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迪迪像任何动物一样,有两只眼睛。让我们假设他的一只眼睛有毛病了,或者 受了伤。它代表英卡多纳之死,以及与之相关的谜团。另一只眼睛是件完全健康的 器官。这只眼睛代表他与赫斯特的关系,以及他们的相互依赖。在后一种情况下, 他怎么会如此犯傻?傻到竟能认为一只看得清楚的眼睛不会被另一只有病的眼睛传 染。人是双目生物,是用两只眼睛看东西的,两只眼睛一块儿动,可以有深度感。 但是众所周知,如果一只眼睛发炎很严重,或者感染得厉害,甚或是因为外伤,致 使一只眼睛的视网膜脱落,往往另一只十分健康的眼睛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是一 种同情的反应。 迪迪对于自身受伤害部位的同情使他看不清自己与赫斯特的关系。如果他不小 心的话,就会毁了一切。他一直都明白:这两个人,赫斯特和英卡多纳,是一类人。 他们的命运与他息息相连。好眼睛,坏眼睛,美妙的景象,反复出现的噩梦景象。 要想对其中一个有一种贴切的感觉,他就必须一次性拿定主意:他对两者怎么看。 关于工人之死。迪迪觉得有罪还是没罪?昨天夜里他去造访了梅拉·英卡多纳 ——就是昨天夜里的事吗?好像已是遥远的过去——他感觉轻松多了。负罪感少多 了。情况就应该是这样。那些人简直就是动物。不应该在他们的命运问题上浪费感 情。迪迪不会感觉有罪。他不能那样做。在他的生活中没有负罪感的位置。如果迪 迪让负罪感进到家里来,从前门也好,从后门也好,即使他的房子最大,负罪感那 可以膨胀的怪物最终还是会把他挤出家门的。 关于这个女孩。他对这个生活在苦难中的纤弱女孩又怎么看呢?也许在他有缺 陷的地方,她却有优长,但是可以肯定地说,迪迪有优长的地方,她却有缺陷。在 这个问题上,他的感觉要清晰得多。从她身边逃走真是愚蠢之极!(现在)迪迪相 信他真的爱她。他渴望让赫斯特知道他的爱情,如果这能让她高兴的话。在她明天 被推进手术室之前要让她知道这一点。 “脚疼的迪迪”,他的心跳得比往常要快,已经快走到市中心了。(现在)是 可以说他不需要出租车的时候了。看到银行正门上的大钟指针已指向五点三刻,他 走进一家杂货店,问卖冷饮的店员附近有没有邮局。有。到邮局已是五点五十五分, 站在铺着茶色吸水纸的斜面柜台前写他的电报。 跟他用同一个柜台,在他的左面:一位上年纪的黑女人,穿着富有自尊心的穷 人的衣裳,叹了一口气,将一张黄色电报单揉作一团,又开始重写。也许是在写要 钱的请求。也许是某个亲戚过世的通知。 迪迪的电报必须在一个小时内送到华伦医院。谁会给赫斯特读这份电报呢?但 愿内伯恩太太还没回去。那样的话,就是那个令人讨厌的格特鲁德把电报拿给赫斯 特了。但是即使是那个爱管闲事的蠢伯母来宣读他的宣言的话,那又能怎样?迪迪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他左边的女人仍在费力地写着一个个字母,字母组成词,词组成消息,可能 是个坏消息,或者是求助的请求。迪迪书写总是得A 的,他写电报跟那黑女人一样 慢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为他在使足了劲用快用坏了的圆珠笔书写,有两枝圆珠笔用 细带拴在柜台框上,迪迪用的是其中的一枝。迪迪使劲用钝笔头在纸上写,似乎他 以为送给赫斯特的就是眼下这张纸。他想写得像盲文那样,赫斯特便可以用指尖摸 着凹痕自己阅读了。当然,迪迪深知这是不可能的。送给人的电报是用打字机打的。 必须读给盲人听。迪迪这么使劲地写也许是因为他想把这些字刻到自己心中。 “我爱你。明天上午我来陪你。多尔顿。” 迪迪还没回到拉什兰旅馆。离开了邮局,他继续步行往市中_ 心走。电报发出 去了,走路也轻松了。要不是因为饿了,他觉得可以永无休止地走下去。他进了一 家中国小餐馆,要了一碗馄饨汤,一盘烤小排骨,可是汤全是水,小排被烤得没肉 了。迪迪摆弄了几分钟这些不能吃的饭,然后付账走人了。