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多尔顿·哈伦已不再是“好人儿迪迪”了,即使他以前曾经是过。这一点不得 不承认。尽管如此,想一想世界上层出不穷的更加恶毒的杀人如麻案例也不是什么 错事。那些杀人犯极少有负罪感。他们为什么要有负罪感呢?当杀人是为了国家, 哪怕你每个小时杀死一百个英卡多纳,人们也会为你欢呼的:不仅仅是敲碎男人的 脑壳,男人在有些场合还是有点自卫能力的,而且还要把他们妻子的肠子挖出来, 把他们的孩子扔出窗外。只有为数极少的例外者,才会感到内疚——即使他的行为 受到赞扬,即使人们对他所完成的职责表示祝贺。而其他人,比如迪迪,没有得到 这样的特许。在竞技场里,杀人是当今令人羡慕的行当。而其他人却呆在竞技场之 外。需要扮演与他们相适应的、容易上当受骗的角色。 迪迪也是一样。尽管他本应更谙世事。 为了获得与邻里和睦相处所能获得的令人生疑的褒奖, 迪迪吞下了腐烂的诱饵。将一些善恶标准的陈腐谎言当做自己的真理。 迪迪的暴力行为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因为这件事,如线条堆砌出来的。(现在) 在眼前的是这个人自己的脸,自己的肉。 中间的确也隔着玻璃,像一堵长方形大墙把迪迪隔在墙外,把播音员隔在墙内, 但是,至少那张脸不是玻璃本身的影像。 “可以听到他在说什么吗?”迪迪对身边的制片人耳语道。 “当然可以。制片人按了演播室门旁的红色按钮。 不错,是那个拿腔作调不自然的声音。跟迪迪躺在拉什兰旅馆的床上看电视时 听到的声音一样。也许这并不是由于走廊保音质量差。他记起来了,这种声音属于 没有什么新闻没有什么消息却偏要讲新闻的人。他今天晚上有新闻了吗?还是没有。 只不过是多说了一些关于那难以启齿的战争的话。这场战争,没有得土失地之说, 胜利的惟一标准就是数有多少具黄种人的小骨架尸体。 那些尸体,肉被凝固汽油弹烧成焦炭,或者被弹片撕成碎片,在战斗之后或蜷 缩或平躺在地上。等着人来数。播音员像通常一样毫无感情地读了一长串数字,重 复了几句耳熟能详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道理。脸上好像戴着一副表情严肃的面具。 说的都是谎话,不过是带着微笑的可怕谎话。 制片人说还有事就走开了,剩下迪迪独自一个人在演播室B 的窗外。迪迪把脸 紧贴在玻璃上,聆听着。如果有人请迪迪发表长篇演说,他(现在)便可以汩汩而 谈。话就堵在喉头。可是他会抨击谁呢?他厌烦的对象太多了,其中对自己的厌烦 也一点儿不弱。“自责的迪迪”。但是他绝不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有毛病的。 播音员站起身来,开始用一根长杆指点他桌后的地图。 迪迪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一点儿节制也没有。又有谁能消除纠正自我谬误 的怒火呢?在那个播音员空洞的谎言的刺激下,迪迪想重新投入那无穷无尽的纠正 自己情感的使命。 播音员还要就一张照片再说几句,这张照片投射在他左边的屏幕上,表现的是 一个美国士兵在审讯一个十来岁的敌方俘虏,这个俘虏跪在地上,眼睛被蒙起来了。 但是迪迪已经不再往下听了。 想到自己国家的所作所为,正在对一个无还手之力的小民族进行费力费时的大 屠杀——而这只是本世纪一系列难以想像的罪恶暴行中最近的一次——迪迪(现在) 觉得在过去四天里竟为仅仅杀死一个人而自责不已真是小肚鸡肠。想到自己所做的 事发生在这颗行星这个年代,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将迪迪的行为按现实的标准来衡 量,未免太菜鸟级了。他那痛心疾首的忏悔不过是厚颜无耻的妄言,一种夸大其辞 的表现,充其量,也只能说明一个文明过了头的傻瓜有引人爱怜的弱点。“魔鬼迪 迪”必须明了自己过失之微不足道。想到这一切,迪迪并不想对自己因过失而杀死 英卡多纳寻找借口或宽恕的理由。杀人还是杀人,一个情感上黏黏的腐臭的污点。 就像死亡还是死亡一样。 多尔顿。哈伦已不再是“好人儿迪迪”了,即使他以前曾经是过。