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现在)迪迪击败了赫斯特。尽管这种胜利十分悲哀。这种乱麻般的、令人感 到羞辱的不确定性结束了。报纸的报道尽管冗长枯燥但却给不确定性画了个句号。 知道自己的理智还是健全的,迪迪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轻松感。如果有谁的头脑有 问题的话,那就是赫斯特。他又对那个撰写《信使报》标题的记者恼怒起来了。难 道人们不会阅读归纳吗?那个标题不仅不准确。它和报道根本是矛盾的。对隧道事 件正在进行调查或建议调查的是警察,而不是铁路部门。 于是,过去的事(现在)全都弄明白了,但是眼下迪迪应当怎么办?今天上午, 到马洛里警长面前,去告诉这位富有良知的警察他手上的渎职案件实际上是一桩谋 杀案?好吧,用专业的观点来看,这也许算不上是一桩真正的谋杀案。迪迪想,如 果他马上坦白,对他的判决可能会减轻。难道他不是过分渲染了自己的罪行吗?从 法律的角度看,这不是一桩货真价实的凶杀案。他对英卡多纳干下的事在“外行迪 迪”看来更像一桩杀人案——案中的杀人者并不认识受害人,犯罪并不是事先谋划 好了的。不像谋杀案,谋杀案件中的杀手认识受害者,因而能够预先策划。 迪迪的律师能够让这个说法站住脚吗?如果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最糟他也只会 被起诉犯了杀人罪,或者是二级谋杀罪。 不过等等。迪迪走得太快了。已经开始同马洛里警长、火车站警士,以及地方 检察官讨价还价了。还太早了吧,他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要自首呢。 他不打算让自己经受另一种考验:让人讽刺挖苦。很可能警察不会相信他。 “精神病迪迪”,一群负罪感深重、盼望受到惩罚的精神病患者中的一个,每年都 有成百名这样的人昂首阔步走进警察局,大声地坦白他们犯了在报纸上读到的罪行。 也许他们想像自己犯过这样的罪行,但肯定他们没有犯过这些罪行。不行,他的坦 白必须有证据的支持。要有证人。与他同车旅行的乘客会证明他离开过车厢,时间 之久足以作案。其他人不会像赫斯特一样记忆出了不可思议的差错。上帝,他为什 么没有把他们的姓名和住址记下来!他们肯定是可以找到的。别忘了,用来击倒英 卡多纳的那根撬棍上肯定布满了他的指纹——除非哪个白痴工头儿已经把死者的工 具分发给了另一个工人,而这个工人(现在)正在挥舞着那件工具,他的汗水和脏 灰取代了迪迪的指纹。最后一点,尸体检验可能证明火车能碾碎英卡多纳的躯体, 却不该也碾碎他的头盖骨。没时间可以浪费了。很快,牧师和邮票贩子——这些人 就像糖做的一样——就会溶化、消失得无影无踪,英卡多纳的尸体很快就会被殡仪 馆的化妆师用骗人的技术重新整容,然后埋进土里,开始腐烂。 但是等等。不,不行。有些不对劲。报纸上说“私掠船”在旅程中没有出过什 么事,火车穿越隧道时根本没有停下来过。迪迪知道世界是建筑在一派胡言之上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撒这么个蹩脚的谎呢?太容易识破了。铁路部门一定是想拼命掩 盖自己也有出错的时候,否认会出现任何故障或发生不可预见的事故。那些想嫁祸 于人的狗官僚们甭想耍滑头。“私掠船”上的乘客人人都能证明火车停了大约四十 分钟。连赫斯特也记得。 那就快点吧。动起来。要么采取行动,要么一动也不动。“拖泥带水的迪迪” 没有从旅馆大厅那把椅子里站起身来。他不禁想,为什么我应该起来?为什么我一 心要去坦白没人怀疑是我犯的罪行,去接受我本可完全逃脱的惩罚?行动的理由片 刻间变成模糊不清的内心独白,声音小得无法听清。但是并非迪迪已经做出了决定, 因而不需要再深入思考了。情况并非如此。那么就思考吧。 再想想。也许迪迪所渴望得到的并不是审判或是惩罚,而是澄清事实,消除疑 惑。