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不管怎么说,现在请到你们了,”制片人继续说道,“我们真的很高兴。但 是我们要做的这档星期六的节目不同于我们上次介绍白宫百货商场的节目。所有的 人都知道百货商场是怎么回事,至少大家这样认为,但是显微镜却是很带专业色彩 的东西。我说的没错吧?” “说下去。”瑞杰说道。他看了迪迪一眼,迪迪避开了视线。 “你是说你对显微镜不太了解?” “不错,谈起科学来,我们所有的外行人感觉都差不多。我是说,瑞杰先生, 这里不是教育电视台。尽管,上帝做证,我倒但愿这是家教育电视台。” “听着,哈维,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出你想说的话?”瑞杰说道,做了个 鬼脸。 哈维是这人的名,也许是他的姓?这位迪迪(现在)记不清是叫哈维还是姓哈 维的制片人在他的金属马鞍里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这很简单,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说的意思就是我们这档节目是受人资助的节目,资助者,大家知道,想让观众发 笑。”他微笑了,似乎在演示他认为观众能快乐到何种程度。“人们收看这档节目 能学到点儿东西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他们在看我们的时候也应当得到乐趣。” “我们?” “是的,自然,瑞杰先生,其中也必须包括我自己,因为我有幸做你们这个节 目的主持人。说到这里,我顺便说一下我打算怎样做。诸位便可以明白你们应该做 些什么。” “说下去。”沃特金斯和颜悦色地说道。迪迪注意到,这老家伙一旦发现瑞杰 因某事而烦躁了,他便刻意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一点儿没错,瑞杰真的烦躁了。迪迪心想,是什么能让人生气?这真是件古怪 的事情。这位姓哈维或者叫哈维的人并没怎么得罪瑞杰。不错,他的确是个情感不 加掩饰的傻瓜。可是瑞杰日常接触的大多数人也都是这路货色。为什么单单不能容 忍这个人?人与人之间会无原由地陡生反感,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能否知道在什 么时候——仅因为他的存在他的人品他的气味他的长相,而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无意间引起了别人的反感?如果这个人的直觉没出问题的话,他应该知道。迪 迪的直觉出问题了:因为他不曾发觉他刚出现在英卡多纳的工作场所就引起了英卡 多纳的反感。而很可能英卡多纳的直觉没出问题。他可能知道自己在迪迪的心目中 引发了同样的反感。正因为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开始对此做出反应,用愤怒,用 敌意——而这一切都比迪迪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要早得多。知道自己的感觉,是怎 么知道的? 摸到了?还是嗅到了? 也不知道是姓哈维还是名叫哈维的人似乎多少接受到了瑞杰敌意的频率,但却 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他顿了会儿,一张脸一张脸地盯过去。迪迪躲在角落里观察 他的反应。瑞杰已经使他失去平衡了吗?也许是的。制片人似乎已经意识到是该表 明立场的时候了。现在不表明,永远没机会了,如果现在还不算太晚的话。他没去 理会沃特金斯最后说的那句话,也许是因为沃特金斯不请自到地站到了他的一边。 他也没去看瑞杰,而是转向三个坐在长沙发上的年轻人。“迈克尔森先生,哈伦先 生,考门斯基先生,你们还没开过口呢。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迪迪明白,制片人是在责备瑞杰的坏脾气,但是这一举动能否将三人引入谈话, 迪迪深感怀疑。单说一点,坐在迪迪两边的这两位根本就没在听。