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女人往后靠了靠。把剩下的啤酒喝了个精光;部分啤酒沿着嘴角流了下来。难 道她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吗?迪迪感到越来越难猜度。 “要抽枝烟吗?”迪迪说道,将烟盒伸到桌对面。 “谢谢。我抽烟你可别介意。”她探过身来,让迪迪点着烟。迪迪自己也点上 了一枝。迪迪此时感觉心力交瘁。还好,他没喝啤酒。“我说到哪儿了?” 这么说,故事还有下文。“你说到你丈夫弟兄俩的悲惨童年。” “噢,听我说,我从来不相信查理说的话。查理是个吹牛大王,天生好斗。比 方说乔,乔就不同。乔对教堂的态度就不像查理那样,并不记仇。乔不会对自己的 悲惨童年耿耿于怀。我敢打赌,乔挨的揍一点儿也不比查理少。不过乔总喜欢看事 物光明的一面。” 她冲着迪迪笑得挺灿烂,一瞬间,她看上去很慈善,几乎可以说很慷慨。她捻 动着挂在衬衫上的一长串珠子,眼睛每过一会儿就盯住迪迪。 迪迪觉着房间变得越来越小了,与此同时,梅拉·英卡多纳却变得越来越大了。 他们两人之间相隔约四英尺,这个距离是由一只椭圆形的矮桌子决定的,桌子两边 是两把相同的高靠背休闲椅。 尽管他们两人之间有距离,但是迪迪能感觉到她的肉体,就像她坐在自己的腿 上似的。松弛、厚实、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肉体。(现在)少说有那么几分钟,她肉 体的某些部位对他产生了催眠式的诱惑力:她的乳房、肥胖的手、一笑就露出来的 金牙、黄铜色头发暗褐色的发根。 “窘迫的迪迪”。被风马牛不相及的种种情感所困扰。似乎感到自己的眼睛不 舒服,皮肤不舒服。在他和这位喋喋不休、具有渗透性的女人之间,需要有个缓冲 物——一块坚硬冷漠的厚板。不错,他说话的时候,不必看着她。只是迪迪又跟不 上话头儿了。不得不劳神费力地回想他们都谈了些什么。梅拉·英卡多纳说话可能 会漫无边际,她并不在意。可是迪迪在意,他必须抓住事实真相。 其中的一个事实:安杰洛——乔——英卡多纳对自己童年的痛苦经历不在意。 “但是你小叔子却特别在意,是吧?”迪迪大声问道。 “查理?可不是嘛!狄龙先生,你要是听到他讲话就明白了。 他说话刻薄得很。一般人都不愿意跟他搅在一起!“ “我这样理解正确吧,英卡多纳太太:你就让你小叔子去一手安排葬礼了?也 就是说,他来了之后,一切都听凭他安排了?” “呃,查理星期天夜里闯进来以后,就说一切费用他来出。我没话好说,是不 是?我是说关于火化的问题。是他出钱,你瞧。我得承认,我真没料到他会出钱。 他和乔的关系并不太亲密。我是说,就兄弟而言。他第一次说要出钱的时候, 我还嘲笑他喝醉了。 我想当时家里已经有人喝醉了。那是个漫长难熬的夜晚。“ “你说你小叔子住在马萨诸塞州。他是做什么工作的?”迪迪突然意识到自己 说话的腔调很像火车上碰到的内伯恩太太,那么爱打听,那么自以为是,但这却是 没有法子的事。这是紧急情况,没有时间对说话的腔调挑三拣四。只要迪迪不断地 问问题,梅拉。 英卡多纳就不至于变得像猛犸那么大。空洞的语言也自有其作用。 “他是个泥瓦匠。当泥瓦匠,挣钱不少,你知道吧?狄龙先生? 是这样,他们的工会玩弄花招,以便泥瓦匠在寒冷的时候能——“ 迪迪这次打断得快多了。“如果这事由你拿主意的话,英卡多纳太太,你就会 把你的丈夫殓在棺材里,埋在教堂墓地,举行教堂仪式。是不是?”迪迪不得不打 断女人的话头儿,因为他感觉自己要晕倒。提这么个问题并不是想了解些什么。 (现在)对于这一问题——还有好多类似的问题,迪迪不用问就知道女人会怎 么说。 在这里他是得不到解开心中之谜的答案。任何一个充满希望的话头都会以失望 告结束。 “说吧,你想让我说什么?”女人说道。一副不悦的腔调,令迪迪大吃一惊。 迪迪本已习惯于女人那汩汩而谈的有气无力的声音。“你是想说即使乔想按教 堂的方式下葬也不可能?