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们进去得太快,迪迪没有看清他的脸。不过还是看到他穿着一身与我们的司 机身上不同的制服。脸上有皱纹,不太利索。迪迪上次出差来,开车到拉什兰旅馆 接他的那位公司司机不是穿着和门卫一样的棕褐色制服吗?而今天的司机穿的却是 海军蓝制服。 迪迪得承认在这一点上他也许记错了。但他非常肯定上次的那位司机不是东方 人。 沿着厂区景色美丽的长长的汽车道,我们来到了工厂的正门。 车停了下来,不能再往里开了。“谢谢,张。”吉姆说道,还想抓住那人的名 字开玩笑,也许他只是在和那人套近乎。迪迪没有开玩笑。 开灵车的东方人并不多,是不是?不过这个人车开得也很好。他是一个小心谨 慎而又机灵的司机。你根本就无法想像他能轧着人,或者被牵扯到事故当中去,即 使那事故丝毫不是他的错。 下了车。面前是一座楼房,三十年来一直是一种不和谐的样子。 这里曾经有一座用砖砌起的建筑,醒目的暗红颜色,有四层,高高的窗户又细 又长,深深嵌在厚实的窗框里。屋顶斜坡状,灰色。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又加盖了两座长长的厢房或叫附楼。附楼的基本建筑材 料是强化水泥,它的外表上涂了一层薄薄的涂料,在这层涂料上镌刻了一些新月形 的装饰图案。 涂料原本是白色的,(现在)变成了发黄的脏白色,类似被泥浆和尿弄得发黄 的冰雪的颜色。附楼三层,每一层上都有一串玻璃窗。房顶是平的。 迪迪眨了眨眼。原先的主楼被两个巨大而丑陋的括号套住了。大楼给毁了。但 也许并没有全毁。一切就看观察者怎么看了。多数情况下,要想看到美,就要采取 适当的方法。事情难道不一直是这样的吗?缩小瞳孔,只看局部。更容易区分美与 丑、生与死。 迪迪可以眯起眼睛,只去看大楼的中间部分。这一部分是相当漂亮的维多利亚 式的工厂建筑,公司办公部门、实验室和展室(现在)都在这一部分。车间已经转 移到了附楼。自五十年代以来就被用做库房和货运大楼的是最丑陋的建筑,但它位 于工厂后面,幸好迪迪现在看不到。 吉姆正在同从停在我们后面的轿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打招呼。 迪迪站在一边等着吉姆,他眼睛朝上望着。不完全是在看万里无云的蔚蓝色天 空。 在砖石结构的老楼顶上那个蓝色和金色的圆顶是工厂奠基人的得意之笔。从波 士顿请来的建筑师已经绘好了图纸,阿莫斯·沃特金斯(1834一1909)却坚持要他 重来,把一座小教堂设计到方案里。中午和傍晚,从位置最低的门房到头头脑脑们, 工厂全体人员都要召集在一起祈祷。 他的儿子赫伯特(1931年去世)在本世纪交替的时候拆除了教堂,把里面祈祷 用的木椅和布道台拆掉,只留下了画有工业革命伟大胜利寓言画的彩色玻璃。阿莫 斯的儿子搬了进来。1928年,有人告诉赫伯特那巨大的穹顶房子还可以用得更巧妙 些。于是财务处迁出,公司技术研究开发部的主要实验室入住。而穹顶依旧,雄冠 一间已不复存在的小教堂,永远暗示着根本就不存在的十字架。 现今的沃特金斯传人(1914一)是赫伯特的儿子,他只知道实验室。他爷爷的 教堂成了祖上稀奇古怪的荒唐事。根本不是真的。在方形的大机器和技术员们长长 的工作台之间的狭小过道间还能看出原先的地面,已经磨得相当平滑了;地板原先 用来固定木椅的窟窿早就给填满了。彩色玻璃从里面贴上了胶带,挂上了厚重的茶 色窗帘,以便使用可以依赖的、千篇一律的人造光源。 迪迪和三位纽约同事并排着穿过老楼铺着地毯的大厅,路上和几个他认识的洛 杉矶分部的人挥挥手,朝当地的职员点点头。 四人向接待人员报到,得到一个微笑之后,朝电梯走去。电梯左侧是两扇高大 宽阔的木头门,当年工厂全体人员从那里进入教堂。 (现在)出入管理要严格多了。那里是“研究开发部”。迪迪打算找时间像往 常一样进去看看。 