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杀的结论不受人欢迎。这可能正是其中的原因。验尸官出于什么微妙的原因 将目光瞟向一边?难道他不是早已炼成铁石心肠,对职业的恐怖熟视无睹了吗?如 果说有人什么都敢看的话,那就是他这种人。 然而,看是令人痛苦的。 英卡多纳躺在那里,头向后仰着。他已经被开了膛,所有的脏器都被仔细地挖 了出来。他上身的皮肉搭在金属台两侧的边缘上,两团棕红色的垂物。他的脊骨上 至脖子下至骨盆都露了出来。 验尸官舞动着闪亮的刀具…… 星期三下午晚些时候,迪迪离开工厂后直接去看赫斯特。他想在晚上进行侦察 之前与赫斯特短暂地见一面。他空手而来。没有耐心买什么东西,只是在医院大厅 的花商那里就便买了一束花。 除了花之外,他也不知道该带点儿什么。所幸的是内伯恩太太不在病房。他进 门时,赫斯特抬起头来。她从墨镜背后能看到什么吗?医生都让她接受了哪些令人 作呕、毫无人性的检查了呢?她看上去十分耐心,但是可以肯定,这种表现是带有欺 骗性的。赫斯特一定像他一样,不是充满跃跃欲试的希望就是绝望得一动也不想动。 他把外衣搭在床脚边的椅子上。 “不要说话。我知道是你。”赫斯特说道。她微笑了。迪迪(现在)感到很幸 福。快步上前拥抱她,随后坐在离赫斯特近的另一把椅子上,又把椅子移到床边。 用左手握住赫斯特的左手,右手伸向前抚摸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向下移到嘴边, 亲吻着他的手指。 他弯下腰来吻着她的头发和嘴唇。 甚至当他们开始谈话的时候,亲密的对话气氛仍然很浓。赫斯特似乎不太自我 封闭,谜团的色彩要淡得多。她(现在)坐起来;双膝弯曲,腿蜷作一团,她的脊 背弯得像一张弓。他俩似乎在进行一次很平常的谈话,平时迪迪感觉这种谈话难以 忍受,而(现在)他觉得这种谈话让人感到慰藉心安。他扼要地介绍了沃特金斯公 司的历史,简要地介绍了公司现在的处境,借用吉姆的观点也阐述自己的观点,描 述了工厂的外貌,回顾本周会议前三天的情形、冗长的圆桌讨论以及几乎听不清的 争吵,既谈表面文章,又谈深层内涵。迪迪公司难以预测的命运,还有迪迪无伤大 雅的劳作,有什么能引起赫斯特的兴趣呢? 她会对今天上午在会议上散发的、由行业发言人起草的 关于工艺标准颇有争议的提案感兴趣吗? 她会对四分之三的声明感兴趣吗? 她会对公司律师格斯。赖克的古怪动作感兴趣吗? 她会对昨天瑞杰欢天喜地宣布的新的政府合同感兴趣吗?政府订购特制显微镜 用于军队生物战实验室。这份合同的阴影一直萦绕在迪迪的心头。 她会对沃特金斯家族与瑞杰之间出现新的不和感兴趣吗? 她会对向利马大学出售三十台21号显微镜的生意出岔子感兴趣吗? 然而即使赫斯特只是装出感兴趣和认真倾听的样子来迎合他,他也为她这种高 尚的举动,为她想让他高兴的愿望感到心中暖洋洋的。迪迪希望他离开医院后的计 划不要付诸实施。因为这些计划使他今天下午无法全身心地与赫斯特在一起。向赫 斯特敞开心扉,并受到她情绪的滋养,迪迪想全身心地呆在这个房间里,然而他做 不到。在心中某个隐秘的地方,他已经开始在预演如何进入下一个场景。 快六点了。 “你来得早是因为你今天晚上另有约会吗?” 迪迪的心思被发现了。要想在赫斯特面前隐瞒自己的心不在焉似乎是不可能的。 “是的。”他应道。 “公务?” “不是。私事。要见一位我从未见过的人。” 做出这样的回答,既神秘又富含信息,难道迪迪想让赫斯特继续追问自己吗? 这是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吗?是的。那么当赫斯特很坚决地中止询问的时候,迪迪是 不是很感失望? 迪迪开始感到不自在了。病房中重复叠加的白颜色让人感到像囚犯一样不自在, 笼罩这里的是寂静和呆滞的气氛,而迪迪却明白自己是自由的。他可以离开此地, 不是吗?他的躯体穿着得体的衣服,完全可以走上街头,走到哪儿眼睛就可以看到 哪儿。但是这个房间却是静止的,是一间私人监狱,是死亡的军械库。星期一送来 的鲜花深谙此中奥秘:那些鲜花开始打蔫了。赫斯特能感觉到他送来的鲜花一点儿 一点儿地枯萎,慢慢地爬向死亡吗?死亡到了什么程度才能感觉得到?要过多长时间 这些鲜花的芬芳才会消失,它们的质地变硬变暗?死亡的界限又在哪里呢? 六点了。赫斯特一定会感觉到迪迪在白色人造皮的椅子里如坐针毡,一定会领 会他手心出汗所传递的怨言。他的手正放在赫斯特的手心里。 然而赫斯特能准确地知道他是多么地紧张,多么地不安吗?能了解到秋毫不漏 的程度吗?因为她看不见他,观察不到他对今晚晚些时候如何表现全无主张,而这 一切都反映在他离奇古怪的装束上。迪迪打的领带与衬衣不相配,他的衬衣与西装 不相配,他的鞋子与裤子不相配。除了袜子没穿成一样一只,迪迪简直是所有装束 错误的活样板。今天感觉什么也不对劲。 赫斯特一方面感觉孤独,一方面(现在)显然对迪迪有好感,她想让他在这里 呆下去。迪迪不想让自己今晚难以控制的疏远表现诱发赫斯特的亲热举动。他不是 通过装“酷”来操纵自己想要的女人的那种人。迪迪实际上想表露出自己对赫斯特 的喜欢。但是这会儿不是时候。也许迪迪的感情是深沉的,而不是表面的,也许迪 迪的处境要求他暂时不表露自己的情感。最好还是离开医院。去完成自己的计划。 