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让我说出你想说的话。就是因为那该 死报纸的一篇报道,说你们操蛋铁路公司的什么人说乔有可能是自杀。真是厚颜无 耻! 你可得明白,这样胡说八道可是犯法的。我敢肯定我可以起诉那家报纸诋毁我 可怜的丈夫乔,让他们赔偿上好几万元哪。 还有铁路公司。我们的乔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迪迪几次试图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可是没能成功。女人(现在)止住声了,一 脸怒气。 “英卡多纳太太,你发这通脾气可是弄错对象了。我完全理解你对那篇报道的 怒气,可那与我的问题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实在的。我只是想了解你丈夫怎么会火 化。所以才问了你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我的问题是,如果你说了算的话,你会不 会让你丈夫像普通天主教徒那样下葬。” 可是女人仍然不喜欢这个问题。“你听着,狄龙先生!”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一副忿怒的样子,“我觉得你没弄明白。我是修女教出来的,上帝保佑她们,我生 来就是天主教徒。如果我的汤米回来说要跟非天主教女孩儿结婚,我会揍他个半死。 他都来不及弄明白我是用什么打的他,如果我——“ “嗯,”迪迪又打断了她,“我只是了解你丈夫葬礼的有关情况。” “噢,那你认为我在给你说什么?”她不无刻薄地说道。“不要那么急嘛。哪里 着火了吗?” “英卡多纳太太,我对你的好客和诚恳深表谢意,可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知道,我知道。”女人叹了口气。“你为铁路做事。等一下,我得再拿点 啤酒。你肯定不想陪我喝一杯?那好吧。”她走出房间,迪迪往后靠在椅子背上, 闭上了眼睛。梅拉。英卡多纳返回的脚步声。“听我说,”她说道,重新坐到椅子 上,“我得说明一点。你到我家里来,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并没有公事公办,虚 言假套。 反正没有什么事好干,我就陪你说话。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要明白,从我嘴里 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大实话,上帝作证。 你听明白了吗?“迪迪昏昏欲睡地点了点头。”比方说,那该死的火化,你好 像对它十分感兴趣,可是我他妈的弄不明白,铁路公司为什么会在乎可怜的乔的遗 体是怎样处理的。你想知道我是赞成火化还是反对火化。或许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 有制止火葬。尽管你对我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可我对你说的同我今天在‘完美心 灵’教堂对麦圭尔神父说的没有一点儿不一样。你知道那个人可厉害,就在今天下 午,把我骂了个昏天黑地。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就是因为让乔火化了。他对 我说乔的灵魂将永远在炼狱里腐烂,在最后审判日不会从坟墓里站出来,还说了好 多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想让我有沉重的负罪感。好像是我对乔犯下大错似的。“ “抱歉。”迪迪说道。他确实。心口如一。 