这一点不得 不承认。尽管如此,想一想世界上层出不穷的更加恶毒的杀人如麻案例也不是什么 错事。那些杀人犯极少有负罪感。他们为什么要有负罪感呢?当杀人是为了国家, 哪怕你每个小时杀死一百个英卡多纳,人们也会为你欢呼的:不仅仅是敲碎男人的 脑壳,男人在有些场合还是有点自卫能力的,而且还要把他们妻子的肠子挖出来, 把他们的孩子扔出窗外。只有为数极少的例外者,才会感到内疚——即使他的行为 受到赞扬,即使人们对他所完成的职责表示祝贺。而其他人,比如迪迪,没有得到 这样的特许。在竞技场里,杀人是当今令人羡慕的行当。而其他人却呆在竞技场之 外。需要扮演与他们相适应的、容易上当受骗的角色。 迪迪也是一样。尽管他本应更谙世事。 为了获得与邻里和睦相处所能获得的令人生疑的褒奖, 迪迪吞下了腐烂的诱饵。将一些善恶标准的陈腐谎言当做自己的真理。 迪迪的暴力行为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因为这件事,如果被警方发现,他有可 能被处死,至少也要被关进监狱。然而迪迪之所以自责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而是 因为他没有一个英雄的身份和职业杀人者的工作。。他没有一种事业。缺乏一种使 自己的行为变为神圣的公众目的。他自责自己只能干点儿杀死个把人的普通勾当, 而不能大开杀戒,杀他个昏天黑地。 迪迪透过玻璃看着那毫无表情的新闻播音员,很高兴自己想到了眼下世界的情 形。从这个角度来看上个星期天他所犯下的罪行,头脑清醒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 他对自己所遭受的负罪感折磨也想通了许多。 “受过教育的迪迪”不是多年前就对此有所认识了吗?像他这样本质温顺的人 去奢侈地信奉自我惩戒的道德准则,只能对那些强者、那些屠杀整个民族而被视为 神圣的人有好处。肯定他们的权势。让他们更有安全感,不必担心会受到惩罚。在 今天,没有人有权利对这类事情天真无知,迪迪对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对于英卡 多纳,浪费了多少情感;同赫斯特,冒了多大的爱情风险。 门吱嘎响了一声,进来的人脚步很重,却还故作蹑手蹑脚。来人走过地毯,走 上前来,是赫伯特长得魁梧的儿子詹姆斯。沃特金斯。“你好,哈伦。看见你早到 了。”迪迪机械地移动一下双腿,眼睛离开了玻璃窗里面的播音员,他正面带微笑 地传播着漫不经心的种族灭绝消息。迪迪伸手向前。“你好,沃特金斯先生。”一 起走出走廊,来到接待区。考门斯基也已经到了,四肢伸展地坐在长沙发上。翻看 着一本撕破了的《生活》杂志。“我猜,其他人不一会儿就能来。”沃特金斯说道, 搓着红红的、干燥的双手。一种习惯动作。 迪迪抽出一枝烟,坐了下来。“给我也来一枝,好吗?”考门斯基问道。“我 想戒烟,自己不买烟了。”迪迪点点头,将烟盒递过去。 “喂,哈伦,你看到我新近发表在《美国显微镜协会业务》的那篇东西了吗?” 迪迪说他没看到。“呔,我很高兴,今天晚上我带了几份复制件过来。”考门斯基 左手夹着未点燃的香烟,右手拿着火柴。 他把烟塞到嘴里,一只手伸进里面的衣袋里乱摸。用错了手,很别扭。难道考 门斯基忘了,他是,而且显然是右撇子?最终,他不得不将火柴也放在一个地方, 这才从口袋里把文稿扯出来,塞到迪迪的手里。“谢谢。”迪迪说道。 几分钟以后,瑞杰和迈克尔森走进门来。(现在)我们全体都到齐了,可以开 始了。迪迪从后来者高昂的情绪看出来,他们两人是从瑞杰家来的。瑞杰曾经邀请 迈克尔森去他家吃饭。在瑞杰家,迈克尔森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调味品多得不得 了。而他自己也是一道可口的菜,是为瑞杰那吸引力奇缺、仍然嫁不出去的女儿准 备的。他们进门的时候似乎在谈论艾维。“嘿,亚历克斯,”考门斯基冲迈克尔森 喊道,“你没看到我在夏季号《美国显微镜协会业务》上发表的文章吧,你看到了 吗?”迈克尔森摇了摇头。“等一下,我给你带了一份。就一会儿。先别走开。我 衣袋里就有。” 