最好不要太挑剔。来到 第2 家:是家比萨饼店。他一点牢骚也没发,先吃了一角半熟的比萨饼,上面撒着 没有味道的奶酪和番茄酱,又吃了一块,第三块、第四块。 从八点以后,他就在离拉什兰旅馆约有十五个街区远的 一条灯火通明的街上闲逛。 迪迪在看着。“科学证明百分之九十的知识都是通过视觉获得的”。那剩下的 百分之十又是怎么来的呢?只能依靠这百分之十的人会不会发现另外那百分之九十 全是分散精力的东西呢?看到的都是些搀假的知识呢? 或者说,视力真的不可或缺吗?这种说法是不是跟“眼睛百分之九十的成分都 是水”相同呢?那种用来支撑和保护微型器官的黏乎乎的介质?那种用来漂浮珍贵 而复杂的视觉组织的温性的海洋? 迪迪在看着。视力不可或缺吗? 这是一条灯光通明的街道。在这条街上集聚了一所怪里怪气的房子、一家放裸 体影片的影院、两个廉价商品大棚,里面挤满了穿皮衣的摩托车手和穿超短裙的女 孩,还有商店,有卖舞会唱片的,有卖粪石烟灰缸的,有卖过期杂志的,有卖恶作 剧用具的,还有黄色书刊。 迪迪在看着。 在娱乐场和胜利剧场外的橱窗里都有裸女的照片,迪迪比较着两处照片乳房的 大小。在一家店里翻看了几本过期的《国家地理》和《银幕》,在另一家店里翻看 了新近出版的《法律周刊》、《航海月刊》和《梯子》。迪迪这个偷窥者。他感觉 如何?有趣?厌烦?好奇?三种感觉都有一点儿,但都不多。然而迪迪还是尽力去 感觉。在一家新奇玩具店看橡胶面具的时候感受更多些。他试着戴上一只软软的人 形怪物面具,在镜子中看到那张可悲的用针缝起来的长方形怪面孔,是对“怪物迪 迪”的一种刻薄而又令人悲哀的模仿。是“好人儿迪迪”梦见的景象……他之所见 使他多少有了点儿性冲动。他离开玩具店的时候,迪迪在另一面镜子前面停了下来。 对去掉人形怪物面具的自己的侧影很是欣赏。他转过脸来,面对着镜子,收缩了一 下二头肌,用右手摸了一下左胳膊收紧的肌肉,很是满意。 迪迪在一个廉价商品大棚里逛。(现在)正在大棚后头的射击游戏处花硬币。 在这之前,他已称过自己的重量:比正常要轻十八磅。看了算命机吐出来的卡片: “你将做一些重要的旅行。”迪迪笑了笑,把卡片塞进钱包里。他试过了自己的手 劲。“中等偏上。”如果那机器令人信服的话。他面色苍白,就像从来不许出牢房 的囚犯,他骨瘦如柴,能得到“中等偏上”的评价已经不错了。他玩了六次钉球游 戏机。在另一台游戏机上,他测试了自己的驾驶技术。 “保险公司风险很大”。(现在)迪迪对这枝枪身固定的步枪已经掌握娴熟了, 将在靶区探头探脑的最后十只鸭子都打中了,可以获得奖品。“玩具熊猫、打火机、 六小瓶酒组合,你要什么,先生?”迪迪选取了玩具熊猫,有一英尺高,又大又圆 的耳朵,脖子上有红缎带。 迪迪拿着他的奖品上了街。进了出租车,告诉司机电视台的地址。 结果电视台离那儿很近。迪迪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达的。八点三刻。在公司共 进过午餐的10频道制片人迎接他,并问他是愿意在接待室看电视等候,还是到里面 参观一下各个演播室正在干什么。 “我到里面看看。”迪迪说道。“这东西放哪儿好?‘’指的是熊猫。但未作 解释。 “放在接待员的桌子上?”制片人有点儿犹疑地建议道。“可以吗?她晚上下 班回家了。” 迪迪担心制片人接下来会不会问他从哪儿弄来的玩具熊猫,干吗要带只熊猫。 把他的奖品放下来。跟制片人走进两扇弹簧门。“安静”。沿着走廊走到了导演称 之“我们的演播室A ”的去处。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天花板有两层楼高,纵横挂 满了照明设备,在房间的一侧,当地社区剧团正在为电视网录制去年春天大获成功 的节目——《夜以继日》。制片人称,下个月就要在当地播放。 迪迪从宽大的窗户往里瞅。很难看清演员,甚至连布景也看不清,因为那些摄 像的人为了拍特写镜头不断地移进移出那些黑色的设备。因为隔了一层玻璃,迪迪 感觉好像是在看哑剧。尽管如此,迪迪在百老汇看过这个戏,也看过电影,所以他 看出了演员们在拍摄哪一段。