梅拉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接着长篇大论地说下去。 “我对他说,麦圭尔神父,我说道,请原谅,神父,可是你没有权利对我这样 说话。我控制不了葬礼的事,我对他说。是查理做的主。 如果你想训斥什么人,让他愧疚的话,你就去找查理吧。老兄。”她笑道,“ 我倒是真愿意看到这一幕!查理会把神父剁成肉酱。不过查理已经回马萨诸塞州了。 所以我只能单枪匹马地跟神父争辩了。我干得还不赖。你瞧,麦圭尔神父很年轻。 刚从神学院毕业的牧师有满脑子的想法。麦圭尔神父有点严肃,事事较真,你明白 我说的意思吧?还是有点儿嫩。我让他开了眼,他现在明白了。” 迪迪叹了口气。与这位女人谈话就像要被淹死一样。再说几句话,然后他就走, 也许去看场电影。但是他对英卡多纳及其一家人的情况还不是太清楚。比方说,他 们兄弟俩的关系。迪迪放了只探测气球:“你认为你丈夫对教堂持什么样的态度?” “喂,再给我枝烟可以吗?我抽的那个牌子糟糕透了。谢谢……好吧,你刚才 说什么来着?……噢,是关于乔……呃,你知道,他有他的抱怨。跟查理一样。乔 上来一阵儿,会不断地做些叫人讨厌的事情。他总是说教堂的坏话,嘲笑我和汤米 每个星期天上教堂就跟下雨一样有规律,而他身穿内衣呆在家里,往肚子里灌啤酒 或杜松子酒,又骂又嚷的。” 这才有点像迪迪遇上过的那个英卡多纳。真相开始显露出来了。 “英卡多纳先生……是不是……很粗暴?” “不是你所说的粗暴。是有点卑鄙,情绪不对的时候。我倒不是说他对我怎么 样。不得已的时候,我能自己保护自己。可是汤米却不同了。我给你说过。乔不大 喜欢小孩,也许你会觉得他会喜欢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但是他和汤米一直合不来。” “汤米害怕他吗?” “那小家伙?才不怕他呢。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干。我亲眼看见好几次——乔 抽出皮带来要把汤米抽个死去活来,因为汤米淘气——这孩子淘气得很,不过他倒 没什么恶意。但是汤米胆子不小,冲他爸爸说,打吧,多打几下,我受得了。” “他真是这么说了吗?”迪迪不无羡慕地问道。 “可不是嘛,而且不只这么两句话。汤米也有脾气。我想,可能是像他爸爸。 他会骂乔,骂得很有花样。我听了都发笑,不过乔听了却很不高兴。”她笑了起来, 把啤酒凑向嘴唇。“噢……” 迪迪对生活在脏兮兮烟腾腾的环境里的这一家人看得比以往更清楚了。像摆在 一起的几张照片一样:庞大凶狠的父亲、性感愚笨的母亲、冒冒失失的孩子。就是 因为他,这一切都改变了。迪迪(现在)陷人了情感的折磨,一种主观的负罪感。 可这不是他要到这儿来的目的。他到这里来,是想设法弄清楚在客观上他究竟是有 罪还是清白,顺便了解一下是什么原因促使英卡多纳火葬。忘掉这一点吧。安杰洛· 英卡多纳化成了灰,在这家人看来,显然无足轻重。尽管在迪迪看来,这简直是可 怕的、令人沮丧的判决。其中的一个含义就是要人们赶快忘掉这位死去的人。迪迪 可不能让真实的英卡多纳变得模糊,变得可疑。确实有这么一个工人,而且他死了, 尽管作为证据的尸体已经化作细尘被风吹散。 “嗨!”是梅拉·英卡多纳正在迪迪面前挥着手。“老兄,你刚才一股火烧屁 股的急火劲儿。我还以为你真的着急赶时间呢。还记得吗?你当时急着向我提问题?” 难道这女人开始对迪迪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吗?“我是要赶时间,”迪迪说道, “原因是我还有工作要做。今天晚上还得去走访一家,然后回家,睡觉前还得写出 报告来。” 梅拉·英卡多纳对迪迪说的话似乎也没大听。也许三个字只听进去一个,其余 都是凭自己想像来补充了。对于迪迪说得天花乱坠的谎言,她似乎只听进去一个词 :工作。“我知道你有工作。” 她开始说道,脸上似笑非笑。“你在铁路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