几分钟前,考门 斯基从内衣暗藏的仓库里又拿出一份他的文章的复印件,放到仍在他大腿上的《信 使报》表面上,而且一直在不厌其烦地反复阅读。迈克尔森腿上摆着速记本和铅笔, 假装在作记录,已经涂了好几页鸦:裸体女人啦,飞机啦。就剩下迪迪了,他一直 在听。尽管在听,(现在)却什么也不愿意说。既然瑞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全力 以赴地逗弄这个傻瓜了,他干吗还要为虎作伥呢?他又为什么要去安慰他呢?安慰 的角色已经落到了沃特金斯身上。 迪迪该说些什么呢?“呃……您的姓是哈维,对吧?”猜得不错。制片人和蔼 可亲地点了点头。“您做这档节目多久了,哈维先生?” 迪迪本想说句中性的话。然而话一出口,听上去却像在讽刺人。哈维先生以为 这又是一句责难,没料到这里还有一个反对者,大家都感觉他往后缩了一下。 瑞杰从房间对面晃着一枝昂贵的古巴雪茄,要给迪迪,欢迎他加入惹逗制片人 的阵营。“沮丧的迪迪”。说句别无他意的话有多难啊。出于世界上最美好的愿望, 你却会发现自己是在为某个人说话。这个人不是你自己,在你意识的层面上,根本 没有为他效劳的愿望。迪迪很想说明自己那句话的意思。 考门斯基继续读他自己的文章。迈克尔森仍在涂鸦。迪迪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想像自己在另外一个地方。 “好吧,就这样。”制片人说道,抛出他那欢快的声音,就像撒出一张网,想 网住其他在场的人。“大家都是大忙人,是不是?所以我尽可能长话短说。”瑞杰 打了个哈欠。沃特金斯终于点着了烟斗。“这档节目的程序是这样的。首先,我会 简单地介绍一下显微镜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也就是提供背景情况。接下来我 会讲解几幅反映公司从创建到今天几十年有关活动的幻灯片。再接下来就是专题讨 论,哈伦、考门斯基和迈克尔森参加。接着我介绍沃特金斯先生,我想请他讲点儿 关于他祖父、他父亲以及他自己的事情。你们知道,就是煽情的内容。这以后,你 们的常务董事瑞杰先生说上几句。我们会加进现在的工厂和办公室的镜头,并以去 年五月在卡纳代加湖野餐的几张照片结束。所有这些照片都是由沃斯特先生提供的, 今天晚上播出的是我们从中挑选出来的。” 迪迪瞄了一眼瑞杰,看他是不是喜欢这样的安排。不太喜欢,迪迪心中猜测。 制片人显然不这么认为。哈维信心十足,认为他的对手终于平静下来了,以至于他 觉得可以说点儿取悦对手的事。 “你们当中也许有人不知道,最后几张照片是艾维·瑞杰小姐慷慨借给我们的。” “她用的是一架保列克斯照相机。” “是的,的确,瑞杰先生。的确照得很漂亮。” “不可能不漂亮!她很有眼光,我那女儿。哈维,我请她今天晚上来看我们上 节目,请她提提意见。我肯定她提的意见都是正确的,哈维。她现在应该到了。弄 不清她被什么耽搁了。” 迪迪向后靠进长沙发中间,伸展双腿,又点燃了一枝烟。这将是个难熬的夜晚。 快速审查完了为星期六准备的节目,瑞杰和他女儿邀请大家去他们家喝点儿什 么。我们大家都不愿意去。沃特金斯平时就很少称是,这会儿也就很直率地说不想 去。这个邀请实际上主要是针对三个年轻人的,三人都犹豫了片刻。迪迪深知自己 有迎合雇主的习惯,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既随便又坚决。他声称太累了,婉辞了。 我们离开了电视台。哈维的汽车停在房子后面,所以他马上就与我们分手了。 沃特金斯备有司机的林肯大陆就等在路边接他。艾维解释说她没别的办法,只 好把车停在两个街区开外,领着剩下的人往停车的地方走。考门斯基和迈克尔森走 在她父亲两侧。迪迪想陪他们走到车跟前,跟在后头。手里又抱着他的玩具熊猫。 “哈伦,我们送你到旅馆。”瑞杰说道。接受这种好意是明智的:那样他们就 会看着他走进旅馆,去休息。相反,如果他坐出租车,至少机警的瑞杰会怀疑,迪 迪根本就不是累了,而是另有其他更有趣的夜生活打算。 然而迪迪不想与他们同行。不管怎样,迪迪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已经超越了谨 小慎微的阶段,或者说,应该已经超越。“谢谢,瑞杰先生。我坐出租车。”让这 个贪婪的老家伙见鬼去吧。