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医院病房里。伯母像开连珠炮似的向迪迪发问,问他的家庭背景,哪个大学 上的学,工作问题等等,以及他的公寓房有多大,住在什么地方。“噢,那有多好 呵!报纸上说,现如今在纽约要想方设法住到一个好的街区。似乎现在白人在什么 地方也难保安全……”迪迪的住处并不在“好的街区”,他说不出内伯恩太太除了 心地丑陋之外,是不是对纽约一无所知,也许是在指桑骂槐,也许只是说话不用心。 内伯恩太太又问了许多的问题。迪迪说她也许听说过他的弟弟。他是个钢琴家。她 声音立时高了八度,尖声叫道:“天哪!别跟我说你弟弟就是保罗。哈伦。真的吗? 太令人兴奋了!”她不只是听说过保罗,她还有他演奏的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的 唱片哩。她会要求迪迪给她弄签名吗?迪迪不是第一次后悔向新朋友或熟人提到他 弟弟。保罗的名字可不是从迪迪的嘴里轻易飘出来的,它掷地有声。提及弟弟不禁 让人感到分量很重,有炫耀之嫌。迪迪担心那女孩可能就是这么认为的:她的缄默 使他感到痛苦。不过她的伯母是不会认为他是在炫耀的。谦虚和沉默与内伯恩太太 无缘。对付这种女人的惟一办法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他说的每句话仿佛都会令她 高兴不已。 完全在意料之中的高潮到了,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迪迪结婚了没有。迪迪很 生气,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口气从嘴里说出“离婚”这个词。妈的爱打听的女人! 她肯定认定他会成为她的残废侄女的丈夫。对于这一点,从今天早上那一大把昂贵 的鲜花送到赫斯特病房的那一刻她就确信不疑了。也许她对赫斯特的手术并不抱什 么希望。内伯恩太太对迪迪的过分热情说明赫斯特没有其他追求者,至少没有令内 伯恩太太感到满意的——或者赫斯特有没有其他追求者她并不知道。 不经过艰辛的努力就得到自己想要或可能想要的东西,这令迪迪感到不习惯。 虽说有女人喜欢他,可迪迪从没有完全相信她们。他对自己的男性魅力没有多大信 心。保罗后来者居上,在生活和事业上都遥遥跑在前面,自卑便开始蚕食他的意志。 他不无羞耻感地羡慕英卡多纳那种盲目粗鲁的男人的活力——而像英卡多纳那种人 迪迪向来不赞同,不喜欢,因此他为那种人所讨厌,所害怕。所以,倘若迪迪想要 赫斯特,他就必须克服那些几乎无法逾越的障碍。从她伯母的表现来看,那样一种 事物的正常状态(现在)不复存在,仿佛赫斯特由她支配。而内伯恩太太似乎在无 声地向他保证,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那女孩。 没有竞争吗?即使女孩有那样的美貌? 长长的金色秀发,深深陷在眼窝里的大眼睛,小巧的弯钩鼻子,宽嘴巴,纤细 的脖子,肉嘟嘟的肩膀,丰满的胸部,略微发胖的软腰肢……很漂亮,不是吗?迪 迪尽量公正,尽量把(现在)这个女孩看得和昨天一样美貌绝伦。但她伯母喋喋不 休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他机械地忙于应答,削弱了他的感觉能力,窒息了他的 感情,冻僵了给他身体带来活力的神经系统。“麻木的迪迪”。他正要起身向姑侄 二人道晚安,内伯恩太太也许察觉到呆在这里对给侄女找丈夫没什么好处,先站了 起来。“亲爱的,我想起来还要去买点东西。”又对他说,“你陪赫斯特一会,好 吗……多尔顿?我可以叫你多尔顿吗?” “当然。”多尔顿说。 内伯恩太太拿上一个包,外加一只像昨天那样的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出了病房。 空气瞬时轻松了。连呼吸都不那么压抑了。迪迪开始放松,自如了许多,血液开始 流动,神经开始脉动,视力清晰了。(现在)真的能看到女孩了。 睡袍、床单和毯子紧紧裹着她,没有形状的身体长长地躺在床上,一点看不出 迪迪想知道的形状。没有变化的是赫斯特的脸,墨镜占去了她面部的四分之一。 赫斯特好像是在看他。 