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迪迪被嫉妒摄住,很想独自占有这只贝壳,尽管他知道这是屈服于一种丑恶的 情感的表现。迪迪既不喜欢这只贝壳,也不认为它好看。如果他独自在空旷的海滩 散步,看到“海洋的荣耀”躺在潮湿的、满是水泡的沙滩上,他连看也不会去看一 眼。除非他的脚趾踢到它,那样的话,他会一脚将其踢开,或者用更好的办法,用 脚将它碾进沙里。“坏人迪迪”之所以(现在)妄羡这只贝壳,不过是因为他妄羡 穿粗花呢衣的男人和牧师加给贝壳的价值。 可是他没有拥有这只贝壳的资格。两人没来由会考虑把他们的宝贝让给迪迪。 迪迪是收集邮票的。 两位收藏家将宝贝你传给我,我传给你,欣喜之情一浪高过一浪。而迪迪却永 久地被排斥在外,这使他越来越感到沮丧。必须做点儿什么。他没有从他们手中抢 夺贝壳。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占有贝壳本身,至少(现在)不可能。但 是他可以减少他们从贝壳获得的乐趣。也就是说,成为精神意义上的占有者。 说干就干。良知还没来得及抱怨,没来得及给迪迪带上那熟悉的、生锈的镣铐, 迪迪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只是要给他们讲一通大道理,而这篇大道 理里面饱含了令迪迪透不过气来的愤怒和失望。为了发表他的这通演说,他优雅地 从座位跃到行李架上。他坐在行李架上,向前弓着身子。因为空间狭小,直不起背 来,脚悬在空中晃荡着。他俯视着这两个人,开始斥责他们。 第一点:贝壳学的鼎盛时代肯定已经过去。试图回到过去是毫无意义的,是不 是?他向下望了望,看看他的这番话对这两个人起了什么作用。他们好像已经不是 那样兴高采烈了。迪迪继续说道,这种爱好在十九世纪盛极一时。那时还有真正意 义上的新发现。而(现在)一切都是已知的,都被分类完毕,像贝壳之类的东西不 再能引起真正严谨人士的兴趣。正如人们所意料的那样,收集贝壳已经转而成为多 愁善感的业余人士的嗜好了,他们满足于武断地取样和分类。业余人士因轻信而出 名,很容易被赝品、伪品、张冠李戴的东西骗得团团转。由于没有人来维护贝壳学 的传统标准,市场上充斥着用沙磨出来的、上釉涂彩的东西,商人称之为贝壳。实 际上只是经过美化的贝壳的尸体。这样的贝壳充斥市场,其结果就是人们对待贝壳 的态度改变了,不再持有对完全自然物品的尊重。人们对贝壳的欣赏品位也变得低 下了,而且无法复原。 迪迪提高了嗓门,着急说透自己的观点:事实上,人们在所有领域的品位都变 得低下了。告诉你们一个深奥的观点:改造大自然的破坏性欲望始于第一个试图将 贝壳变成艺术品的人。“反复无常的迪迪”喋喋不休地说着,唾沫星喷向牧师:这 正是原罪的真实写照。 牧师一边默默地擦着衣服前襟上的唾沫,一边听着迪迪的高论。假如内伯恩太 太在旁边的话,迪迪还来不及掏自己的手帕,她就会把自己的手帕塞给他。 第二点:可怜的贝壳自己,像曾居住其间的柔软的贝肉一样毫无抵御之力,做 不了一点事儿来阻止这种每况愈下的嬗变。大多数立即就投降了,少数做些挣扎, 徒劳无功。它们没有眼睛,怎么能够抵抗?更不要说要在抵抗中获胜了。因此不仅 贝壳的数量,就连其质量也发生了变化。贝壳变得粗糙粗野。迪迪说道,仔细看看 你们把玩的贝壳。的确,“海洋的荣耀”曾经稀有珍贵,是贝壳中最令人羡慕的。 在十九世纪头十年,世界上已知的“海洋的荣耀”只有两件,都是在新几内亚以东 的海洋中发现的。然而到十九世纪末,这种贝壳数量倍增,多得令人生疑。价格直 线下降。(现在)任何人都能让侍者去买只贬值的现代版“海洋的荣耀”。且不说 日本有几家工厂,生产精工制作的仿制品。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眼前这个样品……”迪迪唐突地打了个响榧。穿粗花呢 衣服的男人挣扎着站起身来,恭敬有加地将贝壳递给高高在上的迪迪。不必使用听 诊器,不必使用测试反射的小锤。他宣布道,这只贝壳的问题显而易见,无须借助 任何仪器就能看得出来。他用右手食指漫不经心地一指,让两人注意到这样一个事 实:贝壳身上的螺纹倾斜的方向恰好与真正的“海洋的荣耀” 相反,螺纹网状线与真品相左。他向自己脚下两个困窘不堪的鉴赏家指出,这 只贝壳还有破损的唇缘,而且边缘有一处变厚了,而真正的“海洋的荣耀”在这样 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变厚的。听到迪迪对他们宝贝的指责,两人表现出应有的沮丧。 迪迪毫不怜悯,继续说道:“你们受骗了。这是件一文不值的烂东西!”迪迪把贝 壳漫不经心地扔下去,也不管两人能不能接得住。