他不仅记得这场戏的大意,而且能背出其中的几句台 词。 这个戏令迪迪大受感动,特别是这一场。一个有才华的弟弟,也就是剧作者本 人,最终起诉堕落的哥哥,让他直面自己失败的人生。 包含其中的有爱,有同情,也有厌恶。不过,这与迪迪和弟弟关系的僵局相比, 就未免太简单了些。是迪迪应该责怪保罗呢?还是保罗应该责怪迪迪? 接着来到“我们的演播室B.”一个小得多的房间。“我们正在录制十一点钟新 闻的一部分。新闻的大部分是直播的,除了要用纪录片的新闻。他们正在倒计时。” 是那个男播音员吗? 不错,在一间宽敞的隔音间里,在桌子后面坐着那个面无表情的播音员,在他 的左面是一张世界地图,在他的右面是一个屏幕。 四天前的夜里迪迪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上个星期天的夜里,那张脸 在电视的玻璃屏幕上显得很模糊,因为那是用细微的线条堆砌出来的。(现在)在眼 前的是这个人自己的脸,自己的肉。中间的确也隔着玻璃,像一堵长方形大墙把迪 迪隔在墙外,把播音员隔在墙内,但是,至少那张脸不是玻璃本身的影像。 “可以听到他在说什么吗?”迪迪对身边的制片人耳语道。 “当然可以。制片人按了演播室门旁的红色按钮。 不错,是那个拿腔作调不自然的声音。跟迪迪躺在拉什兰旅馆的床上看电视时 听到的声音一样。也许这并不是由于走廊保音质量差。他记起来了,这种声音属于 没有什么新闻没有什么消息却偏要讲新闻的人。他今天晚上有新闻了吗?还是没有。 只不过是多说了一些关于那难以启齿的战争的话。这场战争,没有得土失地之说, 胜利的惟一标准就是数有多少具黄种人的小骨架尸体。 那些尸体,肉被凝固汽油弹烧成焦炭,或者被弹片撕成碎片,在战斗之后或蜷 缩或平躺在地上。等着人来数。播音员像通常一样毫无感情地读了一长串数字,重 复了几句耳熟能详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道理。脸上好像戴着一副表情严肃的面具。 说的都是谎话,不过是带着微笑的可怕谎话。 制片人说还有事就走开了,剩下迪迪独自一个人在演播室B 的窗外。迪迪把脸 紧贴在玻璃上,聆听着。如果有人请迪迪发表长篇演说,他(现在)便可以汩汩而 谈。话就堵在喉头。可是他会抨击谁呢?他厌烦的对象太多了,其中对自己的厌烦 也一点儿不弱。“自责的迪迪”。但是他绝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有毛病的。 播音员站起身来,开始用一根长杆指点他桌后的地图。 迪迪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一点儿节制也没有。又有谁能消除纠正自我谬误 的怒火呢?在那个播音员空洞的谎言的刺激下,迪迪想重新投入那无穷无尽的纠正 自己情感的使命。 播音员还要就一张照片再说几句,这张照片投射在他左边的屏幕上,表现的是 一个美国士兵在审讯一个十来岁的敌方俘虏,这个俘虏跪在地上,眼睛被蒙起来了。 但是迪迪已经不再往下听了。 想到自己国家的所作所为,正在对一个无还手之力的小民族进行费力费时的大 屠杀——而这只是本世纪一系列难以想像的罪恶暴行中最近的一次——迪迪(现在) 觉得在过去四天里竟为仅仅杀死一个人而自责不已真是小肚鸡肠。想到自己所做的 事发生在这颗行星这个年代,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将迪迪的行为按现实的标准来衡 量,未免太菜鸟级了。他那痛心疾首的忏悔不过是厚颜无耻的妄言,一种夸大其辞 的表现,充其量,也只能说明一个文明过了头的傻瓜有引人爱怜的弱点。“魔鬼迪 迪”必须明了自己过失之微不足道。想到这一切,迪迪并不想对自己因过失而杀死 英卡多纳寻找借口或宽恕的理由。杀人还是杀人,一个情感上黏黏的腐臭的污点。 就像死亡还是死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