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我父亲是医生。我上过医学预科。” 迪迪脑子里重复了一遍最后这句话,又一次感到他们相互矛盾的处境。赫斯特 虽长着上帝赐给她的水灵灵的肉眼,却看不见。 而他呢,却又在全力推销机器眼,这种机器眼利用肉眼的普通功能,并努力超 越这些功能。对于玩显微镜的人来说,他能看见东西的眼睛是瞎的。 女孩好像在掂量迪迪的话,然后摇摇头。悲哀又回到了脸上。 她会不会真的那么天真,相信她只要能恢复视力就能获得幸福,而且是永久的 幸福?如果她真是这么想的,那么想像一下赫斯特是多么痛苦吧,她确信自己是不 能复明的。不是永远不能,就是再也不能?……想像力愚弄着我们,所以我们总在 希冀得到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我们已经失去的东西,好像拥有这些东 西,或者重新占有这些东西,我们就会得到拯救。不仅如此,迪迪认为想像力还使 痛苦具体化。不断想像出新的器官:隐秘生命怪异的腔,不可思议的软骨和器官。 没错,眼睛是很特别。但是除了肉体的眼睛——大部分是水构成的,还有隐秘 的眼睛。这种隐秘的眼睛有的能看见,有的看不见。这是迪迪敢于送给赫斯特的惟 一的安慰。他必须严肃对待赫斯特做出的手术将会失败的预言。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说道,你实际上是能看见的。你看见的东西,多数有视力的人看不见。人们用眼 睛看到的大多只是些零星残片而已。 护士格特鲁德拿着体温表进了病房,把体温表插到赫斯特的嘴里,然后带着挑 剔的神情在屋里收拾这整理那,等量体温所需的时间到了,好把它取出来。让赫斯 特吞下一粒大白药片后,她离开了病房。 “这女人真讨厌。”迪迪说。格特鲁德在屋里时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非常。” 让他们统统见鬼去!不过,别,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赫斯特,对于我刚才 说的话。你怎么看?” 女孩在床上换了个姿势,重新摆了摆枕头。迪迪赶忙帮她。 “你怎么看,赫斯特?” “你过高地估计我了。” “根本不是。” “是嘛。你以为因为我是盲人,就特别地聪明。” 因为她是盲人?迪迪真没想到她会做这种联想。只不过是想起一个貌似自相矛 盾的现象:一个智者恰巧是个盲人。迪迪正要为自己唐突的说法道歉,女孩这个时 候怯生生地接着说下去。“也许你说的对。从某种意义来说,眼睛失明确实能让人 看得更清晰些。没有什么非美即丑的东西。如果不去考虑表面的问题,掩盖理智和 情感的浮渣会被吹得一干二净。” 迪迪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她的话恍若重重的一击。尽管两人颇费了一段时间才 缩短了一种莫名的距离。这一击打得真好,就像整骨医生一个狠击,将错位的肩胛 骨复了位。开头并不疼。这一击逐渐外延,一圈一圈向外扩散。(现在)迪迪感到 确切——再没有其他词可形容了。他感觉到自己确切的方位,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到 哪儿去,怎样去。几句平静说出的话起这么大的作用吗? 是一种隔阂被拆除了,从而使他获得了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一生中第一 次获得的,以前从未有过。就像身处某种液体的中心,这种液体十分黏稠,汹涌激 荡,富有弹性。身处中心,却没有感到四面有挤压的力量,相反,却感觉宽敞得很, 一种平抚一切的清爽。 (现在)那一击的感觉已穿过全身,已经离去好多年了,他开始感觉疼痛了。 泪水冲刷着他的眼睛。他一头倒在床垫上,头顶抵在赫斯特的大腿上,迪迪崩溃了。 他的双肩因抽泣而颤抖着,他控制不住,也不敢去控制。可是赫斯特并没有欠过身 来将他拥进怀里。她没有坐起来,只伸出一只胳膊,把手掌放在他不住抖动的锁骨 中间。 迪迪等待着她的抚摸抚平他的伤心,等待着她平息这场温柔的悲伤。然而却没 等到。 “告诉我。”女孩说。 “我不能。”但是他可以说。他心里的话降了温,冷却了他的悲伤,开始平和 下来。他擦了把眼泪。“我为好多事而哭泣。为你。 为我。为你刚才说过的话。但愿你能知道我这种视力让我吃了多少苦头。什么 都能看见多么痛苦……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同样丑陋。“ “你是在说你自己。” “也包括我。当然。”又说了些话。赫斯特肯定知道这些话对他能起什么作用。 她肯定是想让这些话发生作用。迪迪(现在)眼泪全干了。迪迪的悲伤枯萎了。 “那就是你指责自己犯了罪的原因。” 但愿如此!迪迪叹了一口气。赫斯特知道得那么多,可又什么都不知道。 “真抱歉。我说过咱们谈那件事不会有什么好处,而现在我却犯了规。多尔顿, 给我讲点别的吧。给我说说你喜欢谁,你爱谁。” “我爱过我的妻子。至少我认为爱过。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爱我的弟弟。不 过不常见他。很有可能我并不真的爱他,只是想成为他……我想除了你我谁也不当 真喜欢。” 女孩沉默不语。 “真想现在拥抱你。”话说完,意识到自己离女孩只有几英寸,完全可以这么 拥抱她,如果他想那么做的话。