕的老太婆。像万圣节的 女巫。迪迪在梦里尽量不去看她。迪迪发现这是可以做到的。她虽然总是在噼啪作 响的火堆附近,悬在迪迪视线的高度,却从未落到地面上。每当迪迪设法将她排除 到视线之外的时候,比如越过她去凝视发着声响的火焰或是盯着自己的脚面,图像 就模糊起来了。一切都在他脑海里游移不定,扭曲了。 透过火堆四周灼人的空气望去,比利、伊拉、克里斯和马克就是这个样子。 迪迪(现在)对一件事产生了怀疑,这件事可能并不存在。他这种怀疑会把一 切都颠倒过来。然而这种令人难堪的怀疑却挥之不去,而是以一种顿悟的面目顽强 地露出头儿来,这个顿悟就是,安迪根本不是他的布娃娃,从来就不是。他嫉妒小 堂妹的这个宝贝,他自以为是安迪的合法拥有者,因此,等待可怜的安的真正是一 段难过的时光。当她发现“阴谋家迪迪”杀害了她亲爱的、手无寸铁的安迪时,会 抽泣的。不是能够淹没世界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或者红海,但咸咸的泪水还是不少, 她的眼睛是盛不下的。她要是发现迪迪偷走了安迪,得知安迪已被焚化了,她会把 眼睛哭瞎的。 乱套了。怎么办?迪迪在自己的梦面前束手无策了——如果这还算是梦的话。 他已经对男孩子们说过谎话,但愿他说的是,肯定是——谎话。关于他是那布娃娃 的所有者的谎话。所以他(现在)无法要男孩们告诉自己他说的谎言是不是真的。 他能吗?女巫一直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飘着,随着灼热的空气跳动着。但他也不能请 求女巫告诉他究竟是他还是他的堂妹拥有安迪。那女巫很丑陋,而且他害怕她。只 有傻瓜才会指望这种令人讨厌的女人会乐善好施。女巫怎么会发善心帮他解开谜团, 让他了解事实真相,停止烦恼呢?关于安迪属于谁的问题,迪迪必须做出自己的判 断。 他有安迪的忠告,这帮了他的忙。安迪奇迹般地复活了,迪迪有说不出的高兴, (现在)安迪就依偎在迪迪的怀抱里,而且还会用手绘的嘴巴说话,几乎字字清晰。 宽恕我吧。忘了吧。在这些事件的全过程中迪迪没有意识到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安迪富有预见的忠告,虽然那些忠告模糊不清、交叉重叠、转折 突兀、似是而非。 也许迪迪并没有梦到那只娃娃。也许只是记得它而已。因为这事确实发生过: 迪迪在1l岁的时候把安迪扔进了万圣节的篝火里。这是一种无知的充英雄行为,迪 迪近来意识到,那是自己第一次自杀的企图。 六点五十,电话把他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给撬了出来。称其为大觉初醒恐怕 不妥。迪迪起床,迅速沐浴,刮脸,穿衣,听着电视。几分钟的米老鼠,接着来了 七点钟新闻,仍然没有昨天下午铁路工人死亡的消息。还是战争、意大利水灾、印 度饥荒、中学生吸毒团伙和当地消息等等。迪迪打算再给媒体一次机会。他走过大 厅,从服务台报纸架上拿起一份新版《信使报》。值夜班的那位彬彬有礼的大学生 已经下班了,换上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她戴着眼镜,身穿一件橘黄色的缆绳 图案开襟毛线衫,正在织着绿色的毛线活。迪迪手里拿着报纸,匆匆瞟了一眼空荡 荡的大厅,希望别看到公司里的人从哪个柱子后面冒出来,也不希望看到某个同事 深深地坐在盆花后面的沙发里打瞌睡。不过才七点五十,时间太早,人们还不会下 楼来。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推着地毯清扫机到处走动的搬运工,再就是服务台的 那位职员,大厅里再没有其他人。迪迪走到右边的墙根儿,在会客椅上重重地坐下 来,点燃一枝烟,椅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海洋景色的油画。 迪迪把报纸放到膝头,从第一版开始,贪婪地读了起来。