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在想什么?”迪迪问道。(现在)可以移动脑袋了。不是因为生气,也不 是想逃跑。坐直了身子,伏下身来用嘴唇蹭着赫斯特温暖的面颊。赫斯特对他的亲 吻并无明显的欢迎表示。“怎么了,赫斯特?” “我在想。你知道,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件事。至少不应该现在谈。关于在隧道 里发生的事……在这个问题上我帮不了你什么忙,多尔顿。我甚至会给你带来危害。” “危害?”迪迪吃惊地重复道。 “是的,相信我,倒不是我想伤害你。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 也就是说,我可能将祸水引到你身上。别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有种模糊的感觉。但 是无论如何你得相信我的判断。 我可能知道得不多,但是你对此事却是一无所知。“ 迪迪深感迷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赫斯特怎么这么快就能得出关于他俩关系 本质的结论?他(现在)应该坚持让她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吗?他感到灰心,因为 他不能那样做。追问下去与欺负人无异。同时迪迪有种解脱感。然而,既然他们共 同约定不再谈论那个永不枯竭的话题,隧道里的事情,那就没有多少好谈的了。想 跟赫斯特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他还想说些什么。 “无话可说的迪迪”,尽管向来反感说废话,又一次不得不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问一连串不死不活的问题,获得些毫无意义的信息。 那好,他就接着问下去吧。 你感到舒服吗? 护士们讨喜吗? 喜欢你的医生吗? 吃的怎么样? 什么时候做手术? “别这样,”她摇着头严肃地说道。“你清楚你不想这样跟我说话。我也不想。 求求你!” 迪迪感到惊讶。她对此也了如指掌?对于赫斯特打断他的话,他不能只在心里 有感激之情,不置一词就转而说些有意义的话。迪迪不得不做点儿解释:“天知道, 我不想问你些空洞的问题。 但是我感到很窘困。不知道在这里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你应该做的就是站起来走。一句话也不用说。”她把 手拿开了。 迪迪长时间盯着赫斯特,一句话也不说。当然,她说得对。她比自己头脑更清 醒,更勇敢。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他不能不问,尽管这个问题可能很愚蠢。“如果我 走开……我是说,如果我走开,你会听到的,对吧?这一次你不会认为我还在房间 里同你在一起?” 赫斯特在床上靠在枕头上坐直了一点儿,把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搭在大腿上,头 向迪迪转过来。她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迪迪不想站起身来。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凝重,充满魔幻般的、忧伤的、令人 兴奋的、令人无助的感情。迪迪感觉着了迷似的,随后有些头晕。一种金属般的晕 眩。边缘还有一窄溜恐慌。走廊里护士和探视者的脚步声显得出奇地响。迪迪也许 会坐在这里,永远处在被迷惑的状态。尽管有点晕眩,他的一部分感觉却是平静的。 无以言表的宁静。 “我觉得我第一次弄明白了看不见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道。 “是吗?” “我知道看不见是多么地受局限,不要误解我。看不见就是被残忍地剥夺了普 通人所享有的自由。不过,我想像,看不见有看不见的好处。它能使人轻易地获得 某种——必要的——经验,这种经验很珍贵,令人生羡。这是一种精力集中的经验, 注意力从不放松,以至于在盲人看来,一切事情都是显而易见而又复杂多变。” “有那么一点儿。”赫斯特似乎在微笑。 “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很难形容。”迪迪闭上了眼睛。“盲人的世界……我 指的是你所看到的世界,或者有时出现在我的想像中的世界……它非常不稳定。在 你脚的前面总是有一个坑。你知道有个坑,但是你不得不前行。你总是感到晕眩… …也很自由。 即使你……即使你摔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我是说就传统意义上来说,没有 多大关系。“ “对,这一点也不错。” 迪迪用力睁开眼睛。感到羞愧。感觉不灵敏、陷人自我的迪迪。“我希望我能 停止讲话。”他充满渴望地说道。 赫斯特没有说话。也许她打算帮他实现心愿。一阵微风吹来,吹动了窗帘。尽 管早已是晚上,但是夜色似乎变得更浓。迪迪又坐了一会儿,一会儿看看女孩,一 会儿比较着房间不同色度的白颜色,一会儿无神地凝视着。过了一阵,他站起身来, 把外套搭在臂弯里,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门去。 迪迪乘坐出租车直接回到拉什兰旅馆,见吉姆独自呆在大厅里,装作在等什么 人。快八点半了。(现在)迪迪本不想撞见吉姆。 他本打算在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一个人独处。担心与人交谈会否定或磨钝他与赫 斯特呆在一起时所获得的微妙的感觉。 不过,他也并不感到特别遗憾。遇见吉姆也许再好也不过了,因为迪迪对自己 独处不太那么自信。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享用独处的崇高。