可是迪迪想要的可不是一个单纯的拥抱,于是他连 手也没伸。“我想跟你做爱。” 两人并没有相互抚摸,迪迪只好抬起头来看赫斯特。他发现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根本不是回忆使然:昨天他见过的同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张死动物似的脸,一 只从来不是让人看的体内器官。颤动着,不透明,对他和其他人都无所交流。与一 切隔绝。迪迪突然惊恐不安。不得不站直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僵硬地走几 步,转过身来,再走几步,不时地瞅一眼赫斯特。赫斯特的头微微下垂。 (现在)迪迪怀疑起自己对这女孩的感情了。有点儿像发懵,他想通过踱步消 除这种感觉。迪迪感到惊讶。他陷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境地?他对她有点强烈的正面 感情,不错。但是,那可能主要是怜悯,就像他曾经对一只走失的残废猫产生的感 情一样,当时他收留了那只猫,并给它治伤。但那不是爱情。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才四点半。迪迪打破沉默,开始找借口离开病房。他 仍然踱来踱去,分散自己的痛苦感受。尽管他感觉得到赫斯特对他这么早就告辞十 分失望,但是离去的愿望无法遏制。 “不要走,多尔顿。离探视结束还早着呢。” 然而迪迪不会单单因为赫斯特想让他再呆一会儿就不走了。 显得多少和蔼一点儿,他编了个谎话。“我五点钟还有个生意上的约会。你知 道,今天很难挤出时间来看你。”这不是迪迪第一次对赫斯特说谎了。 当然,赫斯特并不完全了解“说谎者迪迪”。也许她非常清楚他在说谎,但却 权将谎言当实话。她会满足他想到病房外面呼吸新鲜空气的要求。尽管不太礼貌, 甚至可以说很生气,她还是同意他离开。 “不过等一下。”当他站在床边跟她吻别的时候,她拉住他的胳膊。“占用你 一点儿时间。请给我梳梳头。通常都是我伯母给我梳头,可是她会拉疼我的头发。 我想让你给我梳一次。” “我会迟到的。” “只需要一分钟,求你了!” “好吧。” 迪迪急于离开,精神不集中,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梳子,坐在赫斯特的床沿。 他已经穿上了外衣,而且已系好了扣子。他用右手拿梳子梳着女孩浓密顺滑的金黄 色头发,左手捏住向下梳的头发的上部,这样一来,如果要梳开头发打结的地方, 也不至于扯着头皮上的发根。 “我知道你会这样梳的,一点儿也不疼。真好。” 迪迪因为能使赫斯特高兴而感到高兴,马上又变成了另外一个迪迪。他弯下腰 闻了一下赫斯特的头发,并用嘴唇蹭着她的头发。 “你难道就不想再呆一会儿吗?”赫斯特抓住了他的手。 迪迪的恐慌卷土重来,他曾经有过的恐慌,因为不能理解人而导致的恐慌。他 的嘴唇变干燥了,头上、脖子后面,还有胳肢窝里出汗了。还没梳完,他就放下了 梳子。 “我非走不可,”他固执地说,“抱歉,因为你明天就要做手术……” “没什么。不用梳了。” 迪迪溜了。 当然,他(现在)无处可去,因为还不到九点一刻去电视台的时间。最后的办 法:叫一辆出租车回拉什兰旅馆,到那儿以后,争取睡上几个小时。 但是先不必。不要急于把自己关进另一个人造的空间。迪迪想呆在室外昏黄的 暮色里。尽管很疲劳,他还是想走一走。沿着千篇一律的街道,大约朝着市中心的 方向走。迪迪很可能会一路走回去,当然这不必过早确定下来。 (现在)沉重的情感是驱动他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不断活动自己的腿会对他 有些帮助。他刚刚离开医院大楼,恐慌便被羞愧所取代。迪迪为自己感到羞愧。一 种沉重的眼睛里的玻璃液一般的情感,比水要浓要粘得多。羞愧像黏液一样吞没着 他的躯体。 在昏黄的暮色里,一腔阴沉的紫罗兰色的心思。迪迪只能支配力量的影子,用 其向上挣扎,一把一把地往上拔自己,以期见到晴朗的光亮。但是他在努力,像个 男人。必要时在地上爬行,蹭破掌心和膝盖。不愿意承认失败,也不愿意承认面前 会有翻不过去的高墙。 他是怎么了?你也许会认为迪迪在医院里落人陷阱了,就像他在星期天的火车 上落人,或者他感觉落人陷阱一样。(现在)没有人把他逼到角落里。一个漂亮的 女人向他表露爱情,唤起了他从未有过的柔情和渴望。这与陷阱不是有天渊之别吗? 相反,这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一种奇迹。 迪迪在朝市中心走。一边走,他那罩在软呢外衣和长大衣里瘦削而又神经质的 胳膊捶打着腰际下面的空气。迪迪为自己逃离善行、让新爱伤心而感到恼怒。通常 迪迪并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 在女人面前极少羞涩。他在赫斯特面前表现得如此不稳定,如此任性,一定与 别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有关。根据一条老的心理传染病的规律:对于一件具体事件缺 乏清楚认识或者完全糊涂,其结果就会感染一个人的整个判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