迈克尔森对于考门斯基要送他礼物的举动没有一点儿鼓励的表示,重重地坐在 长沙发的左面。(现在)迪迪坐在中间,设法避开考门斯基在他右面上下搅动的胳 膊肘,因为此时考门斯基又不得不暂时放下占住他双手的东西:从大厅冰水机取来 的一纸杯水得在窄窄的沙发扶手上保持平衡;一份《信使报》放在膝头;一枝几乎 没抽的烟插在沙发旁带支腿的烟灰缸里。考门斯基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往外拽着什 么,就跟在十分笨拙地脱衣服似的。好像一个急着撒尿的人,发现自己裤子的开口 处不是熟悉的拉链,而是不太熟悉的纽扣。 迪迪被考门斯基那笨拙的热情举动搞乐了。一种天生收藏家的执着。考门斯基 是迪迪最近看到的第二个收藏家,他不收藏小东西或者纪念品,比如说邮票,或者 贝壳什么的。这一位专门收藏自己观点,然后急于将印有自己观点的印刷品送给别 人,哪怕人家根本不感兴趣。他所提供的并不是真品,有价值的原物,比如邮票收 藏者相互买卖的真邮票,或者真贝壳什么的……而是更像纪念品。 我们(现在)都坐在那里。两位长者,沃特金斯和瑞杰占据了长沙发对面角落 里的两只舒适的躺椅。坐在长沙发上的是三位年轻人。迈克尔森已经被塞给了文章 的复印件,已经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考门斯基又开始看报。迪迪,只是存在而已。 争取存在。 只等了一小会儿。“你们的社区”制片人出了弹簧门来到接待区,胳膊搭在新 闻播音员的肩上。“把那一段也加上,好吗?” “明白了。”播音员说道,“一小时后见。”推开了前门。 “再见,伙计。”播音员关上门走了。制片人转向这五个人。 “都到了?”脸上堆满了笑。“好!我们到排练室去,马上可以开始……” “我倒想我们还不如就在这里谈,”瑞杰说道,字与字之间拉得很开,以便中 间抽上几口烟。“一会儿还有人来。人来了以后我们再进排练室。”他又抽几口烟, 好像在强调他坐的躺椅很舒服,又好像要表明他的身体是多么不愿意动弹。 迪迪马上就猜出瑞杰此时的心境。他想为难这位制片人,看他如何反应。 制片人怎么反应?“当然可以,瑞杰先生。”嘿,这就完事了。 制片人输了。瑞杰这人满是怪念头,蔑视那些连表面反抗都不做就屈服于他的 人。而这正是制片人所做的。连问都不问,就按瑞杰的意愿改变了自己的计划。瑞 杰一定是想与这人斗一斗。他知道自己已经是胜利者了吗? 但是制片人有个帮手。沃特金斯并不怕跟人吵架,而且喜欢与瑞杰一争高下。 “嗯,霍华德,干吗不告诉我们还有谁要来呢?” 沃特金斯手里攥着一枝没点燃的烟斗。 瑞杰冲他冷冷地说,“就是要让大家吃惊。” 迪迪心想,是谁要来呢?瑞杰谁也没告诉就增加了一个人吗? 是某一个年轻人,一个公司的新星,瑞杰想拍这个人的马屁?或者就是瑞杰心 爱的女儿艾维,四处兜售,固执地认为总有一天某个年轻的男士会被她所吸引? 当然,制片人并不知就里,也不知道有关安排做了多大的改变。他乐观依旧, 也许只是感觉麻木,忙着安排我们临时的工作场所,试图通过决定工作场所的摆法 来显示自己的权威。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来一把金属折叠椅。他把折叠椅放 在接待区的中间。随后,他骑坐在椅子上,双臂把椅子靠背搂在胸前。 “诸位,”他一张脸一张脸地看了一遍,“我想大家一定都很明白,我们对这 档节目的要求是尽量轻松。‘你们的社区’是每月一期的公众事务节目,是由城区 商人协会资助的,目的是让本地区的10频道观众更好地了解自由企业制度以及美国 商人所遇到的问题和负有的责任。贵公司是本社区最老最受尊重的企业之一,上这 档节目是自然而然的事。事实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早请你们上这个节目。” 迪迪明白。直到最近,公司的董事们根本就不认为对一般民众开展公关工作会 对销售有什么好处。沃特金斯和瑞杰(现在)竟然同意来“你们的社区”做一档关 于本公司的节目,这正好说明管理层平静的生活在过去的一年中受到了多么大的冲 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