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迪迪急不可耐。他往车窗外望去,坚持要把车窗玻璃放下来。他差不多要就这 个问题进行询问。那位姓张的司机开车离开拉什兰旅馆刚刚几分钟,迪迪就明白了 我们不会路过华伦医院。迪迪自小方向感就极强。夏天里他和弟弟到俄亥俄州爱德 华。多尔顿爷爷家小住。他们在树林里夜间行走的时候,保罗总会迷路,而迪迪的 空间方向感都能把他们安全带回家。爸爸也承认迪迪有这方面天赋。还在上小学之 前,有时爸爸下午出诊也让他跟着去。父亲发动起别克汽车,一边往外倒车,一边 背着病人的地址,然后就叫孩子告诉他路怎么走。迪迪对地点记忆准确,不管那地 方是不是只去过一次。 这种天赋使“导航员迪迪”很快便意识到工厂与那家医院大致在同一方向上。 但是要去工厂我们就得从城中心出来上一条稍有不同的路。 迪迪按捺下急切的心情。即使我们的黑色轿车经过那家医院,迪迪也可以不去 看飞驰而过的医院大楼,可以放弃瞥见医院的满足,就让目光盯在墙上吧。一时间, 迪迪坐在车里,眼睛里露出了求婚者害羞的眼神。这位求婚者在夜色笼罩下的情人 房前逡巡好几个小时了。 不管怎么说。迪迪打算今天给赫斯特打电话,告诉她在晚上的探视时间里他要 来看望她。 在工厂开会的第一天。 大家准时到会。我们坐在一个宽敞的镶嵌着木头装饰的会议室里,天花板很高。 高大的窗户上挂着栗色帷幔。墙上挂着历届公司总裁的画像。十九个人围坐在一个 大椭圆形的会议桌前,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只烟灰缸、一叠文件和两枝削好的铅笔。 一位速记员坐在远处的墙边,做着记录。 迪迪控制着自己,很急于证明自己在生命的表面能够游刃有余,而不会滑进黑 洞里去。瑞杰热情洋溢地致欢迎辞。沃特金斯发表华而不实的欢迎辞,赞扬公司制 定政策的民主性,不失微妙地暗示在座的管理层人员都参加分红的方案。上了咖啡 和三明治,大家开始工作。备忘录、图表在桌面上传来传去,黑板上写满了数字。 有人在窃窃耳语,交换意见。大家分成派别,划清阵线。我们很快活。但是大家都 知道一种开始争吵的信号,这种信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们嘴里喷出恶言恶语, 像油叽叽的冷咖啡。 如果不会出现什么恶果的话,迪迪就喜欢辩论几句。会议室里布置得整整齐齐, 屋子设计得宽敞大方,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会出现什么恶果呢? 比如想想看如果与会人员只分成两派对我们大家都要容易得多。只分两派。 一派坚持认为只要采取下列措施,新的竞争者就能够被打败:一、加强广告宣 传力度;二、彻底重组流通和销售程序;解雇工作效率不高的人员。销售商必须加 倍努力工作才可以保持其特权;推销员的地盘必须重新加以调整以适合人口迁移和 当地的购买力,比方说加利福尼亚州的销售力量就应翻倍。迪迪猜想老板们支持这 一派。 另一派是一帮年轻管理人员,他们接受了部分科技人员的意见,认为要想在与 南斯拉夫的低价同类产品——也许还有日本产品——的竞争中取胜,就必须对21号 显微仪的基本设计进行认真的反思。 日本人果真生产出了能与本公司的仪器竞争的产品吗?不见到实物,迪迪是不 会相信的。但是等一下,实物有了。日本人的品牌。摆在椭圆形桌子中央呢。带来 显微照相仪的是位开始谢顶的年轻科学家。他解释说我们看到的这架仪器也许只是 他们显微照相仪未定型的样品。现在仍在试用阶段,目前还没有正式出厂,即使在 日本也没有上市。但它已经很了不起了。很快就会销到美国。 迪迪感到奇怪,如果如吉姆所说,公司的官员都是无能之辈,那么他们怎么能 把这仪器搞到手呢。也许是通过正常的路子。也许不是。也许是哪个叛逆的雇员或 是心怀不满的小职员从日本长崎的工厂里偷偷带出来的。那是个像吉姆一样愤愤不 平的人,不过是黄皮肤乜斜眼黑头发。也许那人就是“张”,得到的奖赏就是美国 国籍、漂亮制服和轻松的工作,偶尔为公司开开车。张,他的真名大概叫个真本吧。 