迪迪走在一条又狭窄又简陋的街道上,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他从钱夹里 面的剪报上抄下来的地址。走过一排排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层楼框架结构的房屋。就 像列车窗外看到的那些的房子。即使没看到内部是什么样子,即使从来没进去居住 过,那些房子已然令人生厌了。迪迪在这样的一所房子前停了下来,门牌号是1836. (现在)要找的房子找到了。门铃响过,一位矮壮丰满的女人前来开门。女人脚上 穿的是金色拖鞋,腿上穿的是绘着色彩亮丽几何图案的喇叭裤,上身穿黄色锦缎宽 松衣,手里夹着一枝烟。 “是英卡多纳太太吗?” “你想干什么?”女人显然心存戒心。她身后的走廊一览无余,冒着浓烈的油 烟,油炸食品的味道刺鼻。 “你是梅拉。英卡多纳吗?” “我叫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铁路公司的。”迪迪将不相称的帽子摘了下来。“还得向你问几个关于 你……已故丈夫的问题……实在抱歉。” “噢……”女人露出了笑容,松弛的脸皮堆作一团,露出一口七扭八歪的牙齿。 “进来吧。”她好像有些悦色。在迪迪之前来过多少调查者?“汤米!”她用 另外一种沙哑的声音喊道。“关上该死的电视。铁路公司的人来了。”旋即她冲着 迪迪说,“听我说,想脱下你的外衣吗?”迪迪交出他的外衣和帽子,女人将它们 搭在通往二楼的光秃秃的楼梯的栏杆上,迪迪跟随女人来到摆满家具的客厅。 客厅里烟雾腾腾。臭味中分辨得出香烟味、鱼味和食油味,这三种气味似乎把 空气分成了三层。在客厅的另一头,迪迪看见一个小男孩笼罩在最低一层的空气里, 即充满鱼味的空气里,跪对着正在消失的电视画面。如果《信使报》没弄错的话, 这个男孩今年11岁,却显得比11岁的小孩要小些。想想他父母的块头儿,这孩子显 然长得太矮小了。“你是——” “多尔顿先生。”迪迪应道。 “问先生好,汤米。”男孩儿抬头扫了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没有跟迪迪打 招呼,也许在等待某种幻象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电视的小屏幕上。“你得去睡觉, 或者去写作业了。你听见了吗? 汤米?“ “铁路上会给我们点儿钱吗,妈妈?” “孩子受了很大刺激,多尔顿先生。也就是昨天才举行的葬礼嘛。别理他。” “不……请不要这么说。”迪迪说道,显得有些狼狈。这个孩子长得不像他父 亲,至少不像迪迪记忆中的那个人。这孩子矮小赢弱,面色白皙,有雀斑,脸呈V 字形,长长的,眼睛淡褐色,闪闪有光。英卡多纳长得墩实,皮肤黝黑,下巴方方 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孩子的母亲是典型的苏格兰和爱尔兰人的后裔,她的 眼睛是浅色的,尽管她那炫眼的黄铜色头发肯定是染出来的,没法判断其原来是什 么颜色。迪迪四处打量着这间肮脏不堪的客厅,希望能找到女人的亡夫,孩子亡父 的照片,也许挂在墙上,遮住一方花墙纸?墙上没有。也许放在壁炉台上,跟从世 博会上买来的纪念品摆在一起?没有。甚至也没同那只名为“布拉格的孩子”的石 膏小塑像一道放在电视机顶面。 “你要是能闭上嘴的话,就可以呆在这儿。”女人说道。她冲迪迪微笑道: “请坐。”她用被尼古丁熏黑的食指指了指迪迪面前的矮桌子。“噢,吃点儿草莓 冰淇淋怎么样?外面的冰箱里还有些。”迪迪摇了摇头。“肯定不想要吗?好吧。 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女人的和蔼使迪迪十分不安。他想转身逃跑。但是还有几个问题要问。迪迪, “小心谨慎的迪迪”一定不能乱了方寸。 “嗯,”他开口了,“如您所知,我们的调查很快就要结束了。恐怕我还得问 您几个私人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瞟了一眼那男孩儿。 女人粗俗的脸上露出明白迪迪话意的光泽,脸显得更宽了。 “汤米,上床睡觉去。” “可是,妈……” “听见了没有。走。” 男孩儿拖着脚,懒洋洋地走出房间,用力拍了一下他路过的一把椅子。 “这孩子!”英卡多纳太太重重地坐了下来。“不把我累死才怪呢。” 迪迪觉得难以问下去了。这女人的声调、嗓音,还有她使用的词句令迪迪感到 不舒服却又似曾相识。他以前见过这个女人吗? “英卡多纳太太,我知道你丈夫工作时间不规律,而且经常外出做工。你能经 常与他见面吗?我是说,在他不上班的时候。”迪迪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是想 知道是不是真有英卡多纳其人吗?这是最后一种不无荒诞色彩的期望。也许这位红 头发女人不过是想像自己与一个叫英卡多纳的铁路工人结了婚,而实际上,已有多 年没见到他了。 “呃,乔不完全是那种老喜欢呆在家里的人——” 迪迪有点发疯似的打断对方的话头:“等一下!你说你丈夫叫什么名字?”瞬 间生出了新的希望。也许他弄错了,找错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