他是那么渴望澄清事实、消除疑惑,而希望又是那么地渺茫,因此他很容易将 自己真正的愿望错当成对审判和惩罚的渴望。 澄清事实也好,消除疑惑也好,(现在)这两者都已紧紧地攥在他的手心。就 像玻璃碎片,然而奇怪的是,这些玻璃碎片却没有割破自己的手。为什么还要抓住 这件事不放呢?想找死吗?“完蛋的迪迪”想道。不,他想活着。然而这个理由就 足以让他坐在沙发里无所事事吗? 还有,那个住进医院的漂亮女孩怎么样了?迪迪在本周一早上不是给自己安排 了两件事要办吗?一件是搞清楚自己是不是凶手;一件是给赫斯特送些鲜花去。他 已经办完一件事了。在去警察局自首之前,他得去办完另外一件事。迪迪从《信使 报》第16版撕下那篇报道,塞进钱夹里,然后离开旅馆,大步流星地上了街。 他大口吸着那微带湿润的空气,心情竞意外地轻松,只有逐渐形成的上下班交 通高峰令迪迪稍有不悦,这里是一种微型的交通高峰场面,好像一种反映曼哈顿交 通高峰的玩具。公共汽车里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和为生活奔波去商店买东西的 人。穿过大街。 来到花店。花店老板右腋下夹着一只小牛皮纸袋,正把店门的铁帘卷上去,打 开店铺门。迪迪是他的第一位顾客。花店深处黑暗潮湿,花香扑鼻,迪迪在里面走 了几圈。所有黑暗的地方都应该像这个地方才是。花店老板啜着纸杯里的咖啡,耐 心而大度地看着他。 真是个惬意的早晨。 不错,非常惬意。 为看不见东西的人挑选鲜花不啻是一种挑战。对于那些人鲜花好不好看没关系, 但必须在所有其他方面都能让人领略花的美丽,花的芬芳。他挑了香气怡人的紫丁 香、手感很舒服的褪色柳、六枝形状上外国风味十足的安祖花。“我得告诉你,这 些花贵得要命。是从夏威夷一路直接空运来的。”迪迪说他知道,不要紧的。 写张卡片系到花束上。“希望今天见到你,多尔顿。”做完这一切,迪迪开始 返回旅馆。(现在)他走得慢多了。离开生命,回到死亡。真的,他差不多已经说 服了自己——到警察那里自首没有任何好处。然而还有最后一点没有想通。因此自 己还没有被完全说服。他所有的推理都是无效的。迪迪还是打算去自首,被人羞辱, 投进班房。他要回到拉什兰旅馆,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警察打电话。凡事要一步一 步地来。不过迪迪还没穿过大厅,离电梯还有二十步之遥的时候,有人喊道,“嗨, 嗨,多尔顿!”是销售部的吉姆。 艾伦在喊他。迪迪知道吉姆是纽约分公司挑选来参加会议的。可他在这里呆多 久了?有没有可能,在迪迪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来到了大厅,看见迪迪像热锅上 的蚂蚁一样翻看报纸,找到他想找的东西,把它撕下来,藏进钱夹子里?“你什么 时候住进来的,多尔顿?” “昨天傍晚早些时候。”迪迪答道,心情不安地车转身来。吉姆就在他身后, 这让他大吃一惊。距离近得伸手就能和对方握手。 迪迪竭力稳住神,与吉姆握了握手。“我坐的是‘私掠船’火车。”他慢腾腾 地说道,心里拿不准承认这件事算不算是个谨慎的做法。 不容吉姆想到在早报上看到的消息,迪迪匆匆加上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吉姆?” “几分钟之前。我乘的是早班飞机。我是没耐心坐火车了。” 迪迪该如何作答? “我说,杜瓦来不来开会?我从那家伙嘴里是一句实话也掏不出来。整个一个 冷血动物。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和他一起工作。” 杜瓦要是来开会的话,将在星期三到,迪迪说。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 里说出来的。语气还那么随便。 吉姆哼了一声,无所用心向大厅扫了一眼,目光落到迪迪身上。“吃过早饭了 吗?” 迪迪说还没有。 “那就一起吃吧!我也没吃呢。十点钟我们要赶到工厂。