“总之,先生们,”迪迪洋洋得 意地结论道,“你们握在手心的是只被谋杀、被打碎的贝壳。” 迪迪轻蔑地瞪着脚下的这两个人,两人发疯似的摆弄着贝壳,不断地向贝壳深 处凝望,希望能驳回迪迪安排精巧的贬斥。迪迪看透了他所面对的这两个人。牧师 和贩子身高体胖,因此对小的东西情有独钟。邮票、贝壳、玩偶、钥匙环、火柴盒、 小型杂志、录音机、小汽车、小狗模型、小油画、小善行。迪迪喜欢施大善行,喜 欢大的、强健的东西。精致易碎的东西不适合他的口味。他愿意每天喝一份姜汁酒, 而不喜欢喝一碗北京产的茉莉花茶。尽管如此,他还是乐于保护纤弱的,或者易遭 伤害的东西。比如就是(现在)。 迪迪就对肥胖的牧师占了太多的地方而不平,牧师占的地方超出了他应享受的 三分之一个座位,挤着了内伯恩太太和赫斯特。迪迪很关心内伯恩太太和赫斯特, 很想纠正牧师粗鲁的行为。内伯恩太太和赫斯特也许太客气了,不愿意提出抗议。 然而那金发女郎和她的伯母已经离开车厢了。也许对这里的吵吵闹闹感到厌烦。 这只是男人之间的事。在随后的辩论中,因为迪迪已经采取了不讨人喜欢的立场, 他只能坚持自己的立场。 说话柔声细语的牧师质问迪迪,既然迪迪自己承认不是贝壳学家,那么他的这 些观点有什么根据。迪迪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十足的谎话,而且说谎的时候,眼 都不眨一下。迪迪是“勇敢的迪迪”还是“恶棍迪迪”?不过等一下,也许他所说 的并没有错。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也许碰巧,他曾保留报纸上一篇关于“海洋 的荣耀”的文章,这篇文章对“海洋的荣耀”巨细不漏地作了介绍。 占了上风的迪迪引用了那篇无可争辩的文章,回答了牧师的质疑。迪迪补充道, 不用说,他总是把那份剪报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就是为对付诸如此类的对他的 可信度的质疑。那两个人要求看一下那份剪报。这不是很令人生疑吗?聪明的迪迪 从他们的合理要求中嗅到了危险。他们拿到剪报不还他怎么办——或者将其撕毁, 或者揣进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如果迪迪丢掉了这份剪报,剪报是不可再生的,他就 会失去他所拥有的贬低这只贝壳的惟一有力证据。于是,迪迪对两人说,下一次再 给他们看剪报;而(现在)他们必须相信他所说的话。接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 刚刚说过的话。 迪迪高高在上对两人虚张声势了一番,私下里却担心自己做得过头了。一个远 离真理的论点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欺骗不了。因此他的毁灭性动机不能过于明 显,聪明的迪迪觉得这会儿应当说说这只贝壳的优点了。外壳精细的颗粒质地,贝 壳一环一环、一圈一圈的色泽变化,但是他的赞美词刚开头,就发现他说的这些优 点都已不复存在。(现在)这只贝壳正如他恶毒攻击的那样,丑陋不堪。两位收藏 家像迪迪一样清楚地发现了这一事实。 出于厌恶,两人把贝壳扔掉了。扔出了车窗。“勿往窗外扔杂物”。 迪迪突然感到懊悔不已,责骂自己太卑鄙,不诚实。诽谤了美丽的东西。在这 一事件中,他意识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神通,能把美丽的东西变成丑陋的东西。做 梦做到这里,迪迪想起了焦黑的安迪在火葬的柴堆上抽搐,自己街区的孩子们站在 一旁,嘲笑不已。他想找回贝壳,希望能恢复贝壳原貌,让其原来的美丽复活,重 新唤醒两位神情沮丧、容易上当的前拥有者对贝壳的崇敬。“等一下,”他冲着两 人喊道,“我马上就回来。”迪迪想做的是从高处跳下来,紧闭双眼,跳下疾驰的 火车。火车上也禁止将自己扔出窗外吗? 下落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你不去想它。落地的时候,迪迪的膝盖上和掌心里被 蹭掉几块皮,像个孩子,滑向第一垒,迪迪自己就这样做过。疼痛烧灼一阵,缓和 下来。站起身来,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他发现自己身处黑暗的隧道里。尽管火车 仍然保持其风驰电掣的高速,已经驶出迪迪的视野,开出很远了,但是迪迪相信自 己找到贝壳之后完全有能力追上火车,再次登上火车。 如果有光亮的话,迪迪便可以使用显微镜。目的:看见看不见的东西。方法: 将小的东西放大。但是没有适当的外部光源,光学显微镜毫无用处。迪迪可不能低 估他想干的事情的难度。