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他早晨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不太想去。昨天赫斯特差不多是把他给赶走的。了 解不足,言行别扭。等他弄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存在什么隔阂之后再回去看她。而且, 迪迪不想让两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产生这样的印象:既然他连续两个晚上都去看望 赫斯特,那么他呆在这个城市的所有的晚上都应该去探望赫斯特。 至少这件事拿定主意了。不是一个难作的决定。只不过是推迟一下,因为这个 星期他可以在任何时间去探望赫斯特;如果他想去的话,明天晚上就行。而英卡多 纳的葬礼只有一次。 迪迪要回答的问题很简单,是去还是不去。今天下午去不去参加葬礼?没有答 案。迪迪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要去吗?还是没有答案。所有的事情都显得十分复 杂。而且真的是很复杂。这个想法中有某种病态的东西。“窥阴君子迪迪”,出于 支离破碎的动机去窥探别人的悲伤。更不要说糟糕透顶的品位:一个谋杀者,不是 幸灾乐祸地而是无比虔诚地出席自己害死的人的葬礼。还有点找死的成分在里面。 也许迪迪只是想置身于一种场景,在这个场景的感召下,他会突然跪倒在孤儿寡母 的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明真相。迪迪很想赶紧道明真相,只是想到警察和法 官介人引起的麻烦才驻足不前。也许这种急于道明真相的欲望在拽着迪迪走向两点 钟在花园殡仪馆举行的葬礼。 电话铃响了。杜瓦发来电报说他不来参加会议了。特快专递信函随后就到。 电话铃响之前迪迪在想什么来着?他(现在)说不清了。与此同时,他也对今 天毫无疑义的安排不甚在意。先做与开会有关的事情吧。到楼下去露露面,同吉姆 和其他人一道吃早饭,到工厂去,参加上午的会议。一步一步地来吧。午饭前做决 定也来得及。 迪迪穿上衣服,检查文件包需要的东西是不是都装进去了。下楼去了。 在电梯里,吉姆低声对卡兹说:“喂,这座城市真是太开放了。 才过了几个月,这地方的变化就这么大。真让我感到震惊。有许多夜总会。帕 克街上还有不少那样的场所。“ “在什么地方?”卡兹问道。 “离我们住的鬼地方约有十五个街区。”吉姆总喜欢对自己说的笑话咧嘴笑个 不已。 瑞杰和迪迪同时走到会议室的门口。瑞杰冷冷地说了声“早上好,哈伦”,便 先行走进会议室。这次出差我得挤出一个晚上的时间与死者一家聊聊,迪迪思忖道 ;也许还要到夜总会吃顿饭。瑞杰的冷淡对迪迪起了滋补剂的作用,使他混沌的头 脑变得清晰了。 昨天,坐在椭圆形会议桌边是无止无休的痛苦折磨。而今天则不同了:迪迪能 将精力集中在工作上。迪迪在关于折扣政策的激烈讨论中,为不受欢迎的观点进行 了雄辩式的支持发言,最终竟赢得了大多数人支持自己的观点。随后,他来到二楼 餐厅与大家一起吃午饭,在整个过程中竟不曾看自己的手表。只是当他第二次用勺 子盛奶油鸡汤的时候才注意到时间的问题。已经一点五十分了。 这么说,什么事儿也不曾定下来。相反,迪迪干脆把葬礼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等迪迪从这里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英卡多纳太太和她的儿子可能已上路去墓地了, 也许他们已经到墓地了,正在往棺材上埋土。“恐慌的迪迪”责骂自己心不在焉。 (现在)他一口也吃不下了。鸡汤看起来就像煮熟的黏液一般。上午那个在同事面 前表现得聪明顽强、待人友好而精力充沛、稍微有点自负的多尔顿。哈伦(现在) 显得十分怪诞,即使是装装样子,即使是一个心中惦着正事的人做出的绝佳表演也 无可原谅。在这样的时刻竟能如此超脱,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他立刻想到了赫斯 特。迪迪不想改变今晚不去看望她的决定。他甚至会忘记葬礼,如果他再改变决定 的话,那他薄弱的意志就表现无遗了。不过,喝咖啡之前他会给医院打电话,询问 一下赫斯特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迪迪要让自己稍微忏悔一下。自己呆一个晚上。 不跟吉姆或者其他同事一起用晚餐,因为那会分他的心。