九点四十五他们租了 旅馆的车送我们和另外两个人……你认识,贝尔·卡兹和个叫弗莱德什么的。” 迪迪坚定的目标动摇了,他自己感觉得到。他原本打算要去做的事,他务必去 做的事,不可能去做。“拖拉鬼迪迪”。可他该怎样对吉姆说呢?“请原谅,我必 须上楼去给警察打个电话。”“嗯?为什么?”“我昨天下午杀了个人,现在去自 首。”“什么!别瞎说!” 迪迪庄重地摇摇头。“别闹了,多尔顿,别拿我开心了。”迪迪回答:“在‘ 私掠船’火车上。不,是在那趟火车下面。”迎接他的可能只是一个尴尬的玩笑。 “抱歉我确实有耐心坐火车了。”迪迪是个小丑。 迪迪做事不能这样蠢,不能出这样的洋相。那就做点别的吧。 他向离开电梯的方向走了一步,犹豫起来。就在和蔼可亲的大果冻一样的吉姆。 艾伦身旁延伸着迪迪的生活轨道。他只须继续前行,不要回头看。这轨道可能会有 急转弯。但是转弯是自然的。 谁也不会知道。只有赫斯特知道迪迪的底细,而她还不相信。她(现在)为什 么要相信呢?今天早晨她在医院里让人从头到尾给她读当地的报纸的可能性几乎不 存在。如果没有哪个疯子跳出来讲疯话让相关报道显得有趣的话,报纸早晚会停止 报道这件事的。 马洛里警官的热情也许会减小,或者铁路部门会给他点儿好处,让他觉得值得 放弃对此案的调查。关于这事的报道一旦从《信使报》上消失,那个女孩就永远不 会有机会听说此事了。就不会有人把迪迪同一个名叫英卡多纳的铁路工人的偶然死 亡联系在一起了。 这是迪迪得到的指令吗?迪迪和吉姆·艾伦一起大步穿过大厅时,他就把这当 做生命的指令。向警察自首不能让英卡多纳复活。不过是种让迪迪自杀的方式而已, 这一次一定能成功。而他(现在)不想死了。迪迪对自己的态度变得温柔了。爱上 自己了,甚至连上个月被他那个悲惨的决定弄得苍白而瘦削的身子骨也爱。自我意 识不断增强,其热度逐渐使迪迪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体能活力。(现在)甚至城市里 有毒的空气迪迪也乐于呼吸了,他想像自己步履敏捷地走路,精神抖擞地跑步,浑 身是劲地游泳,甚至急于找事情做。艾克赞的毛黏成一团,该梳理了。他想继续给 琼寄钱,使她好完成法律学院的学业。他想让吉姆·艾伦对自己有好感,他想和赫 斯特靠近些。 “我饿了。”迪迪说,一脸微笑。“昨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吃。” 和吉姆在一起迪迪算是找到了好胃口。两个男人各自吃了一大份早餐。他俩谈 论着会议的情况,猜想这次会议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公司积攒起来的家当可能要付之东流。公司对此毫无准备,长期以来公司习惯 了没有真正竞争对手的状况。显微记录仪制造厂,在备忘录和报表上用的是大家熟 知的“21号显微镜”。这种产品是公司声望和资金的基石,占了公司利润的50%。 该仪器高约8 英寸,一个精度极高的高倍放大镜加上高质量的照相机功能。 一种除他们外无人可生产的产品。 而(现在)一切都在改变。 四年前,市场上出现了一种瑞典造的显微照相机,无论在哪方面都能和显微记 录仪媲美。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两者的制造原理几乎一模一样嘛。瑞典产品占去了 “21号显微镜” 在欧洲市场销售量的一半,但因为其价格比“2l号显微镜”高,瑞典人没有打 进美国市场。 今年大事不妙了。在贝尔格莱德有一家据说是由法国人投资的公司生产了一种 精密度高的仪器,其制造原理与“21号显微镜”完全不同,但同样小巧,同样灵敏, 同样高效,而且,即使算上关税也便宜得多。南斯拉夫人在纽约有一个办事处,因 此他们的显微照相设备已被好几家本公司的老客户所采用。例如费城的一家大医院、 芝加哥生物学院、东北部名列前茅的几家医学院。 (现在)事情更糟糕了。日本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