我们站在电梯门口,迪迪认为电梯是垂直钻透楼中心的钻孔。 这个钻孔也许直通穹顶。(现在)人可以上到穹顶吗?这些年来迪迪从没询问 过。现在是时候了。他有了个小小的想法,一个托词。 迪迪要建议在每周三十一点钟为公众提供的参观工厂的项目中,再加上参观穹 顶这一项。再合适不过了。原因是穹顶已经成为公共关系资源。沃特金斯第三代掌 门人注意到穹顶(现在)是个没了身体的脑袋,置于亵渎宗教的繁忙大楼的顶上, 像聋子的耳朵。怎么看怎么别扭。这样的头栽在这样的身体上真是大错特错。赫伯 特的儿子本想砍掉这只脑袋,后来又决定缓期执行。让这个没用的穹顶发挥新的作 用,那种绝对与宗教无关的作用。穹顶四十年来第一次重新涂金,被用做公司的象 征物。打那以后,一个上了色彩的穹顶形象印制在所有沃特金斯公司出产的显微镜 上,刻在公司所有的办公用品上,涂在公司所有的车辆上,绘在零售品的包装盒上 和运往外地的包装箱上。在广告中也占有显赫的地位。瞧! 开电梯的女值班员衬衣口袋上就绣着穹顶。那位东方人司机的制服上也绣了吗? 迪迪没注意。 电梯门关上了。上行。会议室在三楼。 也许这样来利用穹顶是对先人的一种侮辱呢?让死去的安息吧,让被取代的东 西安息吧。把穹顶改作公司的徽章是四十年代中期的事。那时战时政府的订货合同 给公司带来了三倍的利润。 后来暴发的利润中分出一部分修建了(现在)位于老楼两翼的附楼。附楼太大 了,不成比例,块头臃肿、相貌丑陋,结果使得穹顶显得比过去小了许多,逊色了 许多。(现在)它成了带有从前辉煌痕迹的缩小了的穹顶,一件大玩具。 尽管穹顶的颜色经常粉刷,总是光彩熠熠。老远就能望得见。 然而在迪迪眼里,印在信笺抬头上刻在显微镜上占据整幅广告画面的那个小图 标是一回事,这个巨大的穹顶原件,连同它古怪的历史则是另外一回事。迪迪一直 是个奉行精神信仰独立的鉴赏家,虽说他是有点怪里怪气的。在为公司服务的十年 中,对于穹顶他逐渐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观点。 迪迪欣赏阿莫斯。沃特金斯给建筑师的初始图纸上增加的这一笔中所表现出来 的那种幻想。同样的幻想勾勒出显微记录仪的草图。 竟然会想到把两种截然不同的装置拼成一件体积不笨重、高能、易操作的工具。 阿莫斯1900年左右想到这个主意时可真够大胆的。当时的照相机又大又笨,依然属 于新发明:它高高地放在三角架上,危如累卵。而十六世纪就出现的显微镜一直就 是小巧玲珑:放下就能用,马蹄形底座稳固性很好,可置于桌上,甚至也可摆在窗 台上。沃特金斯坚持认为把这老贵族和暴发户、大家伙和小东西组合在一起有其可 行性。 于是便筹划了这一古怪的联姻。 金碧辉煌的穹顶透着诙谐,极不和谐地高踞在简朴的灰砖大楼上。它是老阿莫 斯能量的体现。他不是那种典型的老牌新教徒,专门强迫人们信奉上帝。在迪迪的 想像中,沃特金斯是个真正虔诚的信徒。他的虔诚不仅体现在他是教堂的中坚力量, 从不逃宗教什一税,慷慨大度地给中国军团捐赠物资,要求他的所有雇员好好工作, 好好祈祷。甚至也不是那种老生常谈的空洞虔诚:告诉贪婪的人,发财是一种令神 愉悦的义务,一定要感谢上帝,而且就在他们劳作的场所感谢。这是一种更广泛意 义上的虔诚。老阿莫斯一定对他自己也很虔诚,一定感到自己很幸运、很走运、很 有福气。这才是大楼上那个圆顶所体现的意义。他固执而又毫无羞耻感地生产机器, 牟取暴利,乐此不疲。他对自己的存在方式颇感惬意:他不仅是个精明的北方商人、 狂热的卫理公会派教徒和共和党人,还是个功成名就的怪人。一个向来我行我素的 人。 坚不可摧的圆顶所纪念的那种自信正是迪迪一直迷恋的力量。迪迪觉得自爱不 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对那些能爱自己的人羡慕不已。那是些对自己的生活持肯定态 度的人。迪迪对自己就不那么虔诚,但他敬重清白康乐生活所留下的遗物和遗迹。 