迪迪巨细不漏的才能 多余了吗?怎么“最新新闻”好像跟他深夜里仔细读过的“城市版”一样,两个版 面一模一样吗?这是恶作剧还是故弄玄虚?一份地方小报却学着大城市报社的样摆 谱儿,以表明自己的新闻时效性强,信息量大,而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新闻可报道, 或者说,小报社并没有能力提供那么多的新闻报道。迪迪忿忿然。轻蔑地翻过一面 又一面。 等等!迪迪错了。在第16版,第二栏,印着下列标题: 快车撞死工人 铁路方面正在调查事故原因 下面是报道,有四个段落。真是令人惊奇,迪迪开始读这段新闻的时候竟然是 那么地平静: 昨天下午,一位在纽约波士顿标准铁路公司工作了13年的护路工人遇难。安杰 洛·英卡多纳,现年37岁,住在枫林大街1863号。他当时正在离此地430 英里的哈 德逊山隧道检修小故障。显然他是被每日一趟从纽约市开往布法罗市的全新现代化 快车“私掠船”撞倒身亡的。尸体是被当地“撒莫顿号”列车司机发现的。“撒莫 顿号”是穿过隧道的下一趟火车。 铁路官员称,“私掠船”于下午三点十分按时从中心大站离开纽约。旅程中没 有出现任何情况,九点十五到达这里,十点零五准时到达布法罗市。当问到“私掠 船”机车长奥尔巴尼人马丁·佩尔蒂时,他说他和他的班组人员在穿越哈德逊山隧 道时都没有看到英卡多纳先生,而且以“私掠船”那种车速,即使撞了人,也感觉 不出来。铁路官员强调,在铁路上干活的工人们均被告知列车时刻表。官员们解释 不出英卡多纳先生为什么没能躲开“私掠船”。哈德逊山隧道像其他所有隧道一样 装有电子警报系统。火车开过来时,汽笛长鸣,在铁路上作业的人有足够的时间离 开铁路,站到一个7 英尺高、5 英尺深、7 英尺宽的安全港里。这种安全港在隧道 两面有无数个。铁路安全规程规定工人在火车路过时必须站到安全港里。 一位要求不透露姓名的铁路官员说,英卡多纳先生之死不排除自杀的可能性。 当地警方对自杀的说法不以为然,但宣称他们无意马上了结此案。新成立的事 故调查小组由亚瑟·G·马洛里警长牵头。他们拟对此立案侦察,意在断定责任是 不是在铁路方面。“我不是说在铁路部门为铁路工人制定的安全规程中一定有漏洞, 但也许还是存在着一定的漏洞。”马洛里警长昨晚在他家里接受《信使报》采访时 说道。马洛里说他计划核查一下隧道里现有的照明情况,安全港系统和储藏区,以 及电子预警系统的效能。纽约波士顿标准公司的代表已经指出,他们的安全规程比 联邦法和本州法律的最低限度要严格得多。他们保证继续全力配合警方做好全程调 查。 这位不署名的作者似乎隐约感觉这个案子有成为大新闻的前景。案件调查也许 会引出一桩渎职罪诉讼案,把全国第二富的铁路公司送上法庭。作者似乎对这样的 前景想人非非,忘记了他的初始主题,那位不起眼的安杰洛。英卡多纳。但是在文 章末尾,这位热情有余的记者不得不屈就写点这样的文章中常有的讣告方面的内容, 就公共档案材料上的主要情况编年表似的总结死者的一生。也许编辑不得不删掉他 对铁路方面的长篇假设。英卡多纳的情况介绍读来感觉很突兀,就像他活得好好的 却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一样。最后一段,就是第四段没有多少内容,但是不管怎么说, 还是介绍了一些情况。 英卡多纳先生生于尤蒂卡,14岁时迁居本市。他毕业于威廉姆·麦克金利中学。 在高年级时,他是优秀的足球前卫。 毕业后参军,朝鲜战争期间在朝鲜服役。他是美国军团701 号邮政会会员、道 义维持兄弟会会员和美国劳工联盟和工业组织议会会员。他身后留下了妻子和一个 11岁的儿子托马斯·弗兰西斯。葬礼明日两点在舒勒大街303 号花园葬礼厅举行。 迪迪坐在那里,两手在抽动,手里的粗劣报纸不可控制地哗哗作响。 一切疑问都消除了:有人昨天死了。要多巧有多巧,死者的家就在这里,这座 迪迪不得不呆上一个星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