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艾维,这个送给你好吗?” 他指的是玩具熊猫。他把黑白相问的大熊猫塞进她怀里。 几乎马上就叫到了一辆出租汽车。 等他回到拉什兰旅馆,已经半夜了。走过那位勤奋的值班实习生的时候,他点 了下头。他连想都没想要等到两点,那时,“城市版”的《信使报》会被丢到旅馆 门口。 迪迪又洗了个热水澡,充满感激地拉开刚刚更换过的床单。 累了,他思忖道,但却不困。他觉得自己会因为担心赫斯特明天的手术,整个 晚上睡不了多少。他错了。结果很容易就睡着了。因为睡着了,他可以梦见赫斯特, 可以想一些更加可怕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在充满担心的不眠时光里是想不出来的。 在梦里,迪迪在赫斯特做手术前夜到医院探望她。迪迪走进熟悉的白病房,梦 里的病房跟真的一模一样。但是赫斯特却没戴她原来的墨镜。现在的镜框是方形的, 而不是椭圆形的。镜片颜色比原来的更黑,是赛璐珞的而不是玻璃的。每只镜片中 间都有个小孔。 迪迪僵硬地坐在靠近床腿的椅子上。“新眼镜?”他僵硬地问道。 “新疗法。”赫斯特应答道。“医生说我应该从发现病情的时候就戴这样的眼 镜。” 迪迪心想,这个眼镜怪怪的,但却带来福音。是什么福音?当然!每只镜片都 有个孔就说明赫斯特还是有点儿视力的。她没有全瞎。但这并不说明她能看见东西。 她能看见吗?她一直都能看见吗?那她上个星期天为什么没看见他离开车厢呢? 可是接着迪迪感到担忧起来,因为新眼镜同时也表明赫斯特出了某种他不明白 的问题。他早先听说过这种眼镜。是用来治疗视网膜脱落的。赫斯特怎么会视网膜 脱落呢?是受伤引起的?还是感染引起的?两只镜片一模一样说明两只眼睛的视网 膜都脱落了。这很严重。她会不会全瞎,时间是关键因素。一旦发现这种症状,病 人就应该住院,卧床,一动也不能动。任何活动都会使视网膜脱落得更厉害。在动 手术之前,赫斯特必须像一篮子生鸡蛋一样,轻挪轻放。 然而,如果赫斯特需要如此小心,那么她已经冒了很大的不必要的风险。坐火 车本身,速度那么快,颠簸晃悠。在隧道里的急刹车。迪迪回想起火车重新启动时 猛颠了一下,赫斯特尖叫了起来。 当时他以为,她看不见,所以害怕了;他(现在)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眼睛 疼,视网膜脱落得更厉害了。最糟糕的也是最没必要的冒险就是在厕所里做爱。她 那时干吗不告诉迪迪她是那样地脆弱呢?如果他当时知道他(现在)知道的事情, 就不会同她一起进厕所。她处于那样一种状况,跟她做爱与杀人无异。难道赫斯特 就是想让他犯伤害罪吗?就像英卡多纳挑逗他一样,直到他用撬棒去打他。他们两 个人,是同谋?赫斯特设法让他伤害她,或者让他成为造成她人身伤害的主体?于 不自觉中,犯下又一罪行? 迪迪在睡梦中绝望地喊出了声。几乎要猛地睁开眼睛,接着又陷入了他的梦境。 场景转到了手术台。头顶上的灯洒下明亮的光,浸透了躺在床上盖着床单的病 人、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推车上的器械盘以及麻醉设备等。迪迪在高处的观摩台 上,跟许多其他观摩者在一起。 但不仅仅是坐在那里看,他站在甬道上,手里拿着个东西:一架保列克斯照相 机。拍摄手术过程的照片。尽管迪迪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但他跟他们站到一起是有 原因的。不是因为他与赫斯特有某种个人关系,而是因为这是他的工作,他是个专 业摄影师。在梦里,迪迪是在为一家法律事务和医学技术照相馆工作。拍摄反映手 术的系列照片,以便在医学院用于课堂教学,在医院用来提高实习医生的技术;也 拍事故和凶杀现场的照片,为诉讼和凶杀案审判提供证据。(现在)他十分仔细认 真地在拍赫斯特手术的照片。手术十分微妙。 直到最近,这类手术中最先进的方法是低温手术。一支盛满冰冷气体的细小管 子瞄准目标,气体从管子里放射出来。假如医生瞄得准的话,高速的气体就会像钉 子一样刺穿眼球表面,穿透水液,击中眼底视网膜脱落的位置。气体高速有力,几 秒钟之内,视网膜脱落端就会被黏到一起,或者说被焊接起来。