敬重对于一个不是居住在生命之中而直接是生命本身的人的认识。虔诚者阿莫斯· 沃特金斯有了他的信徒仆人。在这个中介的意义上,迪迪便成了“虔诚的迪迪”。 电梯里挤着六个人,(现在)正在经过二楼。芝加哥分部的人和哈伦、艾伦、 卡兹还有那个叫不上名的一块进了电梯。我们大声说着话,但是迪迪沉默不语。被 圈进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别无选择,迪迪心中感到踏实,但也有些意识麻木。他集 中精力保持身体笔直,不要碰到别人,也不要让别人碰到自己。 迪迪但愿电梯能够一直往上开,停到圆顶上。他要第一个走出电梯,粗鲁地把 其他人关在电梯里。然后让电梯下到三楼,而迪迪不在里面。还有一种可能:电梯 可能卡在楼层之间。电灯熄灭了,没有任何解释。同行人当中必有惊恐万状者,但 迪迪会保持冷静。他会主动要求爬出去找人解围,吉姆于是把他托举起来,他拚命 推开电梯上方的紧急出口。抓住缆绳,两手交替将自己拔上去。 这太脏了,电梯的吊缆上满是厚厚的油污。不过只要有必要,“洁净的迪迪” 还是愿意干的。他爬到了顶。把竖井里呆着动不了的黑色电梯小方盒连同那几个急 得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的乘客远远甩在下面……无论哪种情形都可以,只要他能独自 一人到圆顶上去就行。 一旦只身一人在圆顶上探察,谁知道迪迪能发现些什么?也许圆顶裹在厚厚的 木料和木板里,会是个很凉爽的去处?或者,它薄薄的外壳吸足了阳光,在里面会 像患上幽闭症似的感到闷热、潮湿? 也许迪迪会发现那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他能碰上一个维修圆顶内部的工 人,在换掉朽木和断裂的木板,钉上用来加固的新木料。也许迪迪起初没有看到那 个工人。迪迪便以为整个圆顶都是他自己的。后来他注意到有一个小出口,块头大 的人恐怕挤不过去;他往圆顶外面望去,看到那个工人十分危险地站在一个晃里晃 荡的脚手架上,他的脚下放着漆桶和刷子。他正在给圆顶外部涂刷蓝粉和金粉。迪 迪只是想看看他在于什么,怎样干。他不会去打扰他,不会问问题,也不会猛烈做 什么动作,免得吓着那工人,使他失去平衡摔下去。那可摔得重,相当于六层楼那 么高。必死无疑。工人的尸体趴在下面的玻璃上。腿折了,骨头断了,浑身是血。 迪迪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配着他。工作时间不应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况 且他正同四位其他与会代表挤在一个小空间里,而电梯(现在)停在了三楼。迪迪 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血流满面的铁路工人的事。不要在这儿想。 该出电梯了。“到了。” 然而如果迪迪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他已经发誓不要英卡多纳在自己的脑海里 复活,如果他此刻正在复活怎么办?迪迪知道一种解救的办法。可以考虑另外的事 情,或者不如说是想另外的人。当那个幽灵出现在他回顾的视野中的时候,她就会 走上前来抚摸他的面颊,吻他的眼睛。赶走那个工人,治愈迪迪的心病。 她从不令迪迪失望,每次总会前来。但总是在事后到。工人先到。迪迪被阴影 赶着走,又反过来赶走阴影。 在三楼走出电梯,与大家见面,寒暄。迪迪在心里思忖着是什么治愈了他的心 病。是谁治愈了他的心病。迪迪早就在想着她了。 迪迪和同事们刚爬进黑色轿车的时候,他便本能地想到,去工厂,我们可能要 路过华伦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