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是在回答你的这些问题,是不是?我很配合,对吧?是你自己说的。你知 道,我可以起诉你们这些人。乔这一死我也许能从中获得一百万美元的赔偿。我在 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官司。我和汤米下半生可就享福了。法律会支持我的,而你们 骗子铁路公司得出血,高人一等的先生——” “英卡多纳太太,请不要这样!” 女人站起身来,大步走到电视机跟前,打开了电视。愤怒地瞥了一眼。“现在 几点了?” “英卡多纳太太,没有人责怪你丈夫,我只是想——” “汤米!”男孩儿立刻出现在门口。也许他一直躲在一旁?“什么事,妈妈?” “坐回来,看你的电视。我知道已经挺晚了。但是狄龙先生没有什么你不能听 的话要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不在乎谁知道,我要站出来 对全世界这么说。” 男孩儿冲迪迪做了个鬼脸,洋洋得意地大摇大摆地走过咯吱作响的木地板,坐 到他的椅子上。好像是超人出现在黑白电视屏幕上,迪迪的视线时不时地被吸引到 电视这边。跟这个女人真是没办法。迪迪不曾想激怒她,可是还把她激怒了。而她 呢,确信这位多尔顿先生来自铁路公司,赋有未知的调查使命,这会儿也许对自己 不体面的行为感到后悔了。感觉遭到拒绝,心中焦躁,而且对自己也很恼火,她反 过来认为迪迪应该对此负责,他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她深知自己处在防守的地位, 于是便以攻为守。好吧,正因为她想要生气,迪迪没有必要以生气来回敬。英卡多 纳的寡妇粗俗、愚笨,就像她粗野无礼的丈夫。但是迪迪的判断力告诉他,迪迪才 是强壮的一方,尽管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强壮;而她是个失败者,尽管她一副怒气冲 冲、无所不能的样子。她被迪迪伤害了,虽然她对此一无所知。如果她有一定的理 智——这看来是可能的——能担忧自己的未来,杀死她丈夫的凶手有义务向她提供 帮助。 “英卡多纳太太,最后一个问题。你丈夫投保险了吗?他有储蓄吗?我想知道 除了工会给你的钱,你还有没有日后生活的费用。”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狗娘养的。”女人尖叫道,舞动着双手,把两人 之间矮桌子上盛满烟头儿的烟灰缸也打翻在地。“你想让我说我们并不需要铁路公 司要给我们的臭钱。好吧,你听着,先生。我堂兄是个律师,而且还是个挺不错的 律师。他昨天告诉我什么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乔是在上班的时候死掉的,被你们 操蛋的火车轧死的。你们得赔,而且还要赔很多钱。你们得出血。” “咱们最好就谈到这儿。我受够了。”迪迪说道,感觉患幽闭恐怖症似的,而 且恶心。他怎么会一度被这样的人吸引。…一他站起身来要走,迈过地上那一摊烟 头儿、火柴头儿和烟灰。女人已先行窜出了客厅。迪迪转身冲着男孩儿,(现在) 想说点儿该对男孩儿说的话。比方说:你是隧道里殉职工人的儿子吗?比方说:我 抱歉。比方说:我想给你和你妈妈一点儿钱。“沉默的迪迪”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男孩儿冷冷地回望着他,随后摸着了遥控器上的一个键,把电视声音调大了许多。 迪迪来到在走廊上等他的红脸女人身边,女人把他的外衣和帽子塞给他,拉开 了门。“这样做,你会后悔的,英卡多纳太太。” “你才会后悔呢,先生,不用等我办完我该办的事!” 迪迪准备听到背后摔门的声音,但是他肚子感觉空落落地走到人行道,也没听 到那哐的一声。把这次会面搞砸了,感到很沮丧。他本应该找个令人信服的借口, 给女人留点儿钱。但是,单从自私的角度来看,他干得还不赖。或许可以说,迪迪 从女人那里了解到了所能了解到的一切——如果那女人确像她表现得那样毫无谈话 技巧,而且说的是实话的话。比如,他发现英卡多纳的遗孀并不认为火葬有什么特 别的意义。昨天晚上,当迪迪通过给花园葬礼厅打电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立即 觉得那人遗嘱里可能根本就没有火葬这一条,而是有人,铁路公司、警方或者是那 个寡妇,想掩盖什么。(现在)那种担心可能只是,看上去可能是,一种胡思乱想 了。尽管具有英卡多纳生活背景的工人会立这样的遗嘱还是有点离奇,其真实性也 不能因此被否定。 “困惑的迪迪”得小心不要到处见到鬼。那几乎跟什么也看不见一样糟,也许 更糟。如果他不小心的话,他的脑瓜儿只能用来编造可怕的假设。 记得有一个世界,那里平静发展的事件是那样清晰,因果关系可以解释清楚, 正像有一个隧道世界一样。一个不透明的,看不见的,事件以高速度发展,缩小扩 大,枯萎膨胀,全无明显的逻辑性可言。 但是不,要记住第一个世界。(现在)就要去想那个世界,清晰的那个:装有 低压电和普通的照明设施;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可以相信报纸文章、购货清单和销 售数据;在那个世界里,如果有人说话的时候不是很有礼貌的话,那么有人跟你说 话的时候肯定是有礼貌的;在那个世界,人们可以肯定,房子里不是干净整齐,就 是肮脏混乱。 有一点可以肯定,工人的火葬表达了某种对迪迪所作所为的谴责。但那是他, 迪迪,发现这种谴责的存在的,因为是他导致了英卡多纳的死亡,并因此导致了英 卡多纳的怪念头在尚未成熟之前就得以实施。 作为刚刚与英卡多纳的遗孀共度令人压抑的一个小时的结果,在一个更为抽象 的层次上,迪迪彻底看清了整个事件的真实情况。