我们对日本仪器的优越性,隔着迪迪三张椅子的人说道,不能掉以轻心。 老板们不愿意听这样的话。“拉上窗帘,戈尔德堡,好不好?光线太刺眼了。” 瑞杰心烦地说。(现在)瑞杰开始发言。他说这个问题能够而且也应该由华盛顿解 决。政府不是有义务利用关税来保护国内的企业吗?我们可能在价格上竞争不过外 国生产商。他们有用之不竭的廉价劳动力,就是说那些南斯拉夫人和日本人! 至于改进产品,诸位都知道我们在这方面从来不惜投资。八十年来的探索研究 是本公司发展的动力。正是不惜投资、大力开展研究工作才使得今天的微型记录仪 在世界的同类产品中出类拔萃。 迪迪听够了吹牛和谎话,腻烦了对自己信念的考验。如果瑞杰把对公司地位的 现实挑战演变成雇员的信念危机,那他可就蠢到家了。没有人会相信不可信的事情 ——即使人人都想有点信念。 瑞杰恐怕根本就不想开这个会。他的想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意挺好。 谁会想去改变现状呢? 但是时代在变。老家伙一住嘴,年轻人马上又跳起来宣讲自己的观点。 谁的观点正确?大家说的都对。迪迪觉得双方都蛮有道理。 那么,该采纳哪一方的政策?两者都采纳。但这似乎不可能,对吧?最没有可 能的是在一个星期的会议期间,公司会开始实行两套相互排斥的开发计划。我们只 能选择其一。迪迪要选哪一个? 他自己的建议将在下午宣读,这是他在过去两个星期花大部分晚上时间准备的。 建议的主旨是展开一场新的广告攻势。相当得体。迪迪只谈自己负责的工作。但愿 别人也是如此。而且他知道等到进行大范围辩论的时候,人们会期待站在瑞杰和老 铁杆儿一边。这边非常容易形成多数——即使沃特金斯坐在椭圆桌子远远的另一端 吧嗒吧嗒地抽烟斗,一言未发。迪迪估计,其他十八人当中,有五人要站到研究和 开发部的考门斯基和戈尔德堡一边。剩下十人,要是迪迪也算上自己的话,支持瑞 杰的意见。 然而先不忙把自己算在内。今天他想干点出人意料的事情。 少数派带来了用印度墨水精心绘制的各种图表和比改进型显微记录仪大两倍的 模型,嘴里滔滔不绝讲着长长的难懂的词,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没决定好该 支持哪一派。但(现在)有点想支持科技人员这一派。让瑞杰大发雷霆好了。我顺 从够了。 休会吃午饭的时候,已是一点半了。今天我们在这里吃饭;身着制服的侍女们 把饭车推过来了。迪迪走出会议室,找到大厅的电话亭,给华伦医院打电话。得知 赫斯特房间里没有电话,他给楼层护士留了个口信。 回到会议室,开会用的东西已经从桌上收拾干净,桌上铺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塑 料桌布,十九个座位已经摆好。在此之前迪迪没注意到屋子里烟味难闻。坐下吃饭 之前,他找到开窗的长杆,把高大窗户的上半截拉了下来。也许他不仅是给烟熏的, 沉闷的空气也使他感到难耐。早饭吃了那么多,迪迪拿不准还能不能吃得下,更不 要说吃烤老的牛排加豆煮玉米了。不过迪迪确实吃了。吃得比他想像的多。 下午剩下的时间过得很慢,痛苦难捱。迪迪站起来就他的新广告攻势计划作了 发言,在结论中他对自己的权宜之计能否切实扭转公司在竞争中的不利局面表示怀 疑。如果不得不——在分流资金用于更多的广告和向科研投入更多的资金之间—— 做出选择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将所有的钱都投到研究开发上。”迪迪坐 了下来,吉姆隔着桌子向他半开玩笑地敬了个礼。 很有可能这个发言双方都不高兴听。但是对此,迪迪一点儿都不关心。迪迪让 自己高兴了吗?这才是重要的。工作是一剂常用止痛药,它还能镇痛,还能使自我 跳出自己的躯壳吗?还能把他变成只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工具吗?也许在过去的二十 四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像他喜欢的那么不透明了。不能了。