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这种说法在纽约总部流传好几个月了。有些人说这事儿根本没影儿。迪迪猜想 这也许是公司上层散布的谣言,意在鞭策基层管理人员努力工作,或者是准备给这 些人减工资或是裁员什么的。 “难说,”吉姆说,“我倒不是觉得他们太诚实,不至于耍这样的鬼把戏。我 怀疑他们会不会有这么聪明。不过,我相信日本鬼儿能造出这玩意儿来。” 迪迪不敢肯定。一旦对一件事有了疑问,就很难把这种疑问束之高阁,而断然 下结论说某种危险是真的或是假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往最坏处想难道不是上 策吗? “在这一点上我赞同你的观点,多尔顿。”吉姆说。“事情往往如此,当你以 为遇上最糟糕的交通阻塞的时候,而更糟糕的交通阻塞却还在后头。让灾难来得猛 烈些吧。”他愉快地得出结论。“在这场竞争中我们仍然会领先哩。” 迪迪说他以为沃特金斯公司的形势不至于那么糟糕。 “糟糕!公司就要倒闭了,他们却还蒙在鼓里呐。”吉姆高声说道。“你知道 公司哪儿出毛病了吗?是他妈的经营理念。他们那种虚伪的尊严让我恶心。知道不? 所有那些搞科学和公众服务的玩意儿。他们全是些肥头大耳的懒鸵鸟。软性销售, 树立形象,这些都行。可是生意就是生意。公司就要付之东流了哇。” 公司有那么糟糕吗?迪迪倒是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想到吉姆会如此心怀不满。 问题在于能不能采取挽救措施。“说实话,”吉姆继续说,“我认为沃特金斯 或者瑞杰根本不知道公司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问题。 他们一见到销售额掉下去了,总是认为你我这种人会有办法,比如高声叫卖之 类,就能使销售额回升。“ 迪迪谈到开展新型广告战的想法。这些想法打印得好好的,标上A 、B 、C 、 D,绘制在黄色法定尺寸的纸上,装订整齐地放在迪迪的手提箱里。 “多尔顿,别逗了!你真的以为那样就能力挽狂澜了吗?” 不是。 对这次会议能否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吉姆奚落了一番。接下来,他又对公司老 掉牙的经营方式大发牢骚,抱怨公司高层位置上坐着一帮公司奠基人无能的亲戚和 毫无天才的后辈。 “我说不清,伙计。”吉姆说。“我想我真的陷进去了,成了公司,你知道, 所谓的优秀一员。就在此刻玻利维亚群山脚下有个可怜的傻瓜正在挖金子,那金子 要用来做成一块手表,瑞杰要在我为公司服务三十周年的时候把那块金表送给我。 嗯,我才不稀罕呢。 生命是短暂的。如果公司在十八个月内形势还没有好转,不是往好里发展的话, 我打算到劳务市场上去。这事不要传出去,你我知道就行了。我有硕士学位,工作 不会难找。最好不难!我有老婆和三个孩子呢。“ “你很走运。”迪迪说。“但愿我有老婆和三个孩子。” “不错,我是很运气。这我知道。但是有时候,我也真希望我不是现在这个样 子!我真有这样的想法!看看你的情况吧,多尔顿。就算公司不倒闭,你也能挺过 裁员关。也许我夸大其辞了,情形并非那么糟糕。但是如果公司打算叫我们勒紧裤 带,你是不会感到太窘迫的。要是公司不马上提拔你,你也等得起。除非你有机会 跳槽去做别的更好的工作。” 迪迪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吉姆龇牙一笑,“你最终可能会娶一个瑞杰的女儿或是这一 家其他的直系亲属。那样你就可以正襟危坐,用不着流臭汗了。” “我希望能再结一次婚,”迪迪忧郁地说,“不过艾薇·瑞杰不是我心中的对 象。” “心里有目标了?” “也许吧。” “不想谈谈她吗,嗯?好吧,我不想打听你的隐私。” 