他想要几块三明治, 拿回房间去,用心去想而不是去做别的。只与内心的自我接触,不搀杂一点儿别的 成分。这是一件他必须做的事情,而他对此荒疏已久了,为此他(现在)正在付出 代价。任何东西都不再具有其应有的分量了。他对严肃的事情掉以轻心,对无所谓 的事情却庄重异常。“傻瓜迪迪”。他一定得设法想一想。不是担忧,不是焦躁, 而是要想一想。 即使想独处亦并非易事。他担心赫斯特会期盼他去探望,尽管他两点钟给她打 过电话——她的房间里装了电话——并且对她说过他今天晚上不过去了。什么托辞 也没有。然而想到她躺在那里,裹着粗朴的睡衣,看不见,动不得,被她伯母排枪 似的没完没了的絮叨钉在床上。如果他下午不曾觉得与她在电话里交谈很困难的话, 他(现在)就会打电话给她的。最好还是等面对面的时候再说吧。 这时,他想到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他怎么没早一点想到这样做呢?虽然没能 去参加葬礼,但他还是可以了解到有关葬礼的情况。如果他打电话给花园殡仪馆, 就说自己是一家什么正义兄弟会杂志的记者,就可以了解到关于英卡多纳葬礼的情 况,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只要他愿意,用同样的借口见见孤儿寡母也不是难事。 你好,这里是花园殡仪馆。 迪迪告诉对方一个假名字,自称是那个兄弟会杂志的记者。 “关于英卡多纳的文章差不多写完了,”迪迪小心翼翼地说道,“不过我还需 要一小点儿情况。”电话另一端的人说如果可能的话他乐意帮忙。“让我想想,噢, 对了,我得知道”——迪迪尽量问点无关痛痒的问题——“这个人是埋在哪个墓地?” “你全弄错了。他压根儿就不是被埋葬的。他是火化的。” “火化的!那么在哪…。一骨灰放在什么地方?” “骨灰送给他母亲了,他母亲住在,让我想想,住在得克萨斯州。噢,是的。 是应死者的请求,都写在遗嘱里的。” 听到这里,迪迪异常惊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更不要说提出另一个问题了。 他一声也不吭,努力让自己迟钝的头脑消化他所听到的一切。 “你还想了解别的事吗,道格拉斯先生?” “噢,是的……是的,”迪迪喃喃道,“我是说,没什么了,我想没什么了。 没有了……不过,我只是想知道……骨灰是不是已经被送走了?” “今天下午晚些时候运走了,一等航空件,特快专递,登了记,保了险。我不 介意告诉你,山姆大叔的邮局对这种邮件收费不菲。 花园殡仪馆没赚什么钱,除了火化费。那花不了几个钱。“ 迪迪觉得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能听下去了。他对那人说了声谢谢便放下了话筒。 为什么英卡多纳被火化而非人土竞让迪迪惊恐万状呢?因为这样一来,那个工 人又被扔回幻影的世界。一具尸体人了土,让它在那里腐烂,那是真实的。仍然与 它的原样相像:一具有实感的、庞大的动物尸体。这具尸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会保 持原样。英卡多纳的尸体可能已残缺不全,但是即使是那样,在几个月里,甚至在 数年之后,也还是值得挖出来检验的。还可以进行尸体解剖以确认他杀这一事实。 然而火化!骨灰什么也不是。没有尸体,没有重量。什么也挖掘不出来。看不出一 点儿与活人相似的地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检验。 这件事全乱套了。有点儿神秘。英卡多纳为什么想要火化呢?花园殡仪馆的人 说到这都是遗嘱里说明了的,不过也许他弄错了。会不会有一位名叫英卡多纳的人 是天主教徒,他的教堂都不允许火葬?也许殡仪馆的那个人——丧事承办人的助手? ——在说谎。也许他并不知情。也许是纽约一波士顿标准公司希望尸体的处理一劳 永逸。甚至也许是英卡多纳的妻子。他们或者是她想隐瞒什么事,而保存完好的尸 体也许会露出马脚。 也许电话里的人没有说谎,也没弄错。然而一个年纪不大的工人,只受过中学 教育,竟会写下遗嘱,这仍令人感到奇怪。除非英卡多纳有了某种自己会早亡的预 感。特别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火葬。像英卡多纳这样的愚夫竟要如此处理自己的后事, 他是从哪儿弄来这种不免做作的怪念头的? 迪迪虽然感到困惑,却已下定决心:不能相信电话里的声音和误导人的报纸标 题,不能让这事到此为止。“容易受骗上当的迪迪”得自己进行调查。