一旦上楼走 进无人打扰的414 房间,他会不会再度陷入沉思默想,陷入那种病态的犹豫不决当 中呢?他不去警察局自首——至少(现在)不去——的决心还不是很坚定。下决心 的时间太短,还不可能真正具备约束力。这一决心犹如突发的奇想,没有骨头,宛 如鸿毛,具有暂时性。它缺乏真正的决心所应有的重量,重量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 增长的。像一个早产儿,必须放在保育器里,等它长得像正常婴儿。迪迪对生活羽 毛初长的渴望还需要娇养,用特殊的食品来喂养。适者生存,而适者都是胖子。 他要同吉姆一起在旅馆里用餐。他要给他的决心加营养。自己喂自己显然需要 另外一个人来陪伴。迪迪在过去的四个星期里发现了自己生活习惯的某些特点。特 别是他几乎停止进食的原因和方式。 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不吃饭的原因有两种猜测。一个 月前自杀未遂,他的身体使他产生了无意识的苦行赎罪要求;或者是在医院里 他被迫进行的摄生疗法导致了后遗症。也许,两种猜测都不无道理。但是他忽略了 一个关键的细节。 他是在出院以后才开始独自一人用餐的。拒绝所有吃饭的邀请。为了不吃工作 餐,他还编造了个借口:他约好每天中午到医生那里打针,以防止疾病复发。 之所以不吃饭可以说是因为恶心,也可以说是想绝食。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迪 迪拿定了主意,不管是什么原因,这种状况必须停止。今天迪迪已经吃了两顿饭了, 还要再吃一顿。吉姆吃过了吗?没有。太好了。吉姆受到邀请似乎情绪好些了。迪 迪充满好意,兴奋得脸都红了。他说着话,专拣吉姆喜欢听的说,而且他要呼吸。 吸人,呼出。他可不能独处。 迪迪订了一大堆饭菜,觉得自己吃饭的胃口吊起来了。可是怎么才能让灵魂也 吃得胖胖的呢?将肌肉塞进没有重量光秃秃的意志?让感情那摇摆不稳的框架长出 一层皮,以免轻轻一碰就伤痕累累?呵,这些工作可要难得多。吸入,呼出,并非 那么容易。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吉姆开了个善意的玩笑,犹如空洞、乖戾的庇护所,这会 儿像锥子一样往迪迪的脑袋里钻。他几乎不能集中精力听吉姆说话,他自己说的话 也空洞无物,不得不说而已。这一点连吉姆也看出来了,问了几次他是不是生病了。 迪迪不断地对他说没病,他感觉很好。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吉姆又来了。“你最近 看上去好像病情有所恶化,多尔顿。”吉姆建议他今年冬天去滑雪,或者开始打网 球,或者每周到健身房练几次。 迪迪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想在吃饭的时间弄清楚这个问题。这就是 他为什么对着自己最喜欢吃的一点儿饭菜磨磨蹭蹭,不是因为他吃不下盘子里的东 西。他为什么又要了几杯咖啡,又要了一份自己并不想喝的白兰地。迪迪磨磨蹭蹭, 就是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引起了吉姆的怀疑。 后来,迪迪放弃了。对自己利用这位十分体面的人感到羞愧,他不喜欢吉姆, 可是又不是不喜欢吉姆。对吉姆来说,他是个糟糕透顶的伴儿。时钟在沉闷的气氛 中一秒秒地走着,吉姆强打精神说些不相干的话。迪迪知道,(现在)吉姆又有了 想法,感觉精力旺盛,想上街寻乐子了,用他的话说,要把这座城市染红;仅是出 于礼貌才继续陪迪迪呆着。他知道面露菜色、无精打采的迪迪过不了夜生活,但却 不愿意把迪迪一人留在几乎空荡荡的号称“松树厅”的餐厅里。解除礼貌的束缚, 释放吉姆显然是迪迪的责任。迪迪这么做了,先打了一个哈欠,接下来谎称自己困 了,想回去睡觉。 吉姆听后精神大振。 “我想你还没有彻底打垮上个月感染上的病毒。”吉姆说道。 不用再陪伴迪迪了,吉姆几乎不掩饰自己的喜悦。 两人站在大厅里,吉姆不自然地在迪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晚安,多尔顿。”他说道。“好好睡一觉,听我的。我是说,别干出格的事, 好吗?”走到旋转门前,他挥了挥手。迪迪走到了电梯口,也向吉姆挥了挥手,随 后就上楼了。 在卫生间里,迪迪愠恼地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忧郁的脸,调动自己的意志力, 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变得缓和些。“愤愤不平的迪迪”对人对己真是一种负担。 冲了个淋浴之后,迪迪马上就上了床。他不曾奢望不经过长时间的折磨就能人 眠,在这间陈设简陋的小房间里,除了床,没有别的什么地方能够舒舒服服地呆上 一会儿。然而,迪迪并不像自己想像地那样了解自己。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注意力 集中到窗外闪烁的黄色招牌灯上,“筋疲力尽的迪迪”真是累极了,不知不觉地就 睡着了,一盏灯也没关。 那天夜里,迪迪做梦了。不是他常做的那种令人不快的梦。 没有杀死的工人那狰狞的面目,也没有与赫斯特那种令人置疑的性宣泄。这是 一个冗长的梦,是个精疲力竭的人做的梦。星期天那趟火车上的两个人,穿粗花呢 衣服的邮票贩子和牧师,正在议论两人共同的爱好。不过他们的爱好不是集邮。在 车厢对面的座位上,两人挤作一堆,专心致志,将一只漂亮的贝壳传来传去。这是 一只精美的玫瑰色贝壳,迪迪认出来了:这是“海洋的荣耀”。对面的两个人盛赞 着贝壳,相互让对方注意贝壳上优美的螺纹和花纹。 迪迪弄不清谁是贝壳的主人。如果说贝壳只属于两人中的一个,另一个人却没 有一丝嫉妒和妄羡。如果说贝壳为两人所共有,那么两人并没有因为贝壳的问题有 什么争议或摩擦。 迪迪一方面是梦中的旁观者,坐在穿粗花呢衣服的男人的近旁;另一方面,他 又是局外人,在某个地方,也许什么地方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