在黑暗中,不借助任何仪器,要找到五英寸长短的锥形小 贝壳不是件容易的事。迪迪的任务几乎像童话小说里年轻机灵的王子被赋予的难得 要死的任务一样,王子被赋予这样的任务是为了考验其勇气检验其是否无辜。人家 年轻的王子,远还不到他对任务感到绝望的时候,就会有一位慈善的丑老太婆上前 搭腔,这样的老太婆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长着一双犀利的小眼睛,她会给王子一 根法力无边的魔杖,助其一臂之力。或者有某种会说话的小动物前来相助,教给王 子某种口诀,或者给王子指点迷津。迪迪却孤独无援。 迪迪走到潮湿的隧道的尽头,又折回来。接下来再走同样的一个来回。他看不 清楚,所以一直担心一不小心会把贝壳踩碎。 那样的话,那只轻飘飘的、瘦巴巴的、一动也不动的贝壳会流血吗? 里面是不是还藏着只小小的、吓坏了的软体动物?似乎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迪 迪什么也没找到。迪迪成为“气馁的迪迪”。然而他搜寻路线的地貌发生了变化, 将失败的感觉一扫而光。一切都找到答案了。这是迪迪不善炫耀、有条不紊的头脑 的又一次胜利。 灵活的头脑。突然间,尽管还有些模糊,迪迪意识到了为什么自己在黑暗的隧 道里一遍又遍地仔细寻找,却总是找不到粉红和白色相间的“海洋的荣耀”。这是 因为他(现在)就在贝壳里。那只被扔掉的贝壳,已不再是只小贝壳,而是变得像 隧道一样大一样空旷。 隧道和贝壳可以相互取代,因此只要迪迪愿意,可以在任何一个中漫步。 这会儿,迪迪半走半爬在贝壳内滑溜、布满螺纹的内壁上,这减轻了他在隧道 里徒劳地找寻时所感到的惊讶。令他惊讶的是(现在)的铁轨比先前见到的要弯得 多。迪迪不去细想“先前”的事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有理由的,谁都知道 这样一条规矩:在梦里没有时间,只有空间。然而关于思想的规矩是需要重新思考 的,需要超越的。如果迪迪不曾想到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因为迪迪懒惰或者喜欢避 实就虚吗?或者因为迪迪脑筋笨?难道他不知道在梦里不仅有时间,而且有种种不 同的时间?许多种时间。有连续的,有断断续续的,有几种时间同时进行的,也有 相互无干系的。他的确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但是迪迪非常不愿意马上去想上一次他 在隧道里的情形。 星期二早晨,接待生按照预先吩咐,在六点半给414 房间打了电话。迪迪已经 醒了,要求立刻给他的房间送一份《信使报》。今天,迪迪可以好好地探测一下这 件深奥难测的事情。首先,他要看一下16版上有没有连续报道。第二,他认定一定 会有连续报道的,因此他要看一下新报道的长度和所在版面。比昨天四个短段落的 报道是长了还是短了?是被放到靠前的版面了还是被放到更靠后的版面了?这第二 篇报道说些什么?是对英卡多纳的情况进行更多的介绍?还是警方对铁路渎职问题 进行调查的情况? 迪迪感到忐忑不安,稳住神。他像昨天读那两份报纸一样仔仔细细地阅读了今 天的报纸。报纸里一句也没提到工人之死。甚至在讣告版上也一段话也没有。也没 有一行字谈到对铁路方面进行调查的事情。人们的兴趣竟会这么短暂,一阵激情真 的过去了吗?一个人的突然死亡只用半栏篇幅轻描淡写一下就不再去理会了吗? 当然,迪迪没有忘记英卡多纳的葬礼,据昨天最后一版报纸称,葬礼在今天下 午两点钟举行。如果他去参加的话,不是为了去看看英卡多纳支离破碎的尸体。迪 迪还没想到要当“盗尸者迪迪”。即使迪迪想看尸体也是看不到的。通常,如果尸 体残缺不全,棺材早就钉上了。他去参加葬礼也不是为了悼念英卡多纳。 说实话,迪迪对工人之死并不感到悲哀。有点恐惧,但是现在这种感觉似乎离 自己远些了。除了恐惧迪迪很少有别的什么感觉。 促使迪迪考虑去殡仪馆参加仪式的主要动机——去墓地就太显眼了——是想亲 眼看看英卡多纳的遗孀和儿子。他们的真实存在必须焊连到他的经历中。尽管《信 使报》的报道提供了无可争辩的证据,也许亲眼见上他们一面就能消除一直困扰他 的疑惑,他究竟是否遇见过那个黑黝黝的工人。他尤其想见见11岁的托马斯。 弗兰西斯。如果他是迪迪杀死的人的儿子,从他身上至少可以看到他父亲的一 点影子。那样的话,迪迪就可以确信当“私掠船”在隧道受阻时他曾经从车上下来 过,袭击过什么人。这个人就是安杰洛。英卡多纳,他死了。 另外一件事也在等着迪迪拿主意:今天去不去看望赫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