迪迪(现在)确实感到幸运,就连吉姆没有恶意的无聊话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使 他心情变糟。 “不管怎么说,多尔顿,你知道我发牢骚不是因为公司待我刻薄。看到公司经 营混乱让我怒不可遏。” “噢,实际上他们一直是在搞垄断的。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放弃垄断了。” 吉姆没有答话。 “让我们教他们怎么搞竞争,吉姆。”迪迪笑道。“来自曼哈顿年轻的天才生 意人,身穿化纤宇航服打人死气沉沉的北部城市,拧着那些老家伙的鼻子把他们拽 下来,爬上他们刚刚坐过的摇椅。接管了各自选中的行业,拨乱反正,自上而下地 进行重组,提出一套新的——” “你在拿我开心吧,老板?”吉姆说道,并不介意。 “是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也在拿自个儿开心。” “嘿!”吉姆喊了一声,挥着手。“在这边,伙计们!”卡兹和那个不知道叫 什么名字的人,还有纽约分部另外两位代表刚刚走进餐厅。他们来到餐桌前,同迪 迪和吉姆一道喝咖啡。迪迪说声对不起我要离开一会儿。他匆匆上楼取来手提箱。 九点四十五,四个男人都站在了旅馆门前。一辆黑色轿车正在等候他们,开车的是 一个上了年纪的东方人,穿一身深蓝色制服。司机旁边的车门上有一个涂着蓝色和 金色的圆顶状徽章。除了这点色彩,整个车都是黑色。像辆送葬车,迪迪心想。不 过他不介意。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吉姆问道,一手搭在司机的肩膀上。 “张。”那人说道。吉姆朝其他人眨了眨眼睛,将身体后靠到座位里。 迪迪坐的是折叠椅。有点儿不舒服。脊背又酸又痛,得花挺长时间找个比较合 适的坐姿。往一边扭过身去,脸朝着轿车的后门,他的大长腿又弯不过来。这种座 位差不多是事后想起来才加装到车上的,与其他的座位不同。他感到自己的待遇有 别于其他人。另外三人在他的左侧坐了一排。他们在说着一串串让人嚼不烂的话, 迪迪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必赘加更多的废话;而他的话一准像太妃糖一样黏黏乎乎, 或者硬邦邦的,就像嚼过了头的泡泡糖。艾伦、卡兹和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 并排深陷在灰色天鹅绒座位里。外表上感觉不出吉姆与其他两人有什么不同,也不 比他们更像人类。迪迪不喜欢另外两人,也说不上喜欢吉姆。什么好感也没有了。 多尔顿。哈伦先生坐在折叠椅上,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人际关系的苛刻标准,尽管生 活并没有向他承诺过什么。他知道一个人同三个人闲聊不会全说生意、文件和会议 方面的事情,那个话题虽然艰涩但至少还有必要或者合情合理。一个人同三个人谈 话人太多了,不可能谈什么有实际意义的问题。一对三是个中位,对谁也不必负责 任。这个数字排除了相互有启发的谈话,而后者只有在同一个人谈话、一对一的时 候才会有可能。 准时准点。我们从西北部离开了这座城市。几分钟的工夫,汽车就掠过了乱七 八糟的城区。街上电车轨道如累累伤痕,交通臃肿;街景被拥挤不堪的楼房弄得变 了形,被建筑工地毁了容。 星期一绽开成十月末一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早上。(现在)我们行进在寂静 的住宅区昂贵的平坦柏油路上,路边的景色中没有任何不规则的建筑,也没有不合 理的空白。街道两旁是宽阔的斜坡草坪和相距很远的房子,房子都有六十到八十年 的历史了。 所有的房子都保养得很好,差不多都是同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建筑风格。