就理性而言,迪迪没有理由怀疑 那个工人的存在,没有理由怀疑自己对于工人的死所起的作用,也不该在承认英卡 多纳就是他杀的工人这个问题上有什么犹豫,他存在的可信性似乎来自他妻子和孩 子造成的发酵的令人烦恼的印象。因此,迪迪的造访还是成功的。除非迪迪接着去 了解某种意想不到的情况,从而将自己先前的推论搅浑,把自己整理好的记忆打乱。 这正是迪迪想要达到的境界吗?一条让人惊讶的消息?一种混乱? 不过,既然今天晚上已经实现了某些目标,为什么迪迪还是不愿意返回旅馆呢? 已经十一点钟了。况且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好去。在星期三的夜里,在一座小 城市,在这么晚的时候,电影都快放映完了,饭店都关门了,酒吧很快也要关门了。 他可以到公园去散步,可公园在城市的另一端,靠近科学与工业博物馆和大学,而 且公园也许到半夜也关门了。 迪迪可以步行走回拉什兰旅馆。从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往市中心方向走,有 好几英里远,这样可以满足他在外面多呆一会儿的愿望。尽管他是坐出租车来的, 但是他想他能够不问路自己走回去,就靠他非常好的方向感。(现在)他已经走了 大约有十个街区了。街上的人很少——有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几个老人。住宅区走 完了,枫树大街的这一段是商业区,这里设施简陋,表明附近居民的平均收入比较 低:衣服店、食品店、当铺、糖果店、酒店、家电专售店,橱窗上贴满了告示。 “概不赊欠”。“足款销售”。大部分商店都装有粗壮的防盗铁栏杆。差不多所有 的店都关门了,剩下没关门的也没人光顾。只有在街区尽头的一家店,红红绿绿的 霓虹灯竖着拼写出“斯摩尔酒吧”,霓虹灯组成的鸡尾酒图案叠加在“斯”字和 “酒”字上。人们出出进进的。迪迪从窗户往里望了望,看见一个吧台,有人围在 那里。在这样的街区,不是周末,而且这么晚了,顾客可谓不算少。 迪迪(现在)坐在吧台边。要了双份威士忌加冰。一位大约三十五岁的金发女 人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用掌心托着下巴。她透过染过的指甲尖冲他微微一笑。他 机械地用微笑作答。过了几分钟,迪迪盯着自己的酒,想起了那女人的微笑。抬起 头来,看看她是不是还在那里,想再玩一次微笑游戏,这一次他更加自信些。女人 的手又向上移了,架着她的前额。 “不舒服吗?” 迪迪跟她搭腔,她看上去并没感到惊讶。“没事,觉得累了。 可能是因为自动唱片点唱机,听一会儿就会觉得受不了。“ “你来这儿很长时间了吗?” 她(现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迪迪。“这叫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别去管它。我来给你买点儿喝的。” 女人要了伏特加马提尼。迪迪又要了一杯威士忌。他们没再说话。因为迪迪只 能想出一句话来,而他又肯定知道女人对他的话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所以他打算 仔细考虑考虑,想清楚是不是要同这个女人有一腿。迪迪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这 就是唱机正在播放“甲壳虫”乐队的一段音乐,而他碰巧特别喜欢听。 “现在还干什么?”迪迪再一次把脸转向那女人的时候,她问道。 “你不是顾客,是不是?你在这儿工作,对吧?” “你希望我对你的问题做肯定的回答吗?”她问道。 “我看上去像警察吗?”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警察都长得什么样儿?” “说实话。”迪迪递给她一枝烟。 “你可能是个警察。不过,我说不好,你要是个警察的话,穿得就有点儿太可 笑了。”她看了看他搭配得一塌糊涂的穿着。“你在人群里太显眼了。或许,你是 个被妻子误解了的可怜的丈夫。” “那我也不是……呃,实际上,我只是个前夫。三年以前我就被炒了。” “我应该说我很抱歉吗?” “不必,”迪迪说道,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听我说,你现在有空吗?” “就是现在?” “不错,就是现在。” “我想你是想知道有没有个咱们俩可以去的地方,对吧?” “你有吗?” “我不知道。”她从手袋里拿出一只小粉盒——红缎子面的,比她穿的裙子和 鞋的颜色要淡一点儿——开始往鼻子上扑粉。 “听我说,”迪迪说道,“我不会让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明白吗?我没喝 醉。你可以拒绝,我不会生气的。” 女人把手袋合上,随椅子一起旋转过身来。双手放到屁股上。 “好吧。如果你不是骗我玩的话,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今天晚上坐在这里这么 久是有原因的。这里的酒很便宜,但是我可不便宜。” “这一点我想到了。不必担心。” “好吧,亲爱的,成交了。” “你不想再来杯马提尼酒了?” “不喝了,谢谢。” 迪迪付了酒钱,当他从吧台的椅子上溜下来,刚踏上木地板的时候,有点站不 稳了。当然他并没喝醉。 “你叫什么名?”多丽丝。“我叫多尔顿。”“噢。” “外衣在哪儿?”迪迪问道。 “在那边。小山羊皮的。”迪迪去取回外衣,帮她穿上。“再见,安杰洛。” 她冲酒吧侍者招呼道。迪迪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从嘴巴这里分成了两截。这里又有 一个安杰洛,而且就是使用他的意大利名字。不,最好不要回头去看他,也许会看 出他未曾看出的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