迪迪有点 儿像玻璃了,宛若浸透了油的白纸。 接下来的讨论迪迪都不去听了。发言的声音变得模糊了,声音的锋刃似乎被包 上了东西,听上去像回音似的,声音似乎成了某种有形的东西,它所表达的意思很 容易被忽略。迪迪想忽略所有可以忽略的东西,连背痛都没察觉到。到四点的时候, 他伏在桌子上的时间太长了,背开始疼痛起来。宽大的椅子,几乎全是木头的,只 有座垫上象征性地有一丁点皮革。不管怎么说,迪迪今天下午观察力迟钝。迪迪在 自我之中。这对迪迪来说,并不意味着他在自己的躯壳之中。那么是在他的头脑里 了? 抛开说话声音的缺陷,声音的高度物质化。迪迪感觉这个世界的其他途径也不 通畅了。感觉能力出了毛病。但也有例外:他能感觉到高高的屋子里的温度变化和 香烟污染的浓度变化。 坐在左边的公司财务部长阿姆伯戈特烦躁不安,一枝接一枝地抽烟。这令迪迪 反感。 迪迪看见沃特金斯的侄子、出口部经理彼得·拉·赛勒躲开众人的目光,在巧 妙地打瞌睡。 迪迪注意到坐在他右边的生产部职员布坎南在狠命地啃着指尖的硬皮,心中不 免有些恶心。 迪迪注意到从会议室高大的窗户照进来的下午光线一点儿一点儿地变暗。 一团乱糟糟的令人感觉痛楚的印象。除此以外,难说迪迪在会场上。他躲在内 心深处,预想着晚上的事情。“浪漫的迪迪”再三告诫自己对赫斯特不要有非份之 想。现如今同一个姑娘做一次爱并不能说明什么,这一点于她于你都一样。即便他 们的幽会够大胆够刺激,也不要指望这种特性会在晚上会面时重演。如果是在另外 一个房间,另外一个鬼地方,什么也不要指望。昨天另当别论。迪迪木愣愣地呆住 了:迷惘、负罪、害怕,渴望得到抚摸来医治一下痛苦。赫斯特生活在无尽的黑暗 中,她因火车莫名其妙地停在隧道里而吓坏了。他们能在“私掠船”上做爱原因太 多了,而且相互都有迫切的需要。在平常的情况下那焦灼感必然会被淡雾般的气氛 冲淡。 他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这是件好事。到医院探视赫斯特既富有意义又空洞无 聊,很是费神。开头很糟。赫斯特感谢迪迪送来的鲜花,那话语听上去毫无生气, 完全是出于礼貌。他俩又一次共享一个封闭的空间。(现在)是在华伦医院主楼第 七层楼的一个中号病房里。这么大的房间用做单人病房真是太慷慨了。窗外是秀丽 的门罗公园景色。迪迪希望她能看到窗外的景致。女孩老是自我封闭,这使他感到 沮丧。而昨天他不是这样,真的。在这个房间里,赫斯特仿佛变小了,不那么率真 了,不如在火车车厢里,在走廊上,在洗手间,或是在俱乐部车厢里的时候。甚至 不如昨天夜里迪迪辗转反侧时在脑海里时隐时现的赫斯特的样子。 等等。也许,并不是赫斯特本人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能怪她,正如不能怪他自 己一样。那么就是她伯母的错?赫斯特和迪迪并没有单独呆在一起。迪迪进来的时 候,内伯恩太太在病房里,她一直呆在病房里,一直呆在那里。内伯恩太太从一开 头就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全然无视她侄女的存在。那女人哇啦哇啦说了一 大堆话,讨好的话、饶舌的话、专横的话。赫斯特越来越深地陷入慵怠的被动状态。 火车旅行刚开始的时候赫斯特就是这个样子,迪迪曾经注意到,而且也曾感到沮丧。 想一想另一次他们三人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昨天晚上他们坐车到医院来,当 时他们也像(现在)这么难受吗?迪迪努力回忆着。一片空白,至少这一点是想不 起来了。他能记得的就是在候诊室里的时候,他想离开她们一会儿,去买份报纸。 说不准印刷术出了奇迹,下午晚些时候发生的暴力凶杀案能够迅速地被处理成文字, 制成铅版,出现在晚报的报道之中。接着他又意识到这有多么荒唐……除了时不时 地希望他是在上出租车去忍受已忍受了数小时难以消化的不安和麻木之前去买报纸 的。坐在出租车里的感受他什么也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