要去见遗孀、 铁路官员、火车上的司乘人员,还要尽量多找一些同车旅客了解情况。还需要找人 谈谈,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离迪迪做出准确的判断——自己是否有罪— —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过这只是个开头而已。迪迪激动的心情(现在)开始 平息下来。似乎有了一点儿自持能力了。难道是所遇到的挫折使自己感觉少了些惰 性,更富活力了吗? 有一点是肯定的:刚刚听到的消息的确让迪迪深感沮丧。尽管他在是不是到警 察局自首的问题上犹疑不决,但是他一直感觉,对于英卡多纳的死因,最终是会进 行调查的。要进行调查,就需要有一具完整的、或者说能拼凑完整的尸体。因此他 一直以为英卡多纳的葬礼会是常见的土葬。他对此从未怀疑过。而现在那具工人的 尸体被藏起来了,以避免被人利用,某种利用。 即使不是(现在),也不是在不久的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一定会对尸体进行 解剖。迪迪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这种场景在他的想像中十分清晰。充满粪便味的解 剖室。一张长长的钢台子。铁柜的玻璃架上摆满了盖着木塞的瓶子,瓶子上有用紫 色墨水写的标签,瓶子里的人体组织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布满弹孔的器官是几个 臭名昭著的罪犯的,他们是在黑吃黑的火并中被打死的。上个十年间飞机失事中的 残肢碎肌。一排排喉管,被切成断面,以展示致死的原因:一只小虾、一只图钉、 一块牛排、五角硬币。一排排不同发育阶段的胎儿。中毒的大脑、被麻醉的神经系 统、服镇定剂而停止跳动的心脏、煤气熏过的肺、被玻璃渣割烂的胃壁。 迪迪在等待。一个身上散发着呕吐物气味穿白衣白裤的黑人用一架带轮子的担 架将尸体推进来,掀开了盖在尸体身上的毯子。 四个人等在一旁,主尸检官和三个副手。主尸检官戴上半透明的棕色橡皮手套, 拿起一只亮闪闪的金属工具,沿着英卡多纳的躯体拉了一刀,从锁骨拉到耻骨,另 一刀横切开英卡多纳的肚子。(现在)他放下工具,站在台前,双手伸进尸体的内 脏,出于礼貌,眼虽盯着,脸稍侧着。其他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任何突发的死亡,身边没有医生,或者没有医护人员监督;任何外伤导致的死 亡;任何有疑点的死亡,其尸体必须由验尸官进行检查。难道这不是法律规定的吗? 请继续检查,请仔细看一看。 怎么不看了呢?不要急于得出“正常死亡”的结论。迪迪知道,在纽约市,要 行火葬的话,验尸官必须做出必要的证明。他们解剖过英卡多纳了吗?也许在这座 城市没有这样的规定。像在许多城市里一样,这里的验尸官甚至都可以没有医学博 士学位。 据说,一位有经验的验尸官凭本能干活。他能嗅出杀人命案。 再有就是推理的问题了,正确的推理。一个验尸官应该是位技术娴熟的病理学 者,并有六层楼的实验室作后盾:包括生物组织学实验室、化学实验室、血清学实 验室、X 光实验室、粒子物理学实验室和毒物学实验室。然而证据太多了,多得让 人无法把握。通过解剖可以发现数个致死的原因。除了被胆小的迪迪击打的伤痕之 外,除了被“私掠船”碾压的痕迹外,也许英卡多纳还有心脏病、肝硬化、未曾检 查出来的溃疡、梅毒。哪个才是致死的直接原因呢? 可能看上去死者像是为人所害,但事实上并不是。也许看上去死者不像为人所 害,但事实正是。如果有人被火车轧死了,又是谁的过错呢?这是人们的共识:我 们不能控告那头铁魔怪,它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按照设计者的意愿行事,用它那 吃人的轮子沿着铁轨向前飞奔。可是人们总是用大同小异的方式在谈论着自己,似 乎他们是根据同样的尺寸设计和制作的,他们摆脱自身干系的阵线也是一致的。难 道列车长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吗?或者说司乘人员中有人应对此负责吗?除了提 些含糊不清的问题以及抓捕凶手,如果死亡确为他杀所致,还有别的问题需要考虑。 死者的遗孀和儿子所获得的保险金和抚恤金会因死者的死因不同而不同。更不必说 广泛意义上的一个问题:查出铁路方面保护工人安全规定中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