可惜 的是,房子原本的平衡被后来补盖的车库给破坏了,每座车库停放着两辆汽车。 “这就是当地四百首富的城堡了。”卡兹讥笑道。 “不知道此地的中国城在哪里。”吉姆说道,像是在舞台上说的悄悄话。 迪迪心情矛盾,几乎无精打采了,他不在乎吉姆惹人不快的粗鲁。而且还发现 自己(现在)更容易容忍卡兹了,而过去他曾下过决心在纽约办事处和他井水不犯 河水的。卡兹的讥笑使自己露了馅,让人对他增进了理解。卡兹坐在舒坦的第三个 位置上为什么却在一个劲地动来动去?他之所以不舒服会不会是受到了这些随处可 见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奢华房舍的刺激?卡兹极有可能是在布朗克斯区贫民窟的 公寓里长大的。那种地方没处玩耍,只好到围着高高的防风栅栏的xx号公共娱乐场 所的水泥地上玩。或者在他们脏兮兮的街区人行道上玩,他随时得提防着球不能打 破人家的窗户,担心住户的主妇们从楼上高声尖叫着咒骂他们,她们中间也有他自 己的母亲。别跟嫉妒者太过不去了。你现在有,或者说过去有让人羡慕的东西,知 足吧。迪迪应当大度些。他小时候很幸运,一切都有保障。玩耍有足够的空地,绿 色的空地。迪迪是在像(现在)路过的那种爬满常青藤的大房子里长大的。他故乡 的街道也是这样的林阴路。城市也是这样小。这一切都是战前的事了。而现在,这 种历史悠久的街区,在其生活富裕自满自足的表面下面,掩盖着没有安全感的焦虑, 这是因为这些街区都知道了自己的最终命运: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没有门面的 公寓楼、救济房和人们用来聊度岁月的排排简易房。 不过眼前的这些房屋也许不会被推倒。今天在迪迪看来,小城市资产阶级家庭 的堡垒其实是牢不可破的。宽阔的、行人稀少的柏油路将面对面的房屋隔开,小汽 车开在上面犹如滑翔一般。 一座座房子(现在)无比安静,挣钱的父亲们和上学的孩子们都不在家。只剩 下家庭主妇照料房子做家务。差五分钟到十点了。再过两个小时,孩子们就要冲的 冲,跑的跑,溜达的溜达往家赶。诸如玛丽之类的家庭主妇就会摆好饭桌,准备开 午饭。有些父亲或许也会回家来。 “我打开窗户好吗?”迪迪问了一句。天气不坏,很暖和。迪迪开始觉得这趟 旅行也不错,可以透过车窗好好看看那些温馨的房屋和秋日里树木铅红色和棕色的 树叶。 他不会否定这些房屋。怎么会呢?那样的话,就是否定他自己。迪迪也不认为 住在里面的人有什么可讥笑的。商人和他的老婆。律师和他的老婆。医生——他的 父亲就是医生——和他的老婆,像他母亲一样。当地中学校长——像约翰叔叔一样 ——和校长的老婆——像爱丽丝婶婶一样。甚至在想像中,迪迪都不曾蔑视那些娇 惯的、吃得肥头大耳的孩子们。他们骑着车轮又细又坚固的亮铮铮的英国自行车, 有多嘴多舌但忠心耿耿的爱尔兰保姆照看着他们,每周成群结队地去上钢琴课。迪 迪为什么要蔑视自己呢? 我们在一个铁路岔路口停下片刻,接着猛地颠簸了一下,汽车驶入不太繁华的 街区。房子都是两三层楼高,门前院子窄窄的。 一家家小杂货店,零零落落的二手车存放地,破烂不堪的库房包围了这座城市 的边缘。街上的路面坑坑洼洼,路边能停车的地方全被占满了。迪迪瞥见一线蓝色 和金色,很快就消失了。这里望不出多远。街上除了挤满小汽车,就是慢腾腾的大 卡车,有的卡车为了装卸货物停在路边泊车的旁边,几乎堵住了我们的去路。黑色 的豪华轿车(现在)缓缓行驶,但值得迪迪观看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低矮的长条形的工厂就在眼前。吉姆讥讽地一笑。“我们到了! 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汽车进了大门,无须停车向门卫打招呼,反正是没有 停车。门卫逼真地站在他的小亭子里,一副假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