像昨天一样,她能朝他转动头部,很像是在看他。但却从来都不可能真的看他 :所谓看人是通过眼睛释放思想,交流眼神,用眼神来实现默契。而盲人的脸不能 用来与别人的脸来对话,只能用面颊上的肉与别人的脸来对话。触摸,这是惟一实 现默契的途径。 自内伯恩太太离开之后,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昨天赫斯特的脸也是这样没有表情吗?迪迪几乎不曾注意,他是那么迫切地需 要同那张脸下面的身体结合在一起。 然而不是有种说法,“脸”比“身体”更重要吗?只有看得见的人才会有这种 说法?对于盲人而言,脸不过就是身体的一个部分而已。 脸有其独立的生命,靠的是视力。如果视力没有了,脸差不多就算死了,或者 说仅成了一种假设的临时性的东西。一种脸的——也许是技艺高超的——再现,却 不是一张真正的脸。一种无异于一般东西的脸。 盲人身体之上的脸犹如一盏灯光暗淡或者熄灭了的灯。 一张眼睛死了的脸,看不见别人的脸是怎样表达情感的,永远也不能独自发明 出完整的情感表达词汇。由于渴望有与常人一致的表现,盲人的脸也会偶尔试着做 出与常人接近的表情。 然而即使这种表情是得体的,盲人的脸,正如一只手、一只脚或者胸脯一样, 没有理由也没有手段具有很强的情感表达能力。 那么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是怎样变老的呢?要比正常人慢得多,我们可以推知。 一张没有视力的脸,一张不曾通过看别人的脸学会做表情的脸,可能要比同龄有视 力的人晚许多年出现皱纹,因为有视力的人需要经常弄皱脸皮做表情。也许赫斯特 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使用的频率不同,老化的速度也不同。 是不是迪迪看得太专注了?用了一种错误的显微镜。离远点儿不借助任何仪器 来观察一下。也许赫斯特不过就是没有讲话,等着他先开口。她的脸上有了些微变 化。就在嘴角边,迪迪正盯着那儿看。对于普通人来说,眼睛是面部的主宰,而对 于盲人来说,主宰面部的一定是嘴。那里有迪迪寻求的暗示。这种暗示不是由眼睛 和眼神来传递的。而是由嘴角和触觉。 不过迪迪在这一刻不想去吻赫斯特。她有点太被动,而他又有点太固执了。病 房阴沉沉的,没有生气,与昨天的火车车厢形成了反差。昨天的车厢显得很欢快, 似乎成了一种适于长途旅行的独立的运载工具。病房与那封闭的、发出嗡嗡声的洗 手间也大相径庭,当时他俩站在洗手间里,紧紧拥抱。 迪迪在床脚的椅子里弓下了背,隐约又感到了下午四点钟在会议室里开始出现 的背痛。“开始检查项目了吗?”他生硬地问道。 “今天早晨抽了血。做了心电图。留了尿样。就这么多。” “都是手术前的例行检查。医生来看过你的眼睛了吗?” “还没有。” 迪迪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了。他似乎在离此很遥远的地方。‘往窗外望去,欣 赏着赫斯特欣赏不到的东西——景色。色彩。活动的影子。物体人影循环往复的疏 密远近变化。 “想吃巧克力吗?杰茜伯母给我买了一盒,可是我不想吃。” 巧克力放在哪儿?在床头柜上。“我不吃,谢谢。” 迪迪开始视察赫斯特的房间,似乎要用这个房间帮助他锻炼记忆力。一间记忆 中的房间,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刻迪迪会在自己的想像中回到这个房间,他从房间 的一端踱到另一端,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相同的陈设。然而这间病房毫无特征,无 法满足他训练记忆力的需要。 医院的所有设施都是一种颜色。墙壁是发了黄的白颜色,细棉布窗帘跟墙壁的 颜色一样。木制抽屉柜涂的是白色平光漆,铁床也是一样。床上一条白毯子,底下 铺的是医院常见的白色床单。床边白色的金属桌子有块福米卡白塑料贴面,台灯的 白瓷底座闪亮光滑,与暗淡的白色塑料桌面形成了微弱的反差。两把椅子——表明 医院规定探视者的数量最多不能超过两位——蒙着白色的带有麻点的人造革。若不 是迪迪懂得一些常识,他会猜想眼科医生认为患眼疾的人看白色舒服些。 栗色金色相间的巧克力纸盒、搭在赫斯特床脚上的黄色浴衣、床边地上的棕色 皮拖鞋,还有迪迪送来的鲜花,是房间里惟一不是白色的物品。 “我喜欢你送来的花。”赫斯特说道。似乎她知道迪迪心里在想什么。“我刚 才说谢谢你的花的时候,你不相信我是真心的,对吧?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因 为我伯母在场。不过你知道,你应该相信我。我不是出于礼貌才说的。我从不虚言 假套。”她灿烂地微笑道。迪迪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东西。一张全新的脸,微妙而 有生气。 迪迪本已踱到离床挺远的地方,他感觉那里冰冷、灯光刺眼,像石头一样硬邦 邦的。他走回床边,很高兴回到赫斯特身边这块充满温馨的空间。他融化了。突然 感到一种性冲动,一种慵懒的幸福感。他从自己的椅子一跃坐到伯母腾出来的离赫 斯特更近的椅子,把椅子拉到床前。将他的脸贴到女孩的胳膊上。但是他的脸触到 的不是裸露的肌肤,也不是让人感觉什么衣服也没穿的布料质地。赫斯特穿着一件 长袖法兰绒睡衣,其粗糙的质地让人一点也想不起昨天那种肌肤感觉。迪迪的左脸 一点儿也感觉不出赫斯特光滑富有弹性的胳膊的形状。赫斯特自己也一定不喜欢这 种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如果这件睡衣不是医院发的,而是内伯恩太太从廉价商 店买来强迫赫斯特穿上的,那不是太令人沮丧了吗?迪迪叹了一口气。“嗯……真 的,你感觉怎么样?” “悲哀。” 迪迪似乎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来。赫斯特开始抚摸他理得很短的头发,他又垂 下头来。“为什么?” “我对手术不抱什么希望。而且我还记起你昨天想对自己做的事,一直在为你 担心。我担心你今天会后悔没能做完你打算做的事情。” 迪迪不知从哪儿获得如此强的意志力,竞没有突然从赫斯特的臂弯里挣出来坐 直身子。“听我说,赫斯特!我再说一遍,那不是昨天坐火车时所发生的事。一个 月前,我犯过傻。”迪迪竭力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变,蜷缩在赫斯特的爱抚之中。继 续接受她的抚摸:非常平静但却不容抗拒。“请相信我!能原谅我开始对你说的谎 话吗?因为昨天发生的是另一回事,全然不同的一件事。就是我后来告诉你的那件 事……跟工人打架……” 迪迪不知道是不是需要进一步澄清真相。他可以掏出那份剪报大声读给赫斯特 听。还可以叫来一位护士站在一旁,她可以看着他读,以向赫斯特证明他确实在读 报纸上印的消息。可他不打算这样做。 既然迪迪是这样决定的,连这些也本不该说的。记住,是赫斯特犯迷糊了而不 是他,是她的感觉能力——至少是在这一段时间内——出问题了。向她证明她错了 ——(现在)非常容易——获得的将是十分危险的胜利。最好还是让这女孩继续认 为迪迪产生了错觉。“该死,我知道你对这些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又说道,“对 吧?你不相信我曾出过车厢,更不要说我下过火车了。” 迪迪希望他(现在)已经遮住了自己的马脚。倒不是因为他这会儿说的话起了 什么作用。也不管他花费多长时间让赫斯特相信昨天发生的凶杀案,她都不会相信 的——只要迪迪不出示他从早晨拥有的白纸黑字无可辩驳的证据。她为什么要相信 呢? 不过,即使赫斯特不相信他所坦白的事情,成不了他的秘密的共同拥有者,她 仍然会对此有所反应,这些反应不是让人心碎就是导致麻烦。相信“清白的迪迪”, 她就会害怕“受迷惑的迪迪”。这是一种自然的自我保护反应:精神相对正常的人 害怕精神有缺陷的人。但是迪迪十分不愿意出现这样的局面。如果她并不害怕,而 只是担心。那么当忍受这种担心变得太痛苦的时候,她就会把他说过的话说给别人 听,这个别人也许是她的一个医生。不是为了出卖迪迪,因为赫斯特相信他什么事 也不曾干,只是为了向专业人士咨询:如果一位精神有问题的朋友再坚持说他的幻 觉就是事实,她应当怎样做出反应。那第三个知情者也许会把迪迪所谓的错觉同今 天《信使报》的报